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院舍”包括香港的养老院和残疾院舍;香港第五波疫情中,院舍死者大多数来自养老院,即俗称安老院、护老院)
21时41分是外公的死亡时间。今年2月﹐Ivy的外公在养老院染上Omicron,24日血含氧量过低,被送往九龙伊利沙白医院急症室。待了一星期,他终于抵达隔离病床,至3月6日晚上离世,终年90多岁。医院通知婆婆一家,家人在WhatsApp群组简单公告。26岁的Ivy说,“他只讲了一个时间。只是收到这样的一个message。就是这样了。”
Ivy一直记住,21时41分。当晚她夜不能寐,打开画簿第一页画素描:外公戴着报童帽和粗框眼镜,穿整齐衬衫和毛衣的微笑模样。疫情两年多,许多养老院暂停家属探访,上次探望已事隔一段时间。她努力回想外公的五官轮廓,一边陷入思绪:“他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很孤独?”
在香港,大批养老院院友带着Omicron病毒死去。第五波疫情里,几近全港院舍爆疫,政府公布養老院老人、或残疾人士院舍的住客占全港染疫死亡数字近六成。截止3月20日,染疫死亡数字为5683人,以六成数字计算约3409人。院舍关门、医院混战,Ivy和许多家属只能想像死者的最后一程:他们在院舍怎样染疫?院舍有足够的隔离措施吗?他等了多久才被送往急症室?等候隔离病床期间,他们经历了什么?
香港疫情至今,各种在院舍累积的旧患和新伤痕,酿成种种不幸。“救得到就离开医院,救不到就入殓房。”这看似字字确凿、无可奈可的现实,是否完全不能预早防范?Ivy的脑中,不断弹出一个问号——“是不是制度杀死了他?”
从救护车、急症室到病房——延迟就医?提早出院?
养老院异常地安静。公共客厅的椅子是空着的,没有电视声、也没有老人聊天的细碎声音。老人各自瑟缩在他们的小小床上,王姑娘和潘医生推着装满快测包和消毒酒精的手推车,呼唤老人的名字。“帮你撩鼻哥(做鼻咽拭核酸测试)。”王姑娘替老人拉高棉被,仿佛安慰他般,反复地轻拍他蜷曲的身体。
位于元朗的基德(泰衡)护老院照顾着180多位长者。其中一个90多岁的婆婆,住了十几年,职员总爱唤她作“契妈”。一天早上,“契妈”的快测棒浮出两条红线。“她很快便气促,不肯吃东西。但情况突然之间急转直下。”王姑娘立即打999。电话录音重复告知她的轮候号码,最终等上45分钟才有人接听,“call白车好像中奖一样。”
由于Omicron确诊人数急增,政府在“清零”政策下要求确诊者必须送往医院治理,救护车无法应付所有求救。3月初,每日约有1600至1800宗救护车召唤,但三分之一的救护员染疫倒下或被列为密切接触者。人手严重不足,救护员做完一更12小时后超时工作已是常事。而且,滥用救护车的情况不绝,大大加重救护车的压力。
那天救护车没赶到,婆婆已离世,“白车变黑箱车。”警察来了要拍照,王姑娘在房门外看她安详的脸,像沉睡过去一样。她陪尸体移送至黑箱车,心里默默念着:“不用担心,一路好走啊。”
当时,王姑娘差不多每天都收到来电——又一个院友在医院离世。许多院友的最后一程,就是从养老院送往医院,从此与子女阴阳相隔。养老院里长者惶恐不安,常常问她:“我困在这里,会不会死?”
“Omicron攞长者命的速度,真的很快。”她暗忖。
香港大学医学院3月14日发布第五波疫情下的37宗死亡个案的分析,发现养老院长者从发病至死亡的时间仅短短8日,而同龄非居于养老院的长者为14.1日。这8日里,养老院长者如何一步一步向死亡?
