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成在天,命运在地:困在极端天气里的河南农民

先是干旱,农户纷纷自浇自救;可在大家还在轮浇时,暴雨和洪涝又突至。
2024年6月11日,河南驻马店,在经历数周的酷暑后,农民们正在田间喷水。图:VCG via Getty Images

编按:亲爱的读者,在这个汗涔涔的夏天,你经历过的最高温是几度?

工业化以来,人类社会蓬勃发展所造成的代价之一,便是全球暖化以及衍生而来的天气现象极端化。如今,极端天气已不再是模糊的、遥远的词语,一场飓风可以令生活失序,一场暴雨可以瘫痪一座城市,逐年累积的干旱将渐渐摧毁依赖土地生存的农民,进而改变全球食物供应版图……这些天气变量,已愈发频繁地现身。就算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可以“预测”灾难,我们也时常无法避免悲剧重演;就算有灾难预警,因人们对天气的认知多样且参差,面对同一场灾难,也可能迎来不同的结局。


气候变迁是政治的,是公共的,也是个体的。我们与极端天气的距离有多远?端传媒推出“极端天气来临时”系列报导,通过数据、故事、观点等不同视角,追踪气候变化的轨迹:我们尝试临摹极端天气的模样,看见气候危机之下的新旧不平等;我们前往灾难现场,记录偏乡地区的预警、灾后建设、人口迁移的故事,讨论一个社会应该如何构筑防灾韧性;在天气中,我们触碰到人的好奇、无奈、欲望与公民责任……

如今,没有人是气候危机时代的局外人。记录极端天气如何重塑人类生活之外,我们也将从个体、社会系统层面探讨未来应该如何面对极端天气,在气候变迁中,人类责任何在。

“你看这地,旱了又涝,来来回回,今年的收成怕是没指望了。”农民孙小志光着膀子,肿胀的手指向自家两亩地,声音里透着无力和怨气。

8月下旬,中国河南驻马店上蔡县的农地,被盛夏近40度高温炙烤着。刚结束中考的小儿子在身旁,帮着孙小志拔掉泛黄的杂草,父子俩的汗水顺着脸不停往下淌。

孙小志40多岁,年轻时走得远、见得多,算是村里的精英。他在北方的大连干过水产搬运工,去过南方的广州工厂务工,是村里为数不多亲眼见过天安门和东方明珠塔的人。

不过,到了城里,孙小志很快就从“精英”的队伍里脱离,那儿的人称他为“流动人口”“农民工”。日久后,村里的邻居也逐渐不在意孙小志在外闯荡的经历,只会在闲聊中和他的父亲提起:“你家娃什么时候回来。”

2018年,孙小志的母亲去世,留下病重的父亲无人照料。当年末,他带着妻儿回到村里定居,靠土地为生:秋天种小麦,夏末收玉米,空闲时到市里打散工。

对孙小志而言,土地既是负担,也是生活的基石。他从小看着父亲埋身田间,收上来的小麦磨成面,玉米晒干卖钱,一家人的日子就靠这一亩三分地过生活。如今,他成了父亲,似乎也进入了同样的循环。

身体自然没有年轻时能抗,随着年纪渐长,心脏病、肝炎、胃病陆续找上门。由于常年下地,孙小志的皮肤也被日光喂养得与酱油同色。

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现在想要进城做些搬运活、泥瓦工赚钱并不容易。自从2023年以来,郑州、驻马店因为建筑行业不景气,连带着像孙小志这样工人也找不到活干了。即便有活,包工头现在也会压价,原来日薪300元的工作,如今得打上对折。

七年下来,作为农民的日子愈发艰难——农活不仅不挣钱,还因为摸不着头脑的天气比以往更难做了。

在孙小志的理解里,“极端天气”这样的词汇太遥远了。当被问及如何看气候变暖时,他说,“这种东西我们做农民的不懂。”他所身处的现实是,土地开裂、庄稼干枯,还有毒辣到让人眩晕的太阳。

2024年6月18日,河南信阳市,一片受干旱影响的土地。摄: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天不长眼了”

天不长眼——这是农民们面对艰难境遇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时它说的是人的生老病死,有时指的是生计被无妄之灾打破。

