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一季首奖作品,端传媒免费转发,原文标题为《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连结》。内文提及的焦点访谈小组,策划人之一为香港恒生大学社会学学系助理教授邓键一,梁洛宜则是小组统筹。“在场奖学金”由Matters Lab与文艺复兴基金会发起,为独立写作者提供奖金与编辑支持。
早上9时55分,我跟同事M把手边的所有设备都调为同一个网页画面:2部公司电脑、2部手提电脑、2部手提电话,全部指向城市电脑售票网,等待10时正,MIRROR红馆演唱会的门票开售。
时针到位,两人六机立刻出闸。
“所有网上购票连结正由其他顾客使用中,请再次尝试进入网站。”系统这样反馈,并贴心设计为每三秒自动再次尝试进入伺服器。于是,“倒数321”的画面开始永劫轮回。我们每10分钟检查一次它们的状态,同时在各大歌迷Telegram群组流连,打听其他人的抢票情报。
我整整看了7小时的“倒数321”,从未成功进入购票画面。而在下午5时30分,M兴冲冲跑过来问我:“你的英文全名是?”我才醒觉,她竟然抵达购票的最后一步,她会帮我买一张票!我们屏息静气,直到收到购票网的电邮收据,才终于相拥。
7小时无法专心工作,只能覆简单的电邮,手震、心悸、肩颈酸痛,所有症状都跑了出来。我质问自己,何苦为了一张演唱会票卑微至此?
全香港大概数以十万计的人在跟我做一样的事。后来大家才知道,因为伺服器容量限制,37700张演唱会票最后花了10小时才卖完。而大家都在巴巴地等,等一块镜折射出来的希望。
由成为镜粉后“性情大变”说起
2018年下半年、在电视台ViuTV举办的真人秀选秀节目《全民造星》出道的12人男子组合MIRROR,2021年初开始风靡全港。出道时他们年龄已届乎19至30岁,是名符其实的“大龄男团”。他们既以团体身份表演,亦有成员推出独唱作品,同时拍电视剧、电影及参与综艺节目。有些歌迷由比赛时已开始追随他们,被称为“镜粉”,每一位成员的粉丝亦各有称谓。
去年4月,我才第一次知道MIRROR的存在。以前我只凭广告代言认得最红一位成员姜涛的样子,但他的大热歌曲我一首也没听过。镜、镜粉跟我在同一城市已并存3年,我毫无知觉。
香港流行文化在我的生命里曾占很大份量。小学时上网并未普及,每天放学后都守在电视和收音机前,当时我认识了郑秀文、范晓萱、达明一派、Backstreet Boys、Depeche Mode、Radiohead……对10岁的我来说,不分地域的流行或独立音乐,只有好听不好听。
到了千禧年,我完全投入世界各地独立音乐的怀抱,自2010年起香港流行音乐在我的生活几近消失,只觉得红遍半边片天的Twins歌艺可怕,来来去去都是惨情K歌。有了互联网、各种音乐软件和串流平台,甚么音乐都找得到,我何必花时间在音准和节奏不是上乘、演绎刻板或矫情的歌手,或旋律编曲大同小异的作品上?当时的我不是看不起广东歌,而是漠不关心。
如何就突然成为“镜粉”?这过程亦令我自己困惑不安。
去年3月,朋友推介我听其中一位成员柳应廷(Jer)的单飞作品,同时MIRROR演唱会抢票热潮成为新闻,我才惊觉他们的存在,赶在开场前生吞硬记12子的名字。后来在YouTube发现MIRROR的演唱会演出、MV和饭拍片段,生活从此天翻地覆。
本来不用Instagram的我,开始追踪数以百计关于偶像资讯和照片的帐户;每天在YouTube考古,想追回他们出道3年来,我无法一起共渡的时光;流连多个由歌迷开设、有接近2万位歌迷及偶像本人在内的Telegram群组。有时看YouTube和剧集忘了关灯就睡着,朦胧的光线照见一堆关于偶像现实与想像的片段,好多个早晨一睁开眼就想起关于他的一切。有几个月我尽量独处,以为所有社交聚会都只是妨碍我思考偶像的时光。好多次在聚会中刷Instagram,看到偶像的消息灵魂就出窍。独处时,想起美丽带给他们的包袱,心头一紧就无语……
自诩耳朵挑剔的我,真正迷偶像是第一次。或者称为恋爱或中降头更恰当。
起初我无法接受自己性情大变,不敢跟朋友分享每天起伏不定的悲喜,怕他们把我当怪人看。我只好将这些无处安放的感情写成文字,头脑稍为清醒时尝试抽离,以社会学概念作为一把手术刀,冷酷地解剖自己的心理过程,在媒体发表,同时也开了Instagram专页分享。收到很多镜粉的回应,指我“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如果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数以十万镜粉有类似感受,这个大型中降现场、此时此地的香港,是否也有些社会和公共脉络可寻?