公家医院急症室医生Ryan解释,COVID-19夺去养老院长者性命的主因,是病毒导致长期病病发,引起并发症致命,“糖尿、血压、心血管病、肾病、中风或瘫痪,肺病和所有癌症——很多长者有齐以上的病症。”
“人本身已经企在涯边”,他形容,“COVID再大大力推你一下。”
在公家医院,大量养老院长者在急症室等候隔离病床。Ryan说,急症室医护人手不足,无法细致照顾长者的饮食,为他们补充水分;长者感染后失去食欲,照顾力度倍增。欠缺基本护理,病情转差的时间就加速了。而且,“这些长者来的时候,比COVID-19前的身体状况更差。”他解释,养老院人手稀缺,照顾质素自然下降。
高峰时期,王姑娘两星期内送走19名老人。她的上司、副院长兼巡诊医生潘睿斌说,养老院从1997年经营至今,从未见过这样的状况——死亡人数比任何一年的流感高峰期都要高。他无奈地说,“原址检疫很难做,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守得住——三分之二员工感染,三分之二老人家中招,(其养老院)死亡率大约10%。”
每天,潘睿斌在旗下8间养老院奔走,替确诊老人诊症开药。他观察到确诊院友无甚食欲,“当你无法喂食,大部分养老院也没有能力和资源吊盐水、葡萄糖水。情况恶化,但脉搏和血压都处于正常边缘,白车不会理会。”但当长者的维生指数跌破危险水平,其时再叫白车,却已经太迟。
他觉得,大部分老人本应可以在医院康复,回到养老院。但是,“医院和救护车系统崩溃了。这些情况在平时的时间、平时的医院,这一班老人是可以离开医院的。”
然而,能够出院的养老院长者,也被质疑带来下一波感染。病床急速流转,医院和亚博陆续把院友送回养老院,引发养老院的反弹。2月,前线护士P在第二线隔离病房照顾许多养老院长者,当时医管局把确诊者出院的CT值(Cycle Threshold、“循环数阀值”,值愈低代表病毒量愈高)从33降至30,她质疑长者是否已不再具传染力,“医生和专家告诉你CT值没危险,你只可以埋没良心讲,他没有传染性了。”
“出院的界线愈订愈宽松,很明白养老院的担心。”她说,“老人家得个等字——等死。或者好运点没死去,够出院门槛就推他们回到社区。”
回到养老院检疫隔离,却并“不安全”
在元朗区的稳健敬老院里头,陈少仪脱下防护衣和手套,走进约60呎的细小办公室,两层外科口罩未能掩盖她话中的愤怒:“死亡率这么高,政府都是后知后觉,是不是要先处理长者?”她经营养老院已有20多年,其中一间养老院本照顾约80多人,如今九成长者已感染,约10人染疫离世。
第五波疫情初期,院友一旦确诊,大多会被送往医院,而紧密接触者则会被移送亚洲国际博览馆(下称亚博)隔离。由于医院床位紧绌,确诊长者后来须留在养老院检疫,与未感染的长者共存。近日,社署宣布对未感染养老院作“闭环管理”,即员工下班后不能回家;及后增加社区暂托中心分流轻症长者,并要“逆隔离”未感染的长者。
陈少仪觉得,这些政策在院舍爆发后才实施,成效不彰。“现在是新闻讲得多,反应大,被人闹得多才后知后觉,做什么闭环!”