在孙小志家的现实里,说的是后者。

2024年,河南驻马店的粮食产量达到807万吨,位列全省第二。孙小志所在的上蔡县地处驻马店东北部,地势平坦、耕地广阔,依靠小麦、玉米、花生的双季轮作而长期稳定高产。县政府的介绍里说,上蔡粮食年产量连年突破10亿公斤,是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

对孙小志和同村农民来说,过往的年景是可预期的:6月前后播下玉米、花生,简单施肥,庄稼就能跟着雨水自然生长。等7月中旬,玉米长到一米多高,他便抽身去驻马店或郑州打些零工,补贴家用。10月返村收割,再种下冬小麦,等待来年丰收。一年两季的粮食,留三分之一自食,其余换钱维持生活。

孙家人在这样的循环里走过了大半生。

但今年,循环被打破。5月下旬,小麦刚收完,气温陡然上升到30多度。根据“驻马店气象”在5月20日发布的通知,“淮河以北大部地区在37度以上,其中中西部、北部部分县市可达39到41度。”这里面提到的北部,就是孙小志所在的上蔡。

在孙小志的记忆中,此前五六年,30多度以上的气温会在6月中旬之后才出现,今年的夏天像是提前降临。

然而,更大的考验是干旱。端午前后虽下过一场雨,却只维持了几小时,对干裂的土地几乎无济于事。省农业农村厅的数据印证了他的感受:截至5月15日,全省受旱面积已达780万亩,是近十年来同期最严重的干旱。

6月末,玉米下种没多久,驻马店气象部门就在微信发布提醒:《高温上线,注意防暑》。从那时起,孙小志一家几乎天天守在地头。

清晨,他和妻子、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带上几个白馒头,直奔几百米外的农田。

上午刚浇完一轮,中午的烈日便把地里蒸得像个桑拿房。他顾不上休息,更顾不上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撂下地里的玉米。

“这么久的毒日头,活了半辈子都少见。”村里的老人们说。习惯了靠天吃饭的农民,只能没日没夜地往地里浇水,指望着能撑到落雨。

可整个7月,气温持续攀高。据新京报报道,1日至29日,驻马店平均降水量仅6.2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少96.6%。河南省农业农村厅总农艺师魏国在接受央视采访时直言:“这是2000年以来最严重的旱情。”

7月,全省重旱面积占到41%,正值玉米抽雄吐丝、花生开花下针的关键期,干旱让孙小志村里部分玉米杆子枯得像柴火,叶子卷曲焦黄。

于是,为了对抗这样的旱情,农民们在地里开启了一场庄稼保卫战。其中,占据时间最长的环节是浇地。

用口径有手臂一般粗的水管浇地,每次只能覆盖约五百平方米,每浇完一片,就得断水、挪管、再接上。水管灌满后沉得挪不动,只能一段段抬起倒水再前移,有时水管还会因为压力突然爆开,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在这样的旱情下,浇地两天就得进行一次。每轮浇地要持续十几个小时,为了保证土壤湿润,夜间也不能停,每隔一小时就要抬着管子换一个地块浇水。后半夜尤其难熬,孙小志常在地头支张床或躺在肥料袋上打个盹,醒来再继续下一轮。

更难的是,水还得“抢”。6月中旬起,村里开始在村委登记排号,谁先播种谁先抽水。大家轮流守井,不敢耽搁。“都是24小时轮班守着,时间一错过,就得等一天。”孙小志说。

可再怎么抢、怎么熬,地里还是很快干透。他捏起土,沙粒簌簌从指缝滑落,玉米叶子依旧打蔫。这是一种旱情特有的绝望:你拼尽全力,却无力改变现状。比体力更消耗人的,是那种熬——随时可能停电、管道卡水,每一环都要盯死。

虽然当地的水利工程不断推进,由国家和省里开凿的抗旱井逐年增加,但村与村之间的井量排布有别。比如上蔡县有部分村子每隔百米左右即可看见一口抗旱井,也有村子每隔一公里才能看到一口。

另一个难题是,地下水的水位似乎有所降低。这其实早有端倪。2018年河南省水利厅发布的文件《河南省人民政府关于实施四水同治加快推进新时代水利现代化的意见》中就曾提过,要“压减地下水开采总量。按照国家华北地下水超采治理的总体部署,优化地下水超采区经济发展规模、布局与结构。”

