香港安乐死合法化之路还远,他们只想无痛生存、安详离世

“在支援不足情况下,社会可以如何帮到你?在心理、医学及照顾层面也要自求多福。”
香港的一间安老院,一名长者躺在床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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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9月初,香港一宗照顾者杀死患癌妻的案件判刑,引发公众讨论安乐死立法,惟特首李家超回应立法意向时强调,现时应聚焦强化治疗能力及支援,并未承诺就立法与否进行公众咨询。上月底,端传媒刊出另一名杀死长期病患母亲的照顾者专访报导,希望借此探讨照顾者支援,以及老人、长期病患者如何死得有尊严。安乐死这个议题在香港已探讨多年,惟立法之路仍未见开端,而社会安全网又未能好好接住病患者生命以及照顾者眼泪。本文则述说这些年来,仍未被政府正视的呐喊。

“我们以为他想能生存多久便多久,能吃到多少顿饭就吃多少顿。但想像不到原来这种辛苦程度,是会想立即了结自己的生命。”回忆爸爸自杀的那一晚,阿如不断低声油泣,双手抖震,泪水把半个口罩渗湿透。

2020年8月,阿如爸爸确诊末期肺癌,因为肺部长期积水,呼吸会“好像遇溺一般”。缺氧的感觉一开始只维持几分钟,但会随病情恶化慢慢延长,“一天比一天更难呼吸,”阿如具体地形容,“最终令到你呼吸不到”,走向死亡。

可以预视的窒息感,给爸爸带来无限恐惧与绝望。于是,在一次出院后的晚上,他想以自杀结束一切痛苦。那天,全家人吃过晚饭,阿如早早入睡。直到凌晨2点,妈妈声撕力竭的尖叫声让她在熟睡中惊醒。一打开房门,爸爸坐在窗的边缘,一直说“很辛苦,我只是在等死,跳下去比活着好过。” 妈妈痛哭紧抱爸爸,说:“你跳了下去,我会跟着你跳。”

爸爸冷静过来,“我不跳了,我根本不够力跳出去。”肺癌及化疗的副作用早使他脚肿、身体虚弱无力。天开始亮了,爸爸问阿如:“香港有没有安乐死?”

照顾末期肺癌父亲的阿如。
照顾末期肺癌父亲的阿如。

陷入寻找支援的迷宫

确诊末期肺癌以后,阿如爸爸先到私立医院接受化疗,每针费用为10万,每3星期要打一针。面对近50万的医疗费用,阿如已经把楼宇抵押。直到2个月后,才排上期见公立医院的肿瘤科医生。

治疗方案算是定下来,却无助减少爸爸的痛症。肺癌使爸爸的胸腔积液,每星期都要到医院排积水。化疗的副作用令他吞咽困难,只能进食流质食物。无法进食又导致长期便秘,腹部胀痛,加上脚肿,他无法行走,连上厕所都不行。阿如摇摇头说,爸爸每晚根本难以入眠,浑身疲惫乏力。

他们曾向公立医院的医生求助。“是这样的,你现在病情如此,是会有这些不舒服,解决不到的。”医生说。爸爸在求救中受挫,觉得“连医生都不帮自己,当自己患了绝症。”

同年年底,爸爸在一次化疗时晕倒,医院通知阿如即使换药,有效性也仅两成。2020年12月,阿如爸爸最后一次入院,他在出院后的一个晚上,试图跳楼自杀,结束一切折磨。

“自己的病医不好,医生又没有理会他的不适。你要我这么不舒服地死,不如我自己先死好了。”阿如猜想爸爸当刻的想法。在爸爸自杀不果的第二天,阿如妈妈便哭着找公立医院的医务社工求助。但社工却表示自己仅负责申请经济援助,帮不到她。

根据社会福利署资料,医务社工担当着“联系医疗服务和社会服务的重要角色,协助病人康复和融入社会”。

不过,无法得到适时的协助、找不到适合的支援,是香港大多照顾者都曾遇过的问题。“(社会)是没有人清晰地告诉你要向谁申请服务。”文文指出。

2018年,文文的外婆确诊中度认知障碍,亦只剩下3成听力,需要额外照顾。“婆婆在身体机能上退化,很多事也忘记了怎样做。”文文举例,婆婆咽喉衰弱,容易把食物误吞到气管;又不懂得清楚表达自己的问题,说话总是模棱两可。

