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名作家倪匡离世,在台风离境之日,令多少人伤恸,多少回忆被勾起。香港科幻作家谭剑于此撰文,回忆自己作为与倪匡相差近四十年的后辈同行,与老先生的一些交往互动。倪匡晚年见人甚少,这里的细节却闪著时光的动人之泽,令人想见风貌一二。
谭剑:香港科幻、奇幻小说家,有长篇《人形软体》、《猫语人》等,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金奖获得者,入选为“21世纪十大新锐华语科幻作家”,编写香港科幻小说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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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能和倪匡老师坐下来聊天,是在另一位科幻前辈兼科学家李伟才先生的府上。那是2009年的一个下午,他上午刚为倪匡科幻奖担任决审评审。
那天七十四岁的倪匡要拄拐杖,我送上我的书给他。对我这无名后辈,倪匡居然站起来接书,让我受宠若惊。我在2006年获倪匡科幻奖佳作,评语就是由他撰写。他记得我,也记得我的那个短篇。
“写小说最重要的是,文字平实,情节动人,寓意深刻。”他站著跟我说。这道理任何人说都比不上他有说服力。虽然一如其他高产量的作家,作品水平难免有高低起伏,但他就是用人人都看得懂的平实文字,吸引无数读者废寐忘餐去沉醉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留下像《玩具》、《头发》、《眼睛》、《规律》、《寻梦》等启发人心的精品,和《追龙》里那个精准的预言。
“你抽烟吗?”他问我。
“我不抽。”
“你太瘦了。戒烟后会胖起来,像我一样。”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几句。这是位很有趣也很有意思的前辈。我就是受他启蒙去创作。
他的故事引人入胜的部份,是他对人生对世情对政治一针见血也不从俗的、融合道家思想和存在主义的想法,对读者如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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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1935-2022)原名倪亦明,后改名为聪,是于1962年“以卫斯理为笔名,开始撰写一系列共145本的第一人称的幻想小说”,除代表作卫斯理外,其后还陆续推出原振侠(95年后的原振侠新传奇系列,已非出自倪匡手笔)、浪子高达、亚洲之鹰、年轻人、非人协会等诸多系列,作品多不胜数。早期的作品如《钻石花》仍然不脱《木兰花》系列小说的冒险小说特色,卫斯理则直到中期才发展出自己的独特风貌,而他最优秀的作品也是在这段时期诞生。
《老猫》、《头发》和《血统》思考外星人流落地球后的处境,《玩具》和《笔友》探讨机械和人工智能失控的后果,《后备》指出复制人的另类用途。《规律》、《眼睛》、《寻梦》、《神仙》、《追龙》、《人头恋+10》(在台湾《倪匡科幻小说选》的名义出版)等都是杰作。〈标本〉是他的短篇代表作,甚至可能是他不分类型的代表作。而《头发》和《玩具》两本则是无可撼动的华文科幻经典。他这些作品,在那个没有网路、外国科幻仍未正式引入的时代,启发无数人去思考存在这回事。
“八足咁多爪”的倪匡,除了写小说,也勤于写专栏、剧本,在电影里客串,在八十年代和黄沾和蔡澜三大名嘴共同主持的《今夜不设防》是香港电视史上言论最开放和自由的清谈节目,至今仍后无来者。节目里的他五十多岁,广东话最不纯正,但思路最清晰。他的快人快语,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
没有文字可以捕捉他的神韵。
他在1992年离开香港移居美国三藩市,在2007年因太太不适应彼邦生活而回流香港,并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办了讲座,座无虚席。事隔十四年,香港人没有忘记这位读者群遍布全球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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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仍然是无名新作家的我要出版《人形软件》(台版名称换成《人形软体》)。由于香港大部份读者在当时(现在也没有好多少)认为科幻小说就是要长成卫斯理的模样,我那种以近未来香港为背景的科幻小说等于和市场对著干。出版社认为,如果找到倪匡写推荐语,对销情也许有帮助。
我拿到倪匡的电邮地址,大著胆子发电邮过去请他赐推荐词。字体听从建议要放大到50pt以上,否则老先生看不到。
几个小时后,他回复,意思就是“你来写,让我过目即可”。
“倪匡(卫斯理)是个怪人,做事往往出人意表”,这个出版社给他写的作者介绍我几乎会背,但从来没想到会亲自见识。