据村里人说,水井水位的问题其实很多年前就在提,但井里的水明显“撑”不住,是三年前。

同村的李洪70多岁,他曾在四年前自行打井,暂时逃过用水荒。可现在,井水也越来越少了,他站在烈日下,手里调着抽水泵,脸被晒得通红。家里的自来水也成了奢侈品,一到饭点和集中用水时间,水流就变小。李洪回忆,村里人从三年前便习惯了在家里储水存用。

村干部在聊天中提起旱情也流露出无奈。他说,一方面是村里的井间隔远,大约一公里才有一口,这就需要农民不断接管子,费时费力。有时候一天折腾下来,浇不到两亩地;二是如今的水位有所下降,原本村里人用的水泵压力不够,要换或者重新购置,很多农户负担不起。

“但讲到底,还是因为天气。”上述村干部说。

2025年8月7日,河南郑州市,警察和消防员在被洪水淹没的路口进行救援。图:VCG via Getty Images

暴雨结束,干旱卷土再来

据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干旱灾害研究及减灾对策》中的叙述,自古以来华北尤其是河南,始终被旱灾困扰。建国前的旱灾(光绪三年)用最惨烈的方式揭示了几个真相:小农经济在强大自然灾害面前脆弱不堪;封建政府无能,腐败加剧灾害;缺乏水利、仓储和交通等物质基础,是抗灾失败的根本原因。

更残酷的现实是,在河南这片土地上,气候灾情的历史不曾远离。据河南省水利厅的统计,在1950年至2015年66年间,受灾面积大于1000万亩的旱灾有37年,水灾则有32年。这种“水旱灾情”是河南农民需要面对的严峻挑战,烙灾是因降水过多、排水不畅导致的积水灾害,旱灾则是因为气候酷热、降雨异常偏少所造成,农作物因空气干燥和土壤缺水影响正常发育,进而导致减产或绝收。

河南水利厅的介绍中还提及:由于河南气候、地理位置特殊,处在北亚热带与温带的过渡地带,水利工程和非工程措施的抗御水旱灾害的能力不足,水旱灾害的威胁,特别是重大水旱灾害的威胁依然存在。

近些年,农民们有了直观的生活体验。孙小志觉得,自2021年,河南遭遇“720”特大暴雨灾害开始,农民们平静的生活就被打断了。

他记得,郑州暴雨那年,上蔡也受到了波及。彼时正值玉米、花生的关键长势期,但雨来得又大,又急,连着几天之后,村里不少种花生的农户地都被淹了。好在8月后,天气慢慢恢复,没影响到冬季小麦的种植。

2022年,小麦刚收完,村里人种下玉米,接着就遇上暴雨。一部分农户忙着排涝,一部分又等雨停,种子发了、地也涝了,秋收时村子里大部分农户都遭遇减产。

2023年5月是雨季。孙小志家里的麦子都发了霉,田间弥漫着一种发酵的难闻气味。原本计划收上千斤的麦子,当年只收了不到600斤。

新闻也报道了这一年驻马店及周边地区的“烂场雨”。据农业农村部解释,“烂场雨”是小麦收割期间的连阴雨,会导致小麦倒伏、霉变甚至穗发芽。报道里提到,农民连夜抢收、晾晒、烘干,村民把湿麦晒在院子、公路上,租收割机夜收的场景不断上演。

2024年,灾情更复杂。先是干旱,农户纷纷自浇自救;可在大家还在轮浇时,暴雨和洪涝又突至。

那年7月初,孙小志记得:村口公路和田间的沟渠被涨水吞没,道路与田地的边界完全消失。有农户刚完浇水,抽水泵和机器都没来得及收,就被连番的暴雨泡在水里。玉米地里蓄水情况严重,隔远一望就能看见丛间亮闪闪的水洼,籽粒霉变及穗上发芽的情况已是相当普遍。 

“自家的玉米苗全被泡在水里了。”他说,村里种花生的更惨。雨仍在哗哗下,因为田间蓄水情况严重,花生田蓄水能没到小腿跟腱,农民只能弯腰在一片污浊的水里将花生拔出种到新的地里——不能拔的快,花生果柄脆弱,太用力就会断,一株就废了;也不能拔的慢,拔的慢一天都干不了多少活,再一下雨,水就更深,就更难薅了。而且花生苗一旦拔出来撂在地里,很快就会发芽,根本不能再种回去;可要是一直泡在水里,又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农户们进退两难。