“我从来没有被训练为一个照顾者,因此我不会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到照顾时)便‘倒泻箩蟹’(手忙脚乱)。”有吞咽困难就找言语治疗师;身体机能出现问题就找职业治疗师——这些资讯都是在婆婆身体出现问题后,文文自己四处奔波搜集回来的。她坦言,政府的资讯“不可行”。

文文需要照顾患上了认知障碍的外婆。
文文需要照顾患上了认知障碍的外婆。

“政府有数个专页是讲认知障碍的,我每个字都看得懂,但放在一齐就看不懂了。”她苦笑道,卫生署网页并没有提供病症评估及申请服务的途径,无法解决照顾者的燃眉之急。去年,婆婆跌倒入院,该院的医务社工只在开初主动联络过文文一次。但当文文想联络他时,社工的留言信箱却长期爆满,无法联系上。

政府一直提倡安老服务以“居家安老”和“持续照顾”为原则,至于体弱而又需要深切护理照顾的长者,“在别无选择下才应接受院舍照顾服务”。但实际上,政府所提供的支援并无法达到上述目标。

根据社会福利署公布的数据,以2021年度为例,病人及照顾者要使用到政府的服务,至少需轮候半年,长则需等23个月:综合家居照顾服务(体弱个案)轮候时间要半年;长者日间护理中心要8个月;而轮候安老院宿位要20个月;护养院宿位更要等23个月。

漫长的等待,足以使病人及照顾者压力急升。2019年,文文就为婆婆申请日间中心,轮候了大约一年,“幸好婆婆的病情未有恶化,但有些人(认知障碍病患者)的病情可以在数个月内急降,照顾者的压力又会不一样。”文文说。

根据社会福利署资料,2021年度有4445名长者在轮候资助安老院期间离世,为轮候人数的9%;亦有1838名长者在轮候资助护养院期间离世,为轮候人数的18.1%。而最令人担忧的是,更多卡在中间的患者与照顾者,只能在压力与痛苦中互相纠缠,悲剧或因此而生。

文文与患上了认知障碍的外婆。
文文与患上了认知障碍的外婆。

不能回避的安乐死

近5年,香港至少发生8宗照顾者杀人或自杀事件,当中不乏照顾者以及病者主动提出希望政府把安乐死合法化。2020年1月,56岁郭伟贤因不忍患末期的肺癌妻子受苦,助其烧炭自杀后报警自首。事发前,妻子曾向亲人表示希望香港有安乐死。

回溯过去,香港社会首次掀起对安乐死的讨论,要数回2003年。当年,34岁的邓绍斌(斌仔)坐着轮椅,咬着筷子用电脑打字,前后两次去信给时任特首董建华,希望“有尊严地结束生命”,要求安乐死合法化——他在22岁时因练习体操受伤,中枢神经折断,导致头颈以下瘫痪、无法说话,需要终日卧床。

事件马上引起社会对残疾人士的关注,但针对安乐死的讨论却寥寥,大多回响只希望斌仔能“正面活下去”,也始终没有撬动政府反应。斌仔最后在2012年,因为细菌入血导致败血症病逝,求安乐死合法的呼声也就沉寂下去。

不过,随着社会面对生死议题的气氛慢慢开放,加上2017年一共发生3宗照顾者杀人案件,安乐死议题再次被提到人们眼前。当中,以81岁的黄国万勒死病妻一案最为人同情。当时,他说:“我觉得香港要有安乐死,这样社会就不用浪费那么多资源,穷人不用那么惨。”

2022年9月7日,郭伟贤被控误杀罪成,获判接受感化令1年。法官黄崇厚形容案件是宗悲剧,同时也首次提到,法例是否有需要思考处理极端、绝望情况下病人的意愿,促请政府跟进。

资深大律师张耀良为郭案的辩方律师。他忆述第一次见郭伟贤时,已距离案发时间逾半年,在收押所的郭伟贤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此前,每当向前来提供协助的议员忆述与太太的相处,他都泪流不止。当时,他被控一项谋杀罪。