于是,由成为镜粉的不安开始,我透过访问、观察与焦点小组研究,踏上一次与接近60位镜粉相遇的旅程。
不为技艺,为了甚么?
盲目吹捧是大家对所有类型的“迷”的印象。但当几位镜粉聚在一起,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有人开始批评MIRROR的歌难听,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加入耻笑:“如果再出多几首《All in One》我会退坑”,“每次现场演出前(我)都会提心吊胆”。
不少年轻的香港镜粉本来是韩国男团粉丝,有些则听惯欧美音乐。Sally说:“外国明星上了神枱,但MIRROR比较贴近自己,期望也会低一点。他们表现好的话会好惊喜……”其他5人齐声笑道︰“对,跳舞终于跳得齐整才惊喜。”Square说:“某成员唱了3年还是走音,听得我很伤心。”
大学毕业不久的Louise 说:“我本身追BTS,是名符其实的天团。要将MIRROR跟BTS比较,你会追得很痛苦,所以期望相差好~~远。”21岁的Cherry也是BTS歌迷,“可能因为我不是追唱功,而是别的东西。”
发掘MIRROR出道的《全民造星I》,与其说是选秀比赛,不如说是将偶像缺点暴露人前的真人秀——走音落拍全数出街,连彩排和练习时各人的纪律问题、社交缺陷、家庭背景也展现人前。Fanny的两个女儿跟姜涛和吕爵安(Edan)的年纪相若,“我看到他们的缺点和瑕疵,觉得他们很实在。”这是“育成系”偶像的吸引之处,让观众跟他们同步成长,共享同行的亲密感。
跟我一起组织镜粉焦点小组的传播学者邓键一,第一次走入镜粉圈,他很惊讶批评MIRROR演艺水平是镜粉的共同话题,“他们见过技艺更好的明星,可是他们愿意‘包容’MIRROR技艺上的缺陷,这代表他们在追求别的价值。”
甚么样的价值呢?我跟镜粉深入聊下去。
Yuki说:“国安法通过,47位参与立法会初选的成员被捕,你就知道已经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加上疫症,我的生活停顿了,朋友联络不上我,我每天坐在家中望窗,思考甚么时候跳下去……后来12个仔‘接得住我’……他们令我走出家门打卡(跟街上和MIRROR有关的广告、店舖等有关的事情合照)。打卡和MIRROR最少让我跟世界重新连在一起。”Cindy坦言:“2019年很抗拒娱乐,连笑也不想笑。2020年后开始慢慢走出来,觉得可以尝试活得快乐点。”
正在读大学三年级的Gigi,大学生涯大部分时间都受社会运动和疫症影响,只能断断续续上实体课,视像网课成为常态,“整个大学生活都是自闭地过。因为社运,早两年我好抑郁,每晚胡思乱想到哭出来。”她形容如今偶像的Instagram限时动态是她的心灵寄托。“他们跟Fans好多互动,像朋友一样陪着我……他们的综艺节目和音乐,在我最负面的时候拉我一把。”
设计和制作应援物的Donna觉得卢瀚霆打动她的是逆风飞翔的韧力:“面对海量抨击,他不会逃避,会反思自己有甚么可以做得更好……我生活的城市很多红线,MIRROR亦然,他们会想办法在有限的空间内做得几多得几多。”
偶像看来呼风唤雨,却是否跟我一样脆弱,每天学习在红线中前行?
有天晚上,我发现活跃于社交媒体的MIRROR 12子,整整一天都没发过任何Instagram帖子或限时动态。我才想起当天是10月1日。他们是不是被体制盯上而噤声?我幻想了无数画面无法入眠,直至零时过去两个多小时,他们陆续更新限动,我才安心入睡。愈红,代表被体制吸纳的诱惑愈大,MIRROR还能幸免吗?