为了尽快排水,孙小志守在地头,一见有积水就拿铁锹挖沟。可沟满了,水无处可去,他也只能干瞪眼。

对农民来说,这只是眼前的无奈。在气象学上,这类现象被称为“旱涝急转”。根据国家地理中文网的解释:同一地区先发生干旱,短期内又遭遇强降水并形成洪涝。这是极端气候叠加下的新灾种,集中出现在黄淮、江淮等地。

到了2025年,类似情景又重演。7月19日下午,一场短暂的暴雨落下,不到半小时就停了。玉米叶子上沾着水珠,这是一个月里的第一场雨,也是孙小志感觉最轻松的一天。但这只是旱季的片刻喘息。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台风影响的华南和东南沿海外,京津冀多地遭遇数十年未见的强降雨,北京、河北刷新多年降水极值。孙小志和父亲盯着电视里的洪水画面,暗暗盼着雨能落到自家地里,可村里依旧烈日当空。

8月初,河南降雨仍不均匀,全省抗旱继续。据《河南日报》报道,省财政累计下拨抗旱资金2.6亿元,用于机井维修、抽水和农田保灌。

8月6日立秋前夕,孙小志在手机上看到天气预报说“未来四天都有雨”。起初他很高兴,可随着雨一直不停,担心也愈发增加。

到了第五天,孙小志担心成了现实。自家玉米地里水排不出去,村里不少缺少排水系统的田也被淹。花生苗泡在黄色的积水里,农户们忙着开沟排水。

整个河南,不少地方都在经历类似情况。《北京青年报》提到,因为强降雨,南阳、周口、许昌等地的农民都先后因受困于暴雨带来的田间积水问题。几地的农民们和孙小志一样,先是面对干旱忙着找水灌溉,现在又发愁怎么把水排出去,只能挖掘临时的排水沟应急。

城市也逃不过涝灾。这场降雨让郑州市区出现小面积积水,社交媒体视频里,有车子被淹在隧道里,有人趟着过膝积水行走。新乡、开封北部等地遭遇大暴雨。

暴雨持续了大约一周。8月14日,驻马店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通知:降水结束,高温干旱将卷土重来。

此时 ,孙小志的玉米地里,“青一片黄一片”,长势参差不齐。他估算每亩秋收只能收200到300斤,而在顺利年份,收成可达上千斤。

2024年6月18日,中国河南信阳市,一片受干旱影响的稻田。 摄: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干旱是一个无声的杀手"

对孙小志来说,这些数字并不是抽象的。 他说,今年夏天的干旱开始得比往年更早,田里的玉米苗在烈日下弯曲枯黄,抽水泵的水量有限,他只能一边轮浇一边盯着天气预报,希望短暂的降雨能暂缓作物受灾。然而,这些短暂降雨常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局部田块依旧干裂,玉米和花生长势参差不齐。

世界气象组织在今年6月发布的《2024年亚洲气候状况》报告中指出,这一年,仅在中国,干旱就影响了近480万人,超过33万公顷农作物受损,直接经济损失逾4亿美元。

气象科学家们亦指出,世界正经历数十年来范围最广的干旱,一些地方还在刷新气象纪录。根据BBC的报道,典型干旱往往需要几个季节甚至数年形成,但如今模式正在改变。低降雨和极端高温叠加,可能在短短一到三个月内引发干旱。如果恰逢作物收获期,损失尤为严重。而这类“突发干旱”,已经在巴西、印度、中国东北、美国中部不断上演。

另外,美国国家干旱缓解中心(NDMC)与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UNCCD)联合发布的报告《全球干旱热点2023-2025》显示,全球的干旱规模空前,影响到的热点区域包括非洲南部和东部、地中海、亚马逊流域、巴拿马、墨西哥和东南亚;各地区的影响有所差异,普遍包括供水短缺、农业歉收和电力配给。

“干旱是一个无声的杀手。”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执行秘书Ibrahim Thiaw如此形容,“它悄然来袭,消耗资源,并以缓慢的方式摧毁生命。干旱留下深刻的创痕。”