时间推回农历新年前,她计划该让老人家回家吃团年饭了。但是,1月22日,葵青区有院舍员工确诊Omicron,她立即购入防疫物资,并“比林郑更早”截停探访——“马上关闭养老院的门,贴出通告,不可出入。”
大门关上,真正的战役才开始。
2月8日清晨,她收到职员来电:第一个院友快测确诊。院友入院后,被指覆检阴性,又送回来。几天后,他的排便袋出血,养老院把他送院,终证实他确诊。不久,与他紧密接触的院友被测出阳性,病毒开始蔓延整间养老院。
2月17日,冷峰临至,急症室病床爆满至露天区域。陈少仪收到社会福利署的来信,指示院舍须“原地检疫”。院舍化身检疫或隔离中心,只能土炮地尝试做隔离,防疫物资也不足,除氧气等急救设备,欠缺药物和医疗仪器。“你叫人去打仗,又没有武器——我给你两万元,给你10粒子弹,这样上战场,铁定被人射死。”
她所说的两万港元,是社署资助院舍购买防疫物资的一次性特别津贴,但以她的养老院为例,每月防疫物资开支总数约为4万元,“只够半个月物资开支而已。”
社会福利署回复,指自2020年2月至今,持续为院舍员工及院友分别提供5000万个口罩和2400万口罩;第五波疫情爆发后则提供快测包和防护装备,不过两者均未列明数量。3月中,政府亦开始向院舍派发治疗COVID-19的口服药物。
同时间,许多院舍员工陆续染病,无法上班。人手不足下,部分员工甚至感染后挨痛回到院舍确诊区,照顾老人家。有受访护士说:“起码有多个人帮手。”这段期间,政府为院舍员工提供每人每月2000港元的特别津贴,及每天500元的额外津贴。但是,不少人怕感染家人申请放无薪假,院舍只好尽量聘请兼职顶替。最严重的时候,陈少仪只有约2个员工通宵照顾60名院友。
政府早前放宽业界输入移工(香港俗称外籍劳工)的规定,并紧急聘请千名大陆照顾员来港。至今,已有180名大陆照顾员来港。但受访时,陈少仪指近月申请聘请移工,数月后仍未收到当局批文。
在各种压力下,陈少仪追溯旗下养老院的爆发源头,她认为正正就是医院。她说,养老院无法确定出院的院友不具传染性,常常和医院争持不下,但最终往往被社署牌照部施压,也屡遭外界批评。
“养老院不是隔离作用的,是让长者居住安老的。罗致光说养老院有责任照顾老人家,我当然知道,但你知不知养老院环境污染、是不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想送他们死?私家医院做不到,为何老人院做到?”陈少仪对劳福局的说法耿耿于怀,“我觉得很悲啊!”
这位50多岁的院长,说最内疚的是院友在养老院染疫离世,家属还倒过来安慰他们,不用再辛苦了。每天回来看见相识多年的院友,她都忍住,“其实都不想告诉他们,谁谁谁走了,都没讲,就说还在医院。”
端传媒向卫生署查询最新院舍院友死亡数字,截稿前未获回复。截至3月21日,累计有776间养老院、282间残疾院舍染疫,已占全港院舍约96%。其中,约33758名养老院院友、8660名残疾院舍院友染疫;另有8430养老院员工、3170残疾院舍员工染疫。
在另一所非牟利机构中度智障宿舍、严重肢体伤残人士宿舍工作的社工Jayden说,相对长者,残疾人士院舍更为外界所忽略。在残疾院舍,部分院友自理能力较低,有些长期服用精神科药物,埋身照顾的需求一样很高。以他所知,另一所照顾严重智障人士的宿舍,全数会员染疫发烧。
他问道,如果一开始就顾虑到院舍无法承担原地检疫,会否及早物色合适地方给院友做隔离?检疫和隔离安排又是否真正考虑到这些社群的需要?他指,早前曾有院友被送往亚博隔离后毁坏场馆,“自闭症人士在太空旷的环境,他们不是暴力,但无处发泄。”
“一直忽略了他们,”他说。“老实说,这两年没有好好为院舍作准备。”
两年以来错过的︰改善通风、上门打针
一个问题困扰着每位受访者:既然病毒爆发已成事实,我们错过了哪些支援院舍的时间点?