励志歌的时代转变
2020年7月,港区国安法实施,公共言论空间迅速减少。前阵子脸书充斥一堆无法辨认名字和头像的朋友,细看他们的档案,有些人连个人照片和旧内容也删除了。
我没有改名字和照片。只是明明是社交媒体重度用者,以前一日贴文几次,近一两年似乎没甚么事能撩动我要向数百人分享的欲望。有话想说时,好多次欲言又止,打几个字就按删除。社会议题太沉重,风花雪月又嫌太轻浮。
今天的香港,有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如何看得见彼此?看不见彼此的话,又如何超越自己,连结公共?
与MIRROR热潮一并备受谈论的,是广东歌的复兴。2022年1月1日,“商台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2021”,是香港最重要的流行音乐颁奖礼的日子。我排除万难找来一张票入场。除了为偶像打气叫到失声,最难忘的是RubberBand唱《Ciao》、C AllStar唱《留下来的人》(两首歌都跟移民有关)时,现场的点点灯海,还有MC $oho&KidNey说道“香港management不好”等的热烈反应。
4月14日,ViuTv举办的“Chill Club 年度推介”颁奖礼上,RubberBand获年度乐队银奖,主音6号上台时领奖时哽咽说:“香港做一个……做生活都不容易,希望大家继续相信音乐的力量……一首歌,三四分钟,希望给大家一个情绪出口……香港的歌手、乐队、组合继续做好音乐,为所有钟意香港音乐的人送上一些力量,渡过这个时间。”他的得奖感言在社交媒体广传。很多人说追星,或者流行文化工业的作用正是叫人逃避现实,但看着场内场外观众的反应,这种说法显得多么苍白。
2021年6月中某天,传来《苹果日报》倒闭消息。那天晚上我不愿回家,沿海滨散步,耳机随机播放《回光物语》,歌词“已习惯处身孤单的煎熬/披星戴月以泪光照地图”,说的可以是社会也是个人。《苹果》的消息也许只是自伤自怜的借口——就算身处煎熬,人依旧披星戴月赶路;“遥遥盼望没有光/茫茫宇宙它破灭成全美好”,地球上抬头看得见的星,光芒迸发自几千年前的自燃,星体破灭时并没预料到,它也许于不知何时,照亮不知名的人。
同年12月,L来自狱中的信说,柳应廷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听得他头皮发麻,形容歌是“好强的光束,强行撬开封闭的内心,然后把黑暗、混乱、痛苦及迷惘清空,把其照亮;所感受到的,是清澈、单纯但极有力的‘爱’,澄明的爱,被强行撬开的那瞬间,是喊撚到仆街的(是哭得很利害的)。”一个月后的信,他又说:“广东歌可以陪我哋挨多阵(陪我们挨多一阵子)。”
“时代就消失声音也可永久”—— Per Se《窃窃诗》
我请镜粉们各自挑两首过去两三年最代表他们心情或引起共鸣的广东歌,其中一首必须是MIRROR的团体歌、MIRROR成员单飞出版或翻唱过的歌,另外一首,则歌手和年代不拘。
下表为所有两个人或以上挑选的歌:
参加者亦亲笔写了他们的选择和原因,及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离别”、“移民”、“无力”、“抑郁/Depressed”、“同行”、“陪伴”、“治愈”、“安慰”等,都是反复出现的字眼。当中一半人提到MIRROR 2021年中出版的《Warrior》。但同一首歌甚至同一句歌词,各人的理解都有细致的差异。
例如很多人都引用“浩浩荡荡迎来另一新世纪”为最深刻的歌词。他们这样解释:
“这是我的希望,想迎来一个新的世纪,好励志……但我知道不是真的。”
“或者讽刺点看,2019年以后真是一个新世纪,新到我认不出来,但迫着要去习惯。”
“这不也是MIRROR自己对乐坛带来的冲击吗?他们真的做到,是他们的写照。”
《Warrior》中另一句受欢迎的歌词是“大不了死/亦不会避”。育有5岁女儿的Francis,说起这句歌词时放慢语速,声线变得沉静:“好多人告诉我为了女儿应该移民,但我想对他们说不一定是移民才是为个女好。”另一位妈妈Nancy则用同一句歌词来教育读中学的儿子︰“我个仔好怕事,考试、比赛都会惊一轮,我希望他勇敢一点!”