我曾经想过这是他给我的考验,只好硬著头皮去代他写。虽然我看过他的几十本卫斯理、一本木兰花、一本武侠小说、三本散文集,要模倣他的语气不难,但始终觉得不对劲。
最后我写出来的是——
“以精密设计的犯罪为主轴,对网络世界发展刻划入微,显见是个中老手。”
看起来很像他的口气,有“倪腔”,当然,这句话就是从他对我那个短篇的评语里抽出来,里面每一个字都是他的。
倪匡回复说好,而且补上“精华内敛而又神采迸现。随便翻开一页,就能吸引你看下去,是科幻小说中的杰作”。
我看了他的电邮好几遍才相信是真的。文坛如职场,有些前辈会挡路,也有些作家笔下人物讲大道理,满纸正义澟然,本人则投机取巧见利忘义,更不乏作家自恃高销量目空一切,同行相轻。袋装书天王倪匡不一样,像他的散文(如《不寄的信》)里那样君子坦荡荡,帮后辈铺桥搭路,让我铭感五内,永志难忘。我不怕公开此事,推荐词是他首肯,他的好人好事不应该被埋没。他这位前辈作家提携我这个年龄相差接近四十年的后辈同行,最能反映他古道热肠的节操。
我那书后来卖出台版和中国简体字版,也拿下奖项,年多后,他在香港的报章专栏上特别写了一篇专文大力推荐。扶掖后辈,他不遗余力,我只是其中之一。
执笔此文时,在台友人告诉我,他在十年前向倪匡提议把《紫青双剑录》改编为动画,那是倪匡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基础上进行增删、标点、评注、续写。倪匡爽快答应,不只提供名字,也容许内容可随意修改,五年的版权金只需要两万⋯⋯不是美金不是港币而是台币,和象征式没有两样。他只是单纯想帮年轻人玉成美事,没有考虑报酬和其他事项,可惜最后电影没有开拍。
创造他和金庸的时代和土壤已不复存在,华文社会再也不会出现这种影响力跨社会阶层和世代的作家。就算你不认同倪匡的作品,也无法否认,他的一些坚持和人格特质,比他的作品更有价值,更值得传颂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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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在饭局上见过倪匡几次,他都是和太太有影皆双。
倪太一如倪匡,同样没架子。吃饭时,两夫妇都没有前辈的架势,但我们都说要他们先筷,倪匡才夹𩠌(夹菜)给太太。
倪匡一生风流,传闻他曾经和妈妈生交往。演嫖客时,倪太笑说是“本色演出”。我身为后辈,无法向他求证,但有幸近距离看到他和太太的琴瑟和鸣,那骗不了人。他的年少轻狂早就化为一缕烟。
吃饭时,我们请倪匡讲几句话,结果他开黄腔讲在蒙古的见闻,在此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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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倪匡在2016年。我和马来西亚作家张草到他府上拜访。虽然倪宅有佣人,倪太却亲自开门欢迎我们。她不当自己是大作家的太太,而是慈祥的长者。我们离开时,也不是让佣人代劳,而是亲自送客。
这年倪匡八十有一,行动力比前几年更不便,他一坐下就抱怨要吃很多药,身体有不同地方都很不舒服。“宁愿死咗佢好过”(宁愿死了更好)。
我本来欢天喜地来探望他,不禁感到一阵难过。
倪匡的书常会在著作栏写“卫斯理(倪匡)”。卫斯理对人生和政治局势的看法,忠实反映倪匡的世界观,但不管卫斯理如何出生入死,在阴间来去自如,倪匡也在文章里说早就看破生死,什么都可以放下,但面对人生的最后一程,却难以潇洒起来。
他最放不下心的,是同样年迈的太太。
那天的气氛沉重得我不相信坐在我对面的老人年轻时创造出“受严格中国武术训练”的卫斯理,直到我拿出他的《未成书》请他签名时,他指著封面上年轻的黑白照片说:“我后生𠮶阵几靓仔,靓仔过倪震。”(我年轻的时候很帅的,比倪震帅)
这是那天我们第一次笑出来。
倪宅客厅有个书架。其中一层有个小相框,里面是倪匡夫妇和倪震周慧敏夫妇的合照。上面的书并不多,倪匡的著作不到二十本。我问他怎样只有这么少书。他说送人了。我点头,还没想到这答案背后的意思很沉重。
“要哪些都拿去,不用客气。”他告诉我们。
我不敢拿多,只要了《呼伦池的微波》,那是他唯一一本爱情小说,也是他第一本书,以蒙古为背景。我问他内容是不是真的,他说全是虚构。
书架上还有本《古龙散文集》,我拿下来看时,他说让我借回去看。武侠小说家古龙和他是八拜之交。古龙在1985年逝世时,倪匡写了篇三百多字的悼文,包括一副挽联。古龙出殡时,倪匡伤心得要人掺扶。
把他好友的书从书架取走?我答不行。
我当时天真到怕遗失这本书,后来才后悔莫及。倪匡不是不怕我把书遗失,也不是给机会让我回去把书还他,而是在头脑清醒时,预先清理日后的遗物,给他好兄弟的书找个好归宿。他不想两脚一伸后,书给送到不知什么地方或者堆填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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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香港书展,那年的主题是“科幻与推理”,主题作家有八位,他和作家兼编辑杜渐(李文健)都是资历最深的大前辈,我和推理小说作家陈浩基都是后辈。可惜由于他身体状况欠佳,并没有机会大合照。