58 岁男士郭伟贤前年烧炭杀死患末期肺癌的太太,自首后表示是为了减轻她的痛楚而犯案。他早前承认一项误杀罪,高院法官黄崇厚形容案件是悲剧,认为要宽宏处理,判 12 个月感化令。
58 岁男士郭伟贤前年烧炭杀死患末期肺癌的太太,自首后表示是为了减轻她的痛楚而犯案。他早前承认一项误杀罪,高院法官黄崇厚形容案件是悲剧,认为要宽宏处理,判 12 个月感化令。

“谋杀在香港只有一个判刑,就是终身监禁。”张耀良说。

据官方公开说法,根据香港法例,安乐死涉及第三者作出蓄意谋杀、误杀等行为,被列为刑事罪行。不过在法律上,谋杀罪亦有数个抗辩理由:自卫、精神失常(Insanity)、被人激怒(Provocation)及减责神志失常(Diminished Responsibility)等。而后者,一般都是照顾杀人案最常使用的抗辩理由。

“(事发)当时你控制不到自己——因为你失常,于是消减了你的责任,由谋杀变误杀。”张耀良指出,要用到这种理由抗辩,必须证明被告在事发时处于一种精神失常的状态(Abnormality of mind)——比如患上严重抑郁焦虑症,影响到他的正常判断。

在郭案当中,张耀良找了一位精神科医生替郭撰写精神鉴定报告。医生从被告的生活行为、情绪、睡眠质素、饮食体重各方面,得出他在案发前后的压抑变化。结合控方提供的精神科报告,两名医生诊断郭在案发时,因照顾太太患上严重抑郁,无法理性思考。最后控方接纳改控误杀。

端传媒翻查资料,发现过往照顾者杀人案的被告在改控误杀后,一般刑期最高判囚5年,较轻微的获判感化令。

感化令

刑罚的基本目的为让犯人有改过自新、重新投入社会的机会。感化令的有效期为一至三年,期间受感化者需保持行为良好,感化官会定期与其联络、见面,评核行为及表现。

据案情,郭伟贤在助妻烧炭前,曾为结婚30年的太太按摩、又亲吻她的额头,播放佛经,祈求她安详离世。法官在判刑时,指出被告毫无疑问深爱妻子。案件经媒体曝光后,很快引来大众支持安乐死立法的呼声。

端传媒翻查资料,发现10年过去,政府一直重复话语:安乐死是“违法及不道德的做法”,政府并无计划就安乐死合法化进行咨询。而在张耀良记忆中,法律界亦没有就安乐死合法化问题曾经进行讨论。

有关议题之所以难突破讨论,在张耀良看来,社会上仍存有两个未达到共识的问题——第一,是科学问题。“医学上,我们知道有些病是无法救治,但这时又会有人跳出来说:一万宗里面有一两宗病例是真的可以救回来,‘为什么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都要放弃?’”他形容,这是永远的科学争拗。而第二个则是伦理问题,关于谁人有权去结束他者生命。

“你问我,坦白讲我没有一个Yes and No(是或否)的答案。”他还没能过到自己一关——张耀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会觉得生命是这么宝贵,结束生命是一条好难跨越的线。”

不过作为案件的辩护律师,他说自己对郭案“一定同情”。“他(郭伟贤)太太情况真是太恶劣了,”张耀良当时曾看过有关解剖照片及化验报告,“你会觉得,你一直不让她死,她甚至连尊严都没有。”

目前在香港,法律改革倡议主要来自政府决策局及各大部门,外加法律改革委员会就不同议题向政府提交报告书,促使政府立法作出改变。比如2006年,法改会曾就《预设医疗指示》进行讨论。

张耀良指出,每当香港有重大的法律改革议题,一贯的做法是先成立委员会,包括医学、法律各方专家、社工,再调查和研究外国的经验,并取得社会共识。

如今当社会开始涌现有关声音,“我从一个法律人的角度来看,我真的接触过这些(案件)、看过这些材料、我觉得我们不能够回避。”他觉得,议题提出者可以是前线接触病人的医学界及社工,“但是一定要有法律界的参与,因为最后一定涉及法律程序。”