姜涛的《Master Class》,8位妈妈级镜粉中,有3人都引用歌词“年轻怎么就是错/谁不解释就恨我”。“第一次在电视节目中听到这句歌词,脑中就浮现社会运动时的新闻画面。”其中一人说时哽咽,身边另一位妈妈给她递上纸巾,亦抽一张给自己拭泪。
2021年RubberBand的《Ciao》和C AllStar《留下来的人》开宗明义说到移民。一位社工系学生说:“《Ciao》当中有一句是‘再见偏说到红眼/被时代拆散/才道别那样难’。我听头半拍就流泪,脑海浮现好多道别的影像……但最后唱道‘说了再见/约定再见/就会再见’,好似我们已经约定了,就没那么伤心,有少少希望。”
访谈时,人们不时用“励志”来形容近年最打动他们的歌。但励志歌每个年代都有,为何他们对以前的励志歌没有共鸣?不论组别或年龄的参加者说:“例如(李克勤的)《红日》和(郭富城的)《强》是吗?”然后传来一阵讪笑。他们说:“以前的励志歌会不断讲,只要你坚持就会成功,总可以排除万难,人定胜天。现在的励志歌会承认现实很艰难,努力不一定会立即成功,或者要等好久才会见到曙光,但我们可以陪伴大家,各自保重。”
《红日》和《强》能够成为经典的90年代,不只是广东歌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香港的黄金时代。1970年代至97年金融风暴以前,除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带来短期打击,难关不过是暂时,只要咬紧牙关便能再创高峰;而因着几代人努力与国际环境的造就,大半世纪由小渔村蜕变成国际大都会的都市传说,当时听来依然有说服力。
昔日的励志歌并不假,只是物换星移,今天镜粉目睹的是国际大都会融入大湾区、变成香港市的过程。
也有人提到1979年罗文为港台电视剧《狮子山下》演唱的同名主题曲,认为歌曲已被扭曲,“叫人做社畜”、“《狮子山下》讲到香港人好卑微”。
2002年香港受金融风暴打击,半世纪来首次面对严峻经济衰退,时任财政司司长梁锦松引用歌词宣读财政预算案,《狮子山下》由关于多元文化、身份认同和关怀弱势,变成拼搏就会成功的“香港精神”,甚至曾在烟花汇演播放。2022年2月爆发第五波疫情,无线电视台找来一班80年代至2000年代走红的巨星包括谭咏麟、刘德华、杨千嬅等,演唱《狮子山下》。
“反而姜涛在颁奖礼上讲香港音乐要做亚洲第一,令我感到就算现实上也许做不到,至少有志气有决心……姜涛讲一句亚洲第一,好过再唱10次《狮子山下》。”
巧合的是,访谈后两个月,香港主权移交25周年前两星期,MIRROR透过视像软件重唱《狮子山下》,音乐录像上载至ViuTV的YouTube频道,没有前文后理,但标记“#庆祝香港回归25周年”,并关掉留言功能。
如果MIRROR不再唱广东歌,镜粉还会爱吗?
填词人黄伟文在2022件叱咤乐坛颁奖典礼的得奖发言时说:“我要多谢MIRROR,如果他们12位只是想赚更多钱,大可做更多别的事,但他们推出的大部分都是广东歌。”
目前所有MIRROR合唱和独唱歌中,只有3首国语歌,其中两首是台湾电视剧主题曲,一首跟台湾歌手合唱。我问镜粉们,如果有一天MIRROR推出更多国语歌,他们感受如何?