病毒在院舍爆发并非全无征兆。早于2020年第三波疫情来袭,院舍已经爆疫,当时前立法会议员张超雄、老人科医生及前公共医疗医生协会会长马仲仪等建议,强制安装抽风机等改善院舍通风、加强巡查等等;长远而言要改革全港院舍。
“当时我们把意见交给社署和局长的,他们说知道了。”张超雄表示,当时的建议未带来太多改善,他只能帮忙协调外界捐款给私营养老院,采购消毒物资和抽气扇。“当时经历了一段时间零确诊,但其实有一个计时炸弹,大家都知。”
“很坦白说一句,私营院舍只是受两件事控制。”身处英国、在当地医院执业的马仲仪受访时解释:“商业和牌照的考虑。我们当时说你一定要多巡查,在社署的守则吓他、罚他、警告他。以往社署巡查主要会看垃圾桶有没有闩好盖、药物备存纪录,但没去看职员有没有洗好手和控制感染。”
她说:“这些事以前又没做到,今次疫情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狠,更加没可能做得到。”
社会福利署回复,指一直有提醒院舍参照防疫指引,亦有联同卫生署加强院舍感染控制的指导。2020年底,署方推出“改善院舍感染控制及通风设备限时性计划”,为期12个月,赛马会同时提供2.43亿港元为院舍购置设备,计划并未强制院舍申请。第五波疫情后,他们再合作提供高效空气过滤器,同样非强制执行,预计3月初及中旬开始推行。
有受访院舍表示,去年已完成安装,但亦有受访院舍指年初未及安装已经爆疫。更甚的是,部分院舍位处旧楼,因建筑限制和租约问题,未必会主动申请改装通风系统。
另一个焦点,是到底有多少院舍院友已经接种疫苗,他们又接种了哪一种疫苗?在香港,许多长者选择接种灭活疫苗科兴,但及后香港大学数据显示,其预防重症率远低于另一种mRNA疫苗:复必泰。最近,港大专家何栢良亦建议所有长者应选打复必泰。
根据资料,80岁以上长者占死亡数字逾七成。3月20日,政府回应《明报》报导时首次披露3837名长者打两款疫苗后的死亡率,其中,没接种疫苗的死亡率为15%,而打一针科兴及复必泰死亡率分别为5.83%及3.44%。以第二针计算,两针科兴为2.95%、两针复必泰为1.51%。整体而言,复必泰死亡率较科兴低。
而不论是复必泰抑或是科兴,第五波疫情前,养老院长者接种率仅为22%。
3月9日,政府拍板要为全港院友接种起码第一剂疫苗。外展队两周内为超过1000间院舍的院友完成接种,截止16日,已打最少一针的人数约为4.2万人。养老院和残疾院舍院友,数目分别为约6万人和约1.7万人,其第一剂接种率分别为约52%和约64%。
张超雄和马仲仪都认为,社会错失为院舍上门打针的时间点。“最初支针令人感觉风险高,不断有报导老人家打针后离世。其实家属想法很正常:他在院舍不会外出,出去会戴口罩,初期个案又不高,无谓冒险。”张超雄说,“政府没有处理这个情绪。”
“又是那句,时间性。”马仲仪曾参与上门为院友注射复必泰疫苗的计划,她指,“2020年尾至2021年,先打针的是社区里的普通人,养老院推后。到养老院吹鸡(吹哨子召集)打针,可能社会已经热烈讨论,很多家人亦拒绝帮院友打针。”
而呼吸系统科专科医生梁子超亦曾经受访,指1月底院舍爆疫初期,政府应总动员上门为院友在两周内接种疫苗,却分散资源宣传“疫苗通行证”为全港市民打针。
另一方面,马仲仪觉得香港只购置科兴和复必泰疫苗,选择不足或令人却步。例如,她指英国长者大多注射AstraZeneca(AZ),针后很少出现血管闭塞的状况,加上疫苗可以于摄氏6至8度存放,不像复必泰需要稀释,带去养老院注射很方便。