Betty的妈妈确诊子宫体癌,长时间观察着妈妈,记下她痛楚的位置、时间等,协助她在最适当的时机吃止痛药。
Betty的妈妈确诊子宫体癌,长时间观察着妈妈,记下她痛楚的位置、时间等,协助她在最适当的时机吃止痛药。

​​安乐死未竟,纾缓治疗的出路

2021年7月,Betty的妈妈确诊子宫体癌。在完成一期治疗后,癌细胞开始扩散,由子宫到肝膜、腹腔,再到颈部淋巴。当时看到扫描报告,“我就心知不妙,全个身都在发光(全身都有癌细胞)。”Betty惊讶起来。

肿瘤长期压着妈妈的肝脏,给她带来极大的内脏痛,而电疗又逐一破坏子官附近的器官,如尿道、膀胱、直肠,大小二便也会感受到痛楚。“我长期睡在妈妈旁边,她痛得起床呻吟,我就尽量安抚她,为她按摩。” Betty一边说,一边模拟妈妈痛苦的表情。

治疗过程中,Betty妈妈曾经讲过很多次“死咗佢好过啦(死了比较好受)”。每次听到,Betty也只能沉默应对。“我只可以用我的行动告诉她,我希望你能继续好好地在我身边。”但她也感到困惑,“如果我想(妈妈活下去),你就要继续痛苦,其实是不是一种不孝?”

妈妈逐渐失去生存意志,Betty仍竭尽心思,让妈妈生活得较好,去挨过痛楚,而煮菜是让她最烦恼的事。正接受治疗的癌症病人需要比一般人吸收多一倍蛋白质,“妈妈已经没有胃口,还如何让她吸收到100克蛋白质?一只蛋都只得十来克,要食8只蛋才够, ”她叹息,“我作为照顾者,要苦恼很多这些事。”

成为照顾者半年,她已感到压力到顶,“但没有可能在我妈面前哭啦,我要伪装成另一个人”。甚至在工作时,也要压抑着,“我的情绪劳动很大,因为很多情绪我也没有处理。”一次,Betty在朋友的工作室禁不住失控嚎哭。朋友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她说,根本帮不了,“有甚么可以帮?我的公司还有我的妈妈,都只有我才可以做好的。”

当治疗机会变得渺茫,病人不断扩大的绝望感,也会成为压垮照顾者的压力。目前,在安乐死远未合法化的香港,接受纾缓治疗是晚期病人的一个医疗选择。医管局辖下12间公立医院或宁养中心均有提供纾缓治疗服务,为晚期病人提供住院、门诊、日间纾缓治疗、家居护理,也为照顾者提供哀伤辅导等服务。

在2021至2022年度,纾缓治疗住院服务共有7815就诊人次。因为轮候时间亦较长,部分有经济能力的病人会转而寻求私营的纾缓治疗服务,而善宁会就是其中之一,其院舍善宁之家合共有30个套房,并有两名驻院医生。

善宁之家驻院医生黄惠珍。
善宁之家驻院医生黄惠珍。

黄惠玲为其中一名驻院医生,已在纾缓治疗科工作近20年。她指,接受纾缓治疗的大多为患有末期癌病或器官衰竭的病人。他们的痛症主要出现于病发位置,“例如肺癌就主要是胸口痛,肠癌就可能会肚痛。”作为专科医生,他们会先使用药物减轻病人痛楚。“我们用药会由较轻的药物到吗啡,一级一级提升。”

当病人的痛症无法透过药物纾缓,医护人员会把个案转介给社工处理。“心理上的痛楚,单单靠药物未必能完全解决得到。”善宁会临床社工黄嘉然解释,除了生理上的治疗,社工会聆听病人的需要,让他们不再集中于痛的部分。“有人尝试关心和理解他,(关怀)心灵上都很重要”。

无法得到医院社工协助的阿如,最后在网上找到善宁会的纾缓服务。护士先上门为爸爸作评估,又教阿如如何垫起枕头,让爸爸呼吸可以顺畅一点。在爸爸入住善宁之家后,医生给他开药纾缓脚肿、呼吸困难等症状,亦有社工跟阿如一起计划爸爸的身后事。