“如果只是唱国语歌我觉得没问题,台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都听国语歌。”Ella说。“但如果他们回大陆发展,我就脱坑。”
他们提及以前熟悉或者追过的明星,转战内地市场后态度的转变。Francis说:“我以前喜欢周杰伦,但明星要在内地市场生存,他要迎合……他就不是从前的他。那无关演出,而是态度问题……如果你已经放弃放弃香港乐坛,那我一定要放弃你。”
Ella说:“MIRROR爆红有天时地利因素,这3年来支持他们的是香港人。如果他们愈来愈红时会献媚,那他们还值得我爱吗?”Martha说:“ 我一直都怕MIRROR愈红就愈可能被收归国有。可能因为我见过太多以前喜欢的香港歌手面向祖国之后,歌曲已不能引起香港人的共鸣。”
如果上“春晚”、在微博当“护旗手”……价值上的离弃,这几乎是所有人对偶像爱的底线。
Ella觉得,MIRROR成员每次都会亲自解释歌曲的理念都由自身的经历而来,他期望作品和行为一致:“可能今天我们的要求比以前提高了。”
“真诚好重要。”DJ想起2019年运动时的经验。“有些认识超过10年的朋友,到重要关头发现跟自己的价值观完全相反,那种感觉很创伤。”
但镜粉也清楚,自己的偶像没有明言过任何清晰的价值观。
Maria说得赤裸:“我们有很多主观投射,对偶像而言可能只是一份工作。香港够钱养起他们吗?但他们可以为了发展机会而这样做,我也可以退坑。”
Fanny说:“其实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电视台牌照是政府发出,很多因素要考虑。”2021年除夕,他们参与官方机构旅发局举办的倒数演出;去年的立法会选举广告,他们没有直接参与,却用一条出道时、3年前的MV剪辑而成;2022年拍摄防疫短片等……镜粉们每次都在观望他们的参与方式。“只要他们不道明自己的亲建制立场,我可能都能接受。”
柳应廷歌迷会的两位干事亦说,这些价值观寄托都是他们的主观投射,歌迷和偶像始终有道不能跨越的鸿沟,无法知道偶像的真正想法。我跟她们的首次接触于网上视像进行,聊到一些对社会的看法和价值观,她们的措辞婉转,却因此更努力表达,务求我准确领会她们的意思。我笑着说:“我们甚么也没说,却好像都明白大家的意思。”几个月后,我们因为柳应廷的应援活动见面,聆听几位柳炒正经历的移民、丧亲、社会变化等故事。她们为他人的故事而哭,张开双臂把对方拥入怀中。
镜粉有爱:饭圈的互助分享文化
与我一起策划焦点小组的传播学者邓键一说,他主持过超过100场的焦点小组,这8组镜粉有种特质。“在研究方法学上,焦点小组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组合在一起,因此并不利于分享个人、私密的感受和经验。我们没有刻意设定关于2019年社会运动的题目,不少参加者却会主动提起,甚至在陌生人面前流泪,这反映他们之间有共同身份:镜粉这个身份,意味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信任。”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他主持过最累人的小组,“因为他们有很多创伤和感情,我仿佛听到它们不断召唤我去聆听。”
Martha现时走在街上会开始留意其他人。“平时搭地铁你只会低头,但突然间你看见有人背囊挂着偶像的锁匙扣或公仔,写住‘我是镜粉’,突然有一下觉得很窝心。大家都是营营役役的社畜,但原来内心好澎湃,原来我跟这个陌生人有共同的地方。”
4月30日,MIRROR成员姜涛生日,歌迷会在这一天包下一辆电车,改装成“姜涛号”,更掏荷包让所有市民当天可以随便跳上任何一架电车免费乘车。于是出现了万人在铜锣湾街头因姜涛生日狂欢一整天的场面,引来感慨:“有多久没见过香港人在街上聚集?”“路边还有警车!”
这样的生日聚会,姜涛本人只能匆匆路过几分钟向粉丝道谢,但却叫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交换快乐。
初入饭圈,不少镜粉都被无私和分享震撼,大多都发生于萍水相逢之时。Connie说:“例如我想换偶像的小卡,Telegram群组成员竟然立刻搭两个地铁站过来送给我,之后甚至帮我换一票难求的音乐会门票,还附送海报。”
镜粉圈中各种应援物如小卡、明信片、手幅等,有些是完全免费派发,有些则只收回印刷费及邮费。如果是较大型如展览、户外广告等活动,镜粉则靠众筹,也有出售牟利的应援物如玩偶、月历等。每次Ella的丈夫陪她拿应援品,都啧啧称奇,竟然有人出钱出力创作派发。
曾经组织吕爵安(Edan)应援活动的Sandy说,自己感触甚深都是一些简单的鼓励:“例如有人会私讯称赞我们做得很好、夏天派应援时会送上饮品,已经觉得很窝心。” Flora和Lydia都是队长杨乐文(Lokman)的粉丝,2021年二人与一众粉丝举办Lokman生日活动,为癌症基金会筹款。Flora收到一些受惠者的感谢讯息;Lydia也收到其他粉丝说不久前家人患癌过身,这次活动正好安抚他的伤痛。
这样的气氛叫Cindy想起2014年雨伞运动时,大家在占领区一起搭建楼梯和厕所的回忆,“有种结社和社群的感觉。”Louise也觉得,她在寻求一面旗帜,让一群人可以走在一起“做疯狂的事”,“MIRROR就是这面旗帜。所以我不时想,我到底是喜欢MIRROR还是在一起的气氛?”