“养老院的流感疫苗接种以往都可以做到过半数注射,更好的年份可以做到七、八成。”她提到,流感疫苗研发已久,在制作时间上固然未能和COVID疫苗作直接对比,但就急切性而言,Omicron传播比流感强劲,她认为不得不对COVID疫苗的接种率有更高的要求,而当中政府需要推动的力度亦更大。
“坦白说,整个长者疫苗推行做得很差。”马仲仪认为,两年来抗疫的焦点并不在于长者。“整个社会根本都不把重点放在长者身上。总之你不要来医院,不要逼到急症室放出街,被人拍到照片,很难看。”但是,把长者留在养老院呆着,身体敌不过病毒终究也会死去,早前急症室堆满的尸体,正正就是在养老院的老人。
“只不过,当天长者以一个活生生的样子塞满急症室,现在则以尸体的形式被人拍到而已。”
“两三年没有人探过就死,”马仲仪说,“这两年的长者,尤其养老院的长者受了很多苦,这是事实。最终去到这一刻,他们仍然是最Miserable(悲惨)的一群,家属也是。”
彻底改革:多年的良莠不齐与置之不理
在最冷的2月下旬,王姑娘和同事开始觉得,即便把长者送往爆满的医院也未必能够活着回来,“分分钟真的死在出面”。他们决定冒险:除了状况太差的长者,尽量把确诊老人留在原址检疫。
电光火石之间,留哪个、送哪个,是养老院最痛苦的挣扎。“我每留一个老人家,都要承担后果。”
王姑娘照顾的其中一名80岁伯伯,气促不断、血含氧量低,原本预备送院。他的儿子得知后,戴着单薄的外科口罩前来,希望可以看老父一眼。在养老院工作的人明白,父子两年没亲身见面,儿子怕这样一送院,便是最后一面,连自己家里有手抱婴儿也要犯险。王姑娘于是给他一个街名,“白车会经过那一条路,你离远看看爸爸也好。”
思前想后,王姑娘判断不如由巡诊医生自行开药,由养老院照顾老人家。儿子答应了。大半日后,老人家情况果然好转。长者发病至死亡的时间短,治理要争分夺秒,王姑娘认为他们的优势,“就是有护士、注册医生。我们可以即时开药,很多老人家吃药后便转阴性,情况好转。其他养老院没有驻院医生,可能更加无助。”
1980年代,香港人口开始出现老龄化的征兆,私营养老院亦接踵出现。从1996年起,政府推出《安老院条例》,但20多年后的社会严重老龄化,安老规划却没有重大的变革与更新。
以院舍人手为例,香港过千间院舍,照顾着不同护理需求的院友,法例对它们的人手要求亦有不同。例如,养老院分为4种:护养院(nursing home)院友的护理程度最高,此后依次为高度照顾养老院(care and attention home)、中度照顾养老院(aged home)、低度照顾养老院(self-care hostel)。
其中,低度照顾养老院无须聘请护士,中度照顾养老院无须聘请护理员。而在高度照顾养老院,部分时段的最低要求为1名护理员照顾60名住客。在护养院,法例对护士的编排管得相对细致:最少1名注册护士当值,每3名护理人员中最少1名护士,每3张床有最少1名护理人员。
此外,香港法例并未要求院舍聘请医生,院舍一般依赖外展医生到诊,或送院治疗。
一名不愿具名的私营养老院保健员受访时表示,他们必须等候一星期诊症两次的外展医生的医嘱,才能派止痛药予长者。保健员是香港院舍其中一种照顾人员,受过护理训练或具专业技能。