全球暖化趋势正在促成极端气候的发生。2024年为有记录以来全球平均气温最高的一年。然而,世界气象组织(WMO)预测,未来五年气温将持续处于或接近纪录水平,80%的概率至少有一年超过2024年,短期“越线”现象将愈加频繁,每升温0.1℃,都可能带来更极端的热浪与干旱。

在亚洲,升温速度几乎是全球平均的两倍。2024年春季到秋天,东亚、东南亚和中亚大范围热浪持续,日本、韩国、中国多地气温屡创新高,缅甸一度测得48.2℃。

突如其来的“骤旱”正日趋普遍,而极端天气的频繁出现,也让农民们的生活愈发难以预测。

浙江大学中国农村发展研究院的陈志钢教授曾在《气候变化对全球粮食安全的影响与应对策略》一文中指出,干旱期间国家谷物产量平均显著减少10.1%,而极端高温年份会导致国家谷物产量损失9.1%。文章还写到,现今极端天气事件发生频率是20世纪80年代的三倍。

孙小志的父亲想起,上一次遭遇类似的“大危机”,还是十数年前。那时一亩地的玉米少得拎个蛇皮袋就能装完,算是绝收。后来有了南水北调工程,丹江水调入沟渠,虽然水量有限,却再没出现绝收。没想到,如今又回到了过去的光景。

2025年,不少受访农户提到三点共识:一是今年旱情最严重,持续到作物关键期,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村里的排水系统难以应对;二是前些年的涝灾反复,使土壤质地受损,收成受影响;三是村里机井有限,部分井水位已见底。

几年的气候的不稳定,就像一根拉不断的弦,每年都在拧紧农民的神经。

农民们眼中的“望天收”“天不长眼”,从一句带点宿命的老话,变成了一场无处可逃的现实。最终不可避免地反映在河南的粮食产量上。

2024年5月26日,河南驻马店,农民在晾晒小麦。摄:Xiangyang/VCG via Getty Images

经济压力与粮仓北移

根据《2024年河南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周口、驻马店、商丘、南阳和信阳粮食产量分别为902.61万吨、807万吨、717.55万吨、694.20万吨、581.76万吨,合计贡献河南全省近六成的粮食产量。周口和驻马店,两座城市,更是贡献着全省超四分之一的粮食产量。

数据背后,是农民切身的压力。河南夏粮总产750.01亿斤,比上年减少7.13亿斤,下降0.94%。对孙小志来说,每亩地的收益微薄且不稳定——旱情、暴雨、排水困难和市场波动,让一年的辛苦几乎难以预测回报。

同时,粮食生产格局正在北移。

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部教授叶涛指出,随着气候变暖,中国部分传统粮区正在丧失优势,粮食种植逐渐向东北转移——黑龙江、吉林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昼夜温差大,有利作物生长。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年黑龙江粮食总产突破1600亿斤,连续15年全国第一;而河南,在十数年前逐渐失去了第一粮仓的地位。

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教授衣保中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分析,东北的黑龙江和吉林,虽然近些年东北不少青壮年人口外流,但对农业影响不大。他在其中强调,这十几年东北风调雨顺,没有太大的自然灾害,粮食产量才会连年递增。

对于孙小志这样的河南农户来说,这意味着河南种粮成本增加,粮食的价格会下降。

他算过一笔账:种子90元,播种费200元,施肥120元,农药和收割加上去,一亩地成本近700元。即便收成顺利,今年每斤玉米1.06元,一亩毛收入约1060元,扣掉成本后净利润不足400元。两季下来,一年约两千元——勉强维持家用,但辛苦程度远超收益。

村里的种粮大户情况稍好,但也不宽裕。承包20亩地的大户,每亩150元,一年承包费共3000元,加上种子、化肥、人工等总支出得超过2万元。按每亩1000斤收成和1.06元/斤收购价,扣除成本净利润约7000元,两季下来也不过1.4万元。相比过去丰收年份,这微薄收益与劳作强度形成鲜明反差。