不过,要获得快而有质素的纾缓治疗,阿如要每天支付约5000港元住院费。要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走得舒适,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得到。根据善宁会资料,善宁之家有一半床位为政府津助床位,符合资产审查准则的申请者,住院费用可减免至十分一,一天590元,而符合资格的综援家庭则住院费用全免。

善宁会临床社工黄嘉然。
善宁会临床社工黄嘉然。

既然开支部份得到方案解决,为何纾缓治疗仍不被病者广泛受用、社会仍有不少照顾悲剧发生?善宁会营运总监、善宁之家院长陈木光也有留意到郭伟贤案件,形容这是“社会悲情的冰山一角”。而案件背后,正正揭示社区对病者支援不足。

据陈木光观察,来求助病人主要分两类,要不是情况已经很严峻,要不就是患病不久就来咨询的。“分别在哪里呢?越有知识越有教育、资讯收得丰富能力的,就预早有准备。”

但陈木光认为,社会不应该要求弱势者拥有学识去求救。“香港的服务经常都是‘等人来’,如果人们不认识你(的服务),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人可以上门找他们呢?”在各个社区中心、医院,甚至安老院,该有人察觉他们的存在,抱着已有的支援服务预早介入。

他指出,香港的医疗服务沿用“哪里出事就做哪里”的教条,在制度上没有机制去互补不足,而现时郭伟贤案正正在社会响起警钟——多年来,政府、医疗机构均侧重投放资源于药物治疗(Curative Medicine),但现在“我们是时候把服务做好”,望政府将更多资源投放在纾缓治疗。

对于大众安乐死的呼声,陈木光明言它是一个出路,但在立法会及社会的讨论仍然漫长。“但除了安乐死这个选择之余,中间还有很多安详离世的选择。这个选择又能否提供得到呢?”

善宁会营运总监、善宁之家院长陈木光。
善宁会营运总监、善宁之家院长陈木光。

前联合医院院长、医生谢俊仁,曾为医管局制定有关晚期治疗抉择伦理指引。他在​​《死在香港 流眼泪》一书中,曾写道:“要求安乐死的病人其实是在求救。如果你帮到他,他就不会这样要求。”

谢俊仁解释,纾缓治疗主要为缓解末期病人临终前的痛苦。他形容“绝大部份”的病人在接受治疗后均能获得纾缓。以阿如爸爸为例,在入住善宁之家的第一天,医生针对他的症状开配止痛药,症状已经马上得到纾缓,后来他也能尝试自己上厕所、刷牙。

不过,针对现实上少数无法透过药物缓解病痛的例子,谢俊仁指出,医生还可以对患者进行“缓和性镇定治疗”,透过注射镇静剂,令病人陷入昏睡,以减少痛苦。而同时,此类镇静剂有机会让病人的生理机能受抑压,加速死亡。

好死的路,如何走?

阿如爸爸最后在2021年离世。在经历爸爸患病之前,阿如坦言对“安乐死没有任何感觉”,但她现在回想,觉得如果病人有安乐死的选择,应该会比较开心,“如果知道(患上)末期、药物无效,还要留他们在世上受苦,那一刻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生活质素可言,可以做的就是睡在床上不断被苦痛折磨。”

“有安乐死只是有个选择。但除了安乐死,你也应有其他出路让人选择,其实最后目标都只是想个患者走得安心。”阿如说。

因为妈妈的病,Betty对于安乐死的取态却有所改变。“我以前觉得,人应该有尊严嘛!有尊严地死有何不好呢?”她稍稍思索再道,“但(经历妈妈的事)之后我就觉得,我们是不是真的可以决定这一件事?”