他的活动只有一场,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里最大的场地。他出场时行动极不便,除了拐杖,还要工作人员扶著走。他往沙发坐时,是整个人跌下去,双脚乏力得很。
八十四岁的他,头脑仍然清醒,但已经不像以往在公开场合那样谈笑风生。他说到自己受患病之苦,连医生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皮肤癌。倪太患上失智症,变成小女孩般,需要劳心劳力去照顾。讲座在YouTube上可以重看。我看过他很多影片,这天他谈及太太的篇幅最多。我从来没为卫斯理和白素的故事感动过。倪匡年轻时在外玩很疯,四十多岁才浪子回头,这个历尽波折的婚姻好不容易走到人生尽头却又磨难不绝,回想他们对望时的眼神交流,蕴含包容、谅解和信任,无法不让我在观众席上动容。
那个7月后香港发生的事不必多说。很多人都说他在《追龙》里的预言成真,但悲天悯人的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预言家,他人生最大愿望是希望追求自由,更不是自己的名气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好些作家努力想成为“接班人”,但如果了解他的想法,就会知道他希望后辈走自己的路,而不是模仿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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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软件》在中国大陆出版时,我被称为“倪匡接班人”和“倪匡2.0”。好些作家努力想成为“接班人”,但如果了解他的想法,就会知道他希望后辈走自己的路,而不是模仿他的风格。
卫斯理里的科学成份不多,有时甚至连基本资料也有错误(如安排北极熊在南极出现),但对我来说,这些从来不是重点。他的故事引人入胜的部份,是他对人生对世情对政治一针见血也不从俗的、融合道家思想和存在主义的想法,对读者如醍醐灌顶。他在散文其实比小说更直接也更好看,对生死和男女关系的观点,直到现在仍然走在时代尖端,像“肉体出轨”不同于“精神出轨”,后者才罪大恶极。他不只忠于那套讲法,也实践到最后。
倪匡替古龙写的挽联,只要把“五”字改成“九”,就是他一生的写照。
“近九十年人间率性纵情惬意江湖不枉此一生/将三百本小说千变万化载藉浩瀚当可传千秋”
没人接得了倪匡的班。他南来香港这个自由之地,乘上报业兴盛时代的列车。年轻的他凭一支快笔和独到观点,轻易在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和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在文化影响力上平分春色。他的成功是天地利人和的结果,也是香港这个开放城市兼容并蓄的其中一位代表人物。倪匡因香港给予的自由而写出天马行空的作品并致富,香港因倪匡的作品而成为对外输出大量小说的城市。我没有忽视金庸的武侠小说,但很多人只是看过他的电视剧而没接触过他的小说。倪匡的读者量恐怕比金庸还要多。
创造他和金庸的时代和土壤已不复存在,华文社会再也不会出现这种影响力跨社会阶层和世代的作家。
就算你不认同倪匡的作品,也无法否认,他的一些坚持和人格特质,比他的作品更有价值,更值得传颂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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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书展活动结束后,我在后台等他,送上新书。他坐在轮椅上接过。我回想第一次和他在私人聚会见面,他站起来和我聊天的那个下午。原来,能脚踏实地并不容易。他对很多事情的立场都能“企硬”,坚持到底,唯独无法敌过身体的衰败。
“你还是很瘦。”他对我说。
“我很努力吃,但胖不起来。”
“你怎么写得那么慢?”
“要像你写得那么快和好并不容易。”
我陪坐轮椅的他并行了一小段路,我说有空去探望他。他说好。现在才知道,我再也没有这机会。
“你要写快点。我在等你的下一部作品。”
2022.7.4
第五段
「把他好友的書從書架取走?我答不行。」
文句邏輯有點怪,應是回答作者不行吧?
很感人 没有读过倪匡的作品 现在准备找来读
好多错字
RIP. 現在想回來,其實自己很多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都是被倪匡影響和塑造的。
rip
副标题有一个错别字。
RIP
情真意切,謝謝倪匡也謝謝這篇文章記下那些好的跟慢慢消逝的。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大俠,角色刻畫深刻,不同作品能反映跨時代的人物;但愛說故事又充滿小缺點的衛斯理,就像大哥、大叔般,每一個小故事陪著讀者成長,我會永遠記得衛斯理的冒險,祝福倪匡另一段旅途平安順心,一樣充滿奇幻
又一位大師離去 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