困境还体现在基础成本上:水源有限,每亩地浇透一次水需6小时,电费20多元,而光电费一季就上千元。天气不稳,干旱与暴雨交替,使收成的不确定性更大。

宏观气候变化、粮食产区北移、市场波动,这些趋势最终都落在每一块田、每一户农民的生活上。孙小志说,想挣多也不是没办法,“就只能多拿地、雇人操作,但背后增加的成本,又会被天气和逐年变化的化肥价格、种子价格、粮食卖价而打破。”

2021年10月22日,河南,暴雨淹没了农民的农地。摄:Ng Han Guan/AP/达志影像

宿命

在上蔡村,连农民自己都说,种地是没出路的选择。“别人不种我得种,不是为了吃多少,是不忍心荒着。”村里老人李洪说。

在村里,老农浇地不是为了赚多少钱,而是“不忍心看着地干着”。他的父亲经历过各种灾难,但一直坚信:守着自家的地,至少不是错,也不会饿死。

受地背后,还有另一层“面子”逻辑。

孙小志说:“地旱成这样,一路过去就知道哪家不管。大家都在浇地,你不浇,人家会说你浪费,说你家没人。”

在上蔡,能在农忙时回村的青壮年并不多,路费往往比收成还高。于是,80%以上的劳动力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能浇多少地是一回事,但在村里不被“说闲话”,也是老人看重的事情。

李洪说,自己在面对这样的旱、涝灾,本能就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跟老天斗,“尽管天不长眼”。即使是冒雨,即使是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也要做着尝试。或许这就是老农的某种本能。

但这样的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

孙小志回忆,从六月末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村里总有老人倒在地头——有人说是热死,有人说是累倒,可没人深究。他作为独子回到家里,就不敢离父亲太远。但多数老人,是叫不回在外务工的子女。

土地牢牢绑定着一代代农民,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中年返乡者在城市被“年龄门槛”拒之门外;老人守着不交租的自留地,再难也要撒下种子。

村里几个种粮大户已经开始亏本,“大约二十亩地也只保住了一半。”有大户说,他们一边坚持,一边计算着退出的时间表。年轻人更不愿意回来,“城里找不到工作,才回来干这个。”

48岁的李旭三年前返村,租了一些外出务工家庭的地。凭着地势高、种得早,他过去几年还能赚点钱,但今年可能亏不少。他开始打两份工,一边种地,一边开出租。许多家庭把盼头寄托在孩子身上,跳出土地成了最普遍的目标。

李旭十年前就把孩子送去从军,临行前叮嘱:“一定要在军队里站稳脚跟,转业后才能谋到稳定工作。不然,回来干什么,到最后还是要出去打工。”在上蔡乃至整个河南,他理解的两条有希望的路,就是当兵或考学。

9月的一个晚上,孙小志站在干裂的地头久久凝视。屋内,他光着膀子吹着电扇,手机天气显示超过35度,但他父亲不舍得开空调,就和家人忍着。

更让他焦虑的,是下一代。孙小志最怕的,不是干旱或洪涝,而是孩子长大后,是否还会守着这片土地。他知道,这条“围着土地转”的生存轨迹可能会愈发艰难,可又无法教会孩子未来该如何走下去。

2024年6月11日,河南省驻马店,农民经历了数周的酷暑后,正在田间喷水。图:VCG via Getty Images

时间推移到了10月。原本是玉米收获的季节,可变幻莫测的天气依旧没有放过土地上的农民。孙小志说,上蔡旱到了9月中旬,之后就是和前几年一样的阴雨。他门前的几亩地,如今还有不少水积着,没办法完全排出,只能寄希望于太阳早点出来,能让泥土恢复干燥,才能尽快完成全部秋收。

9月中下旬以来,阴雨席卷中国多地,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灾。天气再次给农地的秋粮收获带来困难,若要压茬(注:指在同一块地收割一茬作物后,不间断播种下一茬)秋种也有风险。

根据《南风窗》的报道,在驻马店的西平县,有种粮大户500多亩的秋粮,其中玉米300多亩,花生200多亩。可由于接连的阴雨天气,他今年的花生已经遭遇了近三成的损失。

孙小志觉得自己面对这样的天气无能为力。他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在地里更拼一些,能赚些钱,让孩子能不用围着土地转。

(孙小志、李旭、李洪为化名)

评论区 0

评论为会员专属功能。立即登入加入会员享受更多福利。
本文尚未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