镜粉Telegram群组的公共讨论风气
自2018年《全民造星》开始,每个MIRROR成员都成立了一个与粉丝沟通的Telegram群组,他们也身在群组之中,一些群组元祖级粉丝则慢慢变成歌迷会干事。随着成员们日渐走红,这些“官方”歌迷会Telegram群组人数已増至1万多至3万人不等。成立初期,偶像会不时跟歌迷聊天,虽然现在这样的接触已经很少,但歌迷期盼偶像即使不亲自回复,亦能读到自己的讯息和心意。
不同群组有不同文化,有些是硬性定下的版规,有些是约定俗成的风气。有群组列明,除了群组所属的一位镜仔外,“不准对其他男生示爱”;也有要求集中讨论偶像的消息,如粉丝开始闲聊其他内容,须移玉步前往其他新群组。
其中柳应廷的歌迷Telegram群组出名“吹废水(讲废话)”,例如每天大家互道早安、不时分享午饭便当照片、移民前跟大家道别。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约一年前,有位朋友留言说在茶餐厅吃饭时,有位衣衫褴褛的陌生人前来搭枱,他征求大家意见该如何反应,于是10多位柳炒一起讨论在疫情肆虐时,如何保障自己卫生之余,却又不会回应时显得冒犯他人。
柳应廷歌迷会干事S说,这种日倾夜倾的风气是自然形成,没有刻意建立。
大家幻想组织歌迷会最大的“福利”是亲身接触偶像,S说她的确可以直接联络到柳应廷。“我不是非常喜欢去活动,通常都看不到他。但可以跟一班有共同目标的人相聚,最重要就是‘鸠叫’(疯狂大叫),出活动时大家数321、大叫‘柳应廷’!出街这样做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
她们说,MIRROR初出道时,柳应廷的歌迷都是十数个熟悉的面孔,活动时常干等,大家就由追星聊到生活、社会和价值观。“在这个资讯爆炸和个人主义的年代,有一群人不只关心自己,不只是风花雪月,也关心香港和世界……我觉得自己可能想用办歌迷会来维持我觉得重要的价值,不过不一定做到。 ”
我单刀直入问 S:社会风气令大家不敢谈时事,说的价值是甚么?
视像会议另一端传来一阵沉默。
“嗯……例如一些你觉得跟对错有关的事。柳炒由小学生到退休都有,不同年龄层和价值观的人的想法可能都有差别,小朋友未必会想得太多,但当小朋友有事时,有些有心人会开‘心事台’跟他们倾诉,讲我们相信的价值,将价值传开去。”S说。
Z补充:“不一定要谈时事的。每年中学文凭试放榜,都有来自各行各业的柳炒分享经验,也有提供情绪支援。这些帮助不一定很专业,但都是自发的。”
她们也知道,有粉丝不满这样松散的讨论风气。
Z说:“我们不想也控制不了别人说甚么。如果我尝试控制,对话就会变得很虚伪,那真的是大家的心底话吗?我想极力保护这种言论风气,各人思考自己的言论会带来甚么影响。”
S说:“我们讨论过,不需要开‘偏厅’(讨论其他事项的新群组),我们是歌迷会,定位是大家庭,所以凝聚力很重要。”
即使管理员没有定下版规,每个群组内上万名的会员,各人亦有对于群组言论的一把尺。
Adele不喜欢柳应廷Telegram群组的风气。“其他人对你的日常生活和中午吃甚么没有兴趣,大家加入群组因为想知道柳应廷的事。有些人很反感,因此另外开一个群组专门讨论柳。”
大部分参加了“官方”Telegram群组的人都说,主要目的是为了单向收集关于偶像的消息,绝少参与讨论,“每天的留言数目太多,万几人每天说一句都万几个消息,根本看不完。而且太多人聊天很难。”Connie说。“大家有些事情意见不一致,就会开始吵架……例如到底不断‘Loop歌’(重复在串流平台播放歌曲,以推高流量)是否有意义,或者有时会在一个镜仔的群组提及其他镜仔,都会引起争执。”
Adele也说,“我怕说错话,因为有些留言会引来一堆人抨击……我觉得这些群组普遍来说都是夸夸群,那就尽量讲正面的话……连队友的事都尽量少讲。”
2021年6月4日的大清早,我在一个歌迷会群组看见连续几十个讯息,一律只有白色蜡烛图像;《苹果日报》结业前出现抢购潮,一些歌迷分享在哪里依然有存货的情报。半年之后,《立场新闻》被查封当天,有几位歌迷在群组讨论,不到5分钟随即有歌迷提醒“小心言论”,话题转移至“《立场新闻》有很多关于MIRROR的报导,我们一起来做备份”。