对比起阿如,Betty的妈妈比较幸运。在接受新的免疫治疗后,妈妈体内肿瘤缩小了一半。针对持续的痛症,Betty则长时间观察着妈妈,记下她痛楚的位置、时间等,协助妈妈在最适当的时机吃止痛药。除此以外,任职中医的朋友也亲自为妈妈做颅底骨治疗,在过程中与她谈心,介绍妈妈去看疼痛科,解答二人在病理上的各种疑难。

当治疗可见希望,痛症续渐缓解,Betty妈妈再也没有“想死”的念头。从妈妈的心态转变,Betty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不是简单一句就可以放弃生命,尤其生命的重量,是你到了那个位才会知道。”但同一时间,她也自省,这种幸运是因为自己比其他人更“Resourceful(资源丰富)”——有足够资金支付治疗费用、自己和弟弟拥有一定的知识、人脉。

但反过来,“在支援不足的情况下,社会可以如何帮到你?在心理、医学及照顾层面也要自求多福,真的。”Betty认为要讨论安乐死的前提,除了要普及生死教育,社会的安全网也必须做得更好,让癌症病人及家属获得更多支援。

“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可以轻言安乐死好、(安乐死)可以维持人类尊严。”Betty语重心长地说。

善宁之家为晚期病人提供住院服务。
善宁之家为晚期病人提供住院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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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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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Nathan0129: 不不,你完全不理解我的意思,我為何括住「自殺」?因為自殺就自殺,意思死者本人去行動自殺。你所說得全是「被自殺」。「被自殺」是謀殺(注意,協助自殺是另一回事),和安樂死是兩種概念。
    首先,安樂死要確認本人意願,不可能「虛假文書」。當然,安樂死那麼多種,或許某國有虛假文書的安樂死。但與其擔心安樂死,不如擔心「被自殺」,而這更有可能發生。

  2. @rsk 你說的不太可能發生的情況,在歷史上發生次數太頻密了,甚至有被寫進法律裏。日本有棄老山、中國有寄死窯、韓國的高麗葬、印度有棄老國。你說的不太可能恐怕發生太多次了
    兩位醫生不過是避免在物理上的誤診,但無法避免人心險惡。你看最近香港免針紙事件,就知道獲得醫生幫忙虛假文書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如果連免針事件都出現舞弊,那麽我們何來勇氣說安樂死的制度是萬無一失?

  3. @Nathan0129: 你的想法,很普遍存在某些基督徒和社工身上,但這些想法往往有盲點。
    首先,斷絕供養/動之以情去要求安樂死,是不太有「可能」發生。原因很簡單,既然可能有上述情況,一樣可能有『斷絕供養/動之以情去要求「自殺」』 。我們要問,香港人的性格、環境已經差到這地步?若到這種地步,有無安樂死,是無太大分別。
    人性是不能被測試,對此我很認同,祇有惡魔才會打算測試人性。對此,人們是依靠法律和制度,不然為何要求「兩名醫生」簽紙同意,不是「一名醫生」。

  4. @kes 感謝你的補充,我十分同意死亡的權利,但是安樂死並不能避免被濫用才是我想表達的和核心。
    我的建議是不要去測試人性,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如果家屬決心讓絕症患者或老人去死(比如以斷絕供養威脅或動之以情,懇求老人為後代的幸福接受安樂死),請問這種情況醫生是如何辨別哪個是自願,哪個是被迫的?即使是盡責仔細的醫生也難以擔保沒漏網吧?
    自由主義的問題就是如此,看似幫助了弱勢社群,但是一旦開放自由,人性的凶惡也會隨之放出來,反噬本來要保護的弱勢群體。

  5. 回覆樓下@ Nathan0129: 根據外國安樂死的要求,患者必需是不治之症,而且身體承受痛楚,醫生才會同意安樂死(最少兩名醫生簽紙同意)。
    當人患不治之症且痛苦萬分,卻無權決定自己安樂死,合理嗎?

  6. 沒有社會可以為所有人提供充足支援(雖然增加支援是必須的,香港的系統沒有把人當作人)。就算社會有充足支援,為了維持生命,病人依然要承受不成比例的痛楚。問題是「死亡」本身不被認可,彷彿只有永生不死才符合人性。諷刺的是,癌細胞就是永生不死的生物。

  7. 問題是現在“為家庭和社會責任”而痛苦地殘喘苟活的人多得是。

  8. 如果安樂死合法化,即使看似基於本人意願,但實際上是出於「對家庭和社會的責任」而被迫去死的情況會不斷出現。

  9. Betty的想法不是有一點本末倒置了嗎?就是社會上對病者的支援不足,安樂死才是他們手上僅有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