“保健员负责在护士和院友之间协调,情绪很紧张。”她说,精神绷紧时,唯有躲入空荡的房间吹吹冷风。她想起,疫情前老人家下午会围在走廊、房间聊天,她经过便打趣搭讪,在开会呀?现在,其中一个老人过身后,“那几天却突然没人出来,都躲在房中。不只身体,我们现在还要开始照看他们的情绪。”
但当人手不足,不要说治疗,基本照料和护理也成了问题。
在王姑娘所属的养老院,院友的人均空间不错,从10平方米到20平方米不等。但更多的院舍里,院友仍然被逼生活于最低6.5平方米的空间,面积相当于半个泊车位。
老人科医生马仲仪认为,许多中、小型私营院舍栖身于旧唐楼、旧私楼,共用大厦电梯,缺少鲜风换气系统,环境并不适合体弱的长者居住,“旧模式的中小型私营养老院是否仍然适合存在?这已经是一个议题了。”她始终觉得,这是安老责任外判私人市场的祸害,“长者自费或以综援向私营院舍缴交院费,身体状况差,但肯入来,他都会肯收你,只是做不来送你去医院而已。”
“有些养老院很应该被取缔,长者在那里接受的治疗是很不堪入目的。只是大家很多年来,只眼开、只眼闭。”马仲仪连说了三次“置之不理”。她说,院舍尤其私院可能跟80、90年代的质素分别不大,“当你其他社会的要求进步了,你的院舍不可以是这个水平的。”
香港院舍的整体服务良莠不齐,为人垢病多年,要求改革的声音从未止绝。2015年,剑桥护老院脱去老人衣服把他们留在户外天台;2016年,残疾院舍“康桥之家”爆出性侵事件,后期更有自闭症男童坠楼而揭发管理问题——集合长者、残疾人士团体和议员的民间平台“永别剑桥康桥工作小组”由此诞生。
他们向政府提交建议书,促请把院友最低人均面积提升至“8+8平方米”(即个人、公共空间人均面积分别最少8平方米),要求增加护士、医生及其他专业人士的人手编配,并加强违规罚则。前立法会议员张超雄是小组一员,他和前议员邵家臻后来加入立法会“检视院舍法例及实务守则工作小组”。在改革院舍的路途上,政府、业界人士和民间团体不断拉锯。
2022年2月疫情期间,小组终出炉新修例建议,当中提高违规罚则、改善人手比例至护理员1:40等等,不过最低人均面积则只提升至8至9.5平方米,并需时8年才能全面落实。而此时,张超雄和邵家臻已不再是立法会议员。
离开立法会议员的岗位后,张超雄每天收看新闻直播:死者本身住在养老院,有长期病患,年龄80岁、90岁、100岁……“(社会)不但接受,甚至觉得okay。这么大比例的养老院老人过身,应该引起相当大的公众反应,但现在没有。”
经此一役,院舍会否迎来彻底的改革﹐他并不乐观。他觉得以往太平盛世,市民生活有余力,政府也有财力改善院舍服务,政策倡议尚且困难。但是,香港面临疫情经济疲弱的挑战,“一般人都受苦,弱势——在困局下一定更没人理会。”养老院、残疾院舍也会面对同样的命运,“院舍就是一个地方,把无法自我照顾的人扫入去。”
“大家看不到他们,社会便继续运作。”张超雄难过地重复道。“社会就继续运作啰。”
寻找答案
外公离世后几天,Ivy上网搜寻他生前居住的养老院。在社会福利署的网页里,一行黑字纪录着——院舍曾违反《安老院规例》,雇用员工不足。
去年3月,她的外公身体不便,年老的外婆无法照顾,子女亦忙于工作,所以入住九龙区某间私营养老院。这也是许多香港人面对高压工作、双老照顾困境下的选择。
但她左思右想,总觉在疫情下,在养老院的外公好像变成一件物件,不是一个人。她无法平息心里的愤怒:“为什么他要等病床等这么久?为什么医疗系统好像没有改善过,是不是真的预视不到第五波疫情呢?如果院舍和医院一早改善,我们会不会可以见到他?有一个时刻,大家可以看着他,让他安心地走?”