饭圈道德手册规条:保护偶像
追星盛载价值观的寄托,镜粉在这些Telegram群组内如今却有共识:不谈政治。他们希望在这个高度政治化的环境,偶像能置身事外,不与任何政治立场拉上关系,当粉丝在Telegram群组提及时事和政治讨论,总有人立即提醒这里是2万人的“公海”,记者可能隐身其中,令发言的粉丝身陷危险,又怕任何跟政治有关的讨论,会令人以为偶像默认了粉丝的政治取态,被传媒大造文章。
2022年3月,距离我入坑差不多一年,我在Instagram专页被问及会否分享对偶像新歌的看法,我轻轻说:“如果我的看法其实没那么正面呢?大家会否依然想知道我的意见?”我收到海量的回复,极大部分都说建设性的批评未尝不可。但我在意的是那3、4个回应,大抵都是些诛心的说法,说我一直都在暗踩偶像、终于露出真面目、“三分钟热度”、看不起他就不要自称是粉丝……
我明知自己不必在意这些没有理据的意见,而且数目不过是寥寥几人,但我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段时间我跟朋友在商场逛街。商店连续传来几首MIRROR的歌。突然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咙。回家后我取消追踪一堆镜粉经营的Instagram专页,从百多个减到只有十多二十个。
我开始数算何时可以把专页关闭,远离饭圈/镜粉内容生产者的角色,做个单纯的听众。我跟编辑说实在没法子写下去,需要放假,挤出几天去看海读点书,完全远离MIRROR。
“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脱坑,应该是因为受不了饭圈文化,而非MIRROR本身。”这是喜欢为MIRROR港普影片配上爆笑字幕的hk hehememes版主小编A的说法。
他反感12子粉丝为了维护自己的“本命”(最爱的偶像)攻击其他成员。2022年4月的颁奖礼中,卢瀚霆获得两个大奖,颁奖礼一完结,记者问MIRROR:“听说现在卢瀚霆与姜涛的粉丝已爆发大战。”
版主Victoria管理的MIRROR粉丝Instagram专页有超过3万名追踪者,几乎是镜圈数一数二最大型的版。她不时会在专页中提醒大家反思饭圈千奇百怪的生态,有时会叹气说,劣质生态令她心累。我会安慰她:“我们追镜不是追镜粉呀。”
猫仔有3个身份,所以身兼3个专页的版主:一个专门做吕爵安的应援活动及产品,一个是整个MIRROR的应援,一个写同人故事,追踪者由3000多至7000多不等。有一次她在专页发了个限时动态,表达对吕爵安新歌的失望。“那次收到接近600个回复,有4成都是负面,当中不少是吕爵安歌迷。他骂我文盲,或者说我没有仔细听歌。自此以后我想批评时,我会出一个黑色无内容的限动,让自己先发泄负面情绪再决定;或者发只有亲密朋友才看得到的限动,或者索性甚么都不说。”
猫仔解释,大家觉得网上论坛和传媒有机会引述对MIRROR的负面意见,身为粉丝更要保护偶像,特别当专页的追踪者过了一定人数,更有责任慎言。我的专页也曾收过读者的私讯,友善地向我解释Hater会见猎心喜引用镜粉的批评,“小心不要被利用”。
保护偶像,顾全大局,似乎就是粉丝“道德手册”的第一诫。
我问自己,这是否跟想表达的初衷背道而驰?也开始明白,原来在一场公共讨论面前我没那么成熟,从未懂得面对异见。
每次见面,Donna都塞一大袋她制作的应援品给我,她曾经由“饭圈有爱”坠落至“饭圈很险恶”的人性地狱。“一开始入坑时做应援物时,每人都会诚恳道谢,也有人很认真地一起讨论如何创作应援。但后来设计一张手幅,排6位成员名字的先后次序,都会被人批评为偏心。后期愈留意饭圈的动态就愈难过。”
“回想起来,世上其实没有乌托邦。”我跟Donna说,我眼中镜粉圈的纷争,派系也好、龌龉也好,其实跟任何大型组织的纷争没有二致。她点点头:“我想世界上,不好也不坏的人最多,大部分人都不是存心做坏人。我可以做的就是专注善良的人。”
在资本的天花板下,镜粉真的有能动性?