Ivy本职做地区组织工作,每天接触许多基层市民,每天在想的都是如何为无权者争取更好的社会福利保障。疫情下,防疫指引每天都在变,他们不知道确诊后自己应该要怎样做,最先只会想到冲往医院急症室。许多的问题、许多的结,她无法得到解答,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其实香港这两年,没有真的打过疫情的仗,但这段期间也可以储备军粮。这两年政府究竟做了什么?”她说。“原来很多东西做得不好,所以有很多不幸,而碰巧那个是你的亲人。”
访问进行约两星期,香港的呈报确诊数字逐渐滑落。3月21日,政府疫情记者会上再没有新增爆疫院舍的数字,卫生署卫生防护中心传染病处主任张竹君指是一个好迹象。受访院舍也陆续告知,长者的状况稳定下来了。唯有死亡数字不可逆转,但死者只能沉默。
作为社区及院舍照顾员总工会义务秘书,郑清发眼见许多院舍的崩溃和前线保健员的哀嚎。“为什么这么多养老院老人死亡?他们在养老院死抑或医院死?”他向记者请求:“有机会,请帮我们在记者会发问。这件事被隐藏起来了,没人知。”
追究和问责,需要后续公开更多的数据、佐证,加以专业分析,背后是诚实和勇于检讨的精神。Ivy不确定要不要走上这条漫长的路途,也不知道社会有没有追寻答案的空间。“寻找答案很难。过程将会很痛苦。”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Ryan、P、Jayden为化名。)
数据有误,在真实世界情况中,只要打过三针,防止重症效果差不多
说实话降ct值操作成果有限,风险性却很高,因为33本来就是不高地标准了
meanwhile 我們特首每個月袋四十萬安枕無憂, 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
寫得很好的一篇
看完之後,不知可以說什麼了。今時今日的香港,言論空間被收窄,人才被逼離開遠赴異鄉。留下庸才管制,香港人的悲哀⋯ 無奈,心好痛⋯⋯
FavaBean,或者正如像你講,因八九十歲因covid19死,未必真的那麼大問題。但現在問題是無法見最後一面,對生者或將死之人,都是一生懷憾。
不過,香港的生死教育係麻麻地,就睇器官捐贈率偏低,就知何事。還說中國保存全屍文化之類的理由,都火葬還說全屍……唉。
「接種第三劑復必泰疫苗後的抗體水平足以抵抗新型冠狀病毒變異株Omicron;而三劑都是接種科興疫苗的人士,則沒有足夠抗體水平抵抗Omicron變異株。」
資料來源:港大及中大醫學院聯合研究
https://sph.hku.hk/zh-HK/News-And-Events/Press-Releases/2021/Joint-CUHK-HKU-study-discovered-efficacy-of-COVID-19-vaccines
由香港社會輿論多數接受安老院高死亡率,到長期忽視社會養老服務,可知貧下階層老人處境長期被忽視。在香港網絡社群中,無論黃藍,都不時有人認為老人病死正常,或否認香港疫情死亡率高。這種言論反映出中國人不重視臨終關懷,普遍忽視弱勢長者晚年處境。太平時期未有解決社會安老,以香港政府大筆資金用於維穩,忽略民生的做法,疫情後更無法解決安老困境。
這段時間院舍職員辛苦了,他們值得社會更多掌聲,政府也應該多批獎金給他們做實事,而不是把錢拿來做面子工程。然而我不認同張超雄這段︰張超雄每天收看新聞直播:死者本身住在院舍,有長期病患,年齡80歲、90歲、100歲……「(社會)不但接受,甚至覺得okay。這麼大比例的院舍老人過身,應該引起相當大的公眾反應,但現在沒有。
這麼大比例的院舍老人過身,的確是okay的,一個八十九十一百歲的老人,就算没有病也會死,不管是心臟病發、covid還是尿道炎,歸根究底都是死於高齡。這是生命歷程,如果社會反應大,只能說明社會對生老病死有不合理的期望。比起老人死亡率,我認為社會更應思考自己有没有餘力去讓他們走得更安詳一點,例如開放家人在他們彌留時探病,或者以高薪招募人來當臨時護理工,讓他們不至於走得那麼没人理。重點是生活品質,而不是生存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