在理应是一场盛大派对的演唱会以前,MIRROR和镜粉之间竟然迎来最大考验。
那是我在文章开头的经历:为了抢得一张门票,镜粉耗费几个白天跟售票系统搏斗。这样的消耗战,归根究柢是公司的种种安排造成:12场演唱会共约13万张门票,只有3成供公开发售;5成门票跌进赞助商的口袋,赞助商推出各种天价的产品,粉丝需要光顾才能得到演唱会门票;后来又发现这些赞助商,不少都跟ViuTV/Makerville(即MIRROR的经理人公司)一样为李嘉诚之子李泽楷所拥有。一时之间,怒气席卷各个Telegram群组、Instagram和Facebook专页。
镜粉们觉得,由一次又一次的浪费时间,到赞助商名正言顺成为“官方黄牛”,ViuTV/Makerville只是将镜粉视为提款机,把镜粉的时间和金钱玩弄在股掌之间。
T也在朋友帮忙下抢得一张票,但她当晚就退订了12位成员的Instagram专页。“我不爱了。”她是个同人小说写手,一直相信做粉丝可以有自己的创作力和能动性,正如她为了书写同人小说,反复阅读各种经典文学作品取经,努力突破创作上的瓶颈;当中收获了一些读者的欣赏和其他同人写手的友谊。 T说:“我最珍惜的是粉丝的能动性,但原来在公司心中,你们根本不应该有能动性。我可以爱,也可以选择买我负担得起的商品,但我不能爱得没有尊严。”
退订12位成员Instagram专页的两天后,T给我发一个讯息:“今天醒来,一阵空虚感袭来,跟失恋一模一样。”
(所有名字皆为化名,部分情景细节稍加修改。“在场奖学金”第二季报名于2022年6月11日开始,7月11日截止)
我特別鍾意某個鏡仔,但入了坑後,我更關心粉絲圈的情況。自從迷上一位鏡仔,入了坑以後,加入了tg gp,我就經常流連於tg gp。見到鏡粉之間,甚至是同一個鏡仔的粉絲圈內也好,也會出現爭吵的情況。有些粉也會表示他們不喜歡看到這種爭吵、衝突的情況。
但坦白說,那一個社群沒有出現這種事情。細到一個家庭,甚至兩個戀人之間,甚或傘運期間,在佔領區內,到反送中運動期間,和勇之間,留守撤退之間,泛民本土之間,激進溫和之間;縱使有共同方向目標的群體,也會出現爭吵的情況。(就算建制派內部,也有建制派議員鬧特首的情況。) 我們豈不是也見證過許多的衝突,後來也有爭吵後,再成功達成共識。我們也有不少解決衝突的經驗,例如有民間公投、「和勇不分」,「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有整理出「五大訴求」的經驗,也試過組成民間初選平台。雖然這些經驗暫時未能帶來完全成功的結果,但我們是有這些成功解決衝突的經驗的。
而當鏡粉群體越來越大,粉絲越來越多元。如何讓粉絲能夠共存,不讓眾人因為衝突而離開,或不用以偽裝或討好其他粉絲才能共存,必然是所有人,包括公司、鏡仔、各FC幹事、所有鏡粉要一齊努力的事。現在的制度需要改善,以吸納眾人意見,歸納出一個大家接受的方案,造成多方共嬴的情況,或至少減少資源或心力虛耗。這些還是需要去思考和處理的,因為這尤關我們快樂的泉源。而我只能鼓勵大家堅持、積極參與、討論、建立一個更好的制度,讓大家可以開心追星。
大家最喜愛的團歌,卻成了公司再也不給唱的『禁歌』。
世人只看到偶像的商品性,却懒得真搞懂这商品运作的危险与温暖。偶像文化时至今日,已经长足发展成各种姿态,本土偶像的重量早就超越了全球巨星,媒体文章还在拿BTS与自己的小偶像作比,到底在追的什么星呢?恐怕自己跟他嘴里“有毒的饭圈”想去不远,不会真以为自己能看出偶像唱功瑕疵就与众不同吧?
还是刻奇多于深入,恍惚间以为又刷到了哪个追星版的退坑真情告别,混杂了太多视角,但每个都很浅地讲了一下,结尾又落到“饭圈很险恶”。期望看到一篇讨论本土偶像的文章,我可能也是太天真,哪怕在偶像的商品价值和人性本身的冲突上下点功夫就好了。
太陽底下並無新事
均坦白講,多首團歌都缺乏內涵,其中以「all in one」最為差劣。
娛樂固有勉勵人心,調整情緒的用途
但也要記得透過娛樂抽離悲傷的情緒有機會演變成「娛樂至死」
粉絲社群也是公民社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