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犹豫失措、也有拿起武器——战火下,她们的选择

父母对执意回基辅参战的她说:“如果你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此时去基辅并没有意义。”
2022年3月3日,乌克兰基辅火车站,一名女孩和她的兄弟坐在开往利沃夫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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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措

“我也想过撤离基辅,Celeste不应该经历这些。”电话传来Natalia疲惫沙哑的声音,还有阵阵婴儿哭声……细听,原来是灰色长毛猫Celeste,这时正伏在她怀中,轻轻叫著。兵临城下,家园沦为战场,去或留就在一念之间的抉择,她未有答案:离,忧虑去无定处如失根浮萍;留,担心惊恐不断如热锅蚂蚁。

她是名符其实的猫痴,社交媒体帖文总离不开三个主题:猫、人权和翻译。自四年前从动物收容所领养Celeste,她俩便形影不离。后两者则与工作有关,28岁的Natalia是一名自由工作翻译员,一直关注人权,特别是女权问题,经常撰文分享对性少众(LGBT)议题的见解。毕业后她加入国际反贪腐组织“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乌克兰分部,现在与拍档共组团队,为“国际特赦组织”等人权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提供翻译服务。

工作使她接触到战争人祸,但她坦言:“从没想过一切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还未有战争的静好岁月,Natalia总是十点左右起床,用咖啡机弄一杯意式泡沫咖啡,然后悠闲地一面享用早餐,一面在Netflix看她最爱的美国处境喜剧《老友记》(Friends),又或者翻阅未看完的书,过一个惬意的早上,直到下午她才会翻开电脑开始工作。每逢周日,她就会相约朋友外出购物和用餐,享受难得的假期。

“现在,我每日只能在浴室地板上惊醒。”她在浴室内铺好几层地毯和被铺,每日上午到中午较安全时段,就会抱著Celeste入内睡一两个小时。长期警戒令她变得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特别是每当屋外发出巨响时,小猫总会战兢的喵喵在叫,那种不安便油然而生。“那天俄军试图攻击东北部一个发电厂,一次次的爆炸声如雷贯耳,牠就像(被风吹的)树叶般不停颤抖……”她痛心地说。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她与邻居又会带同细软和宠物来来回回,时而到地下室躲避,时而又回家休息。Natalia自小与父母住在离基辅不远的小镇,5年前搬出父母家独自居住后,偶尔也会回去探望。俄国24日挥军入侵乌克兰后,她一直意欲带同Celeste离开,惟父母坚持留守基辅。想到要在战乱中与双亲远离,她不禁又却步,反问自己该如何抉择,思前想后仍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见步行步。

“坦白说,一定会害怕,电视上教我们制作汽油弹(Molotov Cocktail)自保,但我相信像我这种不太灵活的人,可能会不当使用导致反效果。”她语气似乎不太坚定,补充道:“但我相信,也只能相信我们的军队。即使人数不及对方,他们仍奋力对抗。”

连日的访问断断续续,她也愈谈愈少,滔天巨变的生活不知不觉已重复一周,她有答案了吗?“嗯……”Natalia仍是想了好久,才说:“很多事都不由得我决定。”电话里头,这名平时能流利说出乌克兰语、俄语、英语、法语的资深翻译员,有时也不知怎样回答。

2022年3月2日,乌克兰基辅郊区一座被毁的桥梁,一名女士与家人一起逃跑。
2022年3月2日,乌克兰基辅郊区一座被毁的桥梁,一名女士与家人一起逃跑。

创伤

24日下午,在基辅公寓内,36岁的旅游博客Iryna靠著玻璃窗,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望向那片不再一样的天空,脑海如堕五里雾中。

战争未开打时,她曾向定居柏林的另一半承诺:“如果战争漫延到基辅,我会试著离开去找你。”与其说承诺,不如说是为求对方安心的情话。那时她与普遍民众一样,以为俄国顶多只会攫夺顿巴斯地区,根本没料到基辅会首当其冲,更遑论会有离开的计划。

甚至乎,凌晨俄军入侵乌克兰那刻,她从爆炸中惊醒过来时,仍努力试图说服自己,也许只是某处汽车爆炸。连绵的巨响很快就否定她的想法:“普京根本是想摧毁一个主权国家、粉碎一个民主政府,俄罗斯发动的战争,远比COVID-19还要危险得多。”

当新闻信息逐个弹出,当家人和亲友都告知会留在基辅,左右为难的Iryna也和Natalia一样拿不定主意。“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会想移民。”对她而言,以往乘坐飞机出出入入、或是一趟两个多小时的旅程到柏林,可算是平常不过,但今次“离家”,不止飞机早已停运,她自己心中也犹豫不决,无法说走就走。

“就算欧洲国家提出接收乌克兰人,但我们有自己的家。要离开的不应是我,而是俄罗斯人。”家只得一个,这趟是有去无回的飘泊,还是归来无期的旅程?Iryna脑中盘算著,俨如将一个个法码摆到天秤上衡量,却甚样也找不到平衡点,泪潸然而下。

Iryna形容:“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当日中午仍爆炸不断,在朋友告知欲出发到西部城市捷尔诺波尔(Ternopil)时,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也许是本能求生反应,Iryna恍过神来,为家人准备逃生包及睡袋,随便将少量衣物塞到背包,匆匆道别后就跳上朋友的车出发。

漫长的奔波旅途中,她似只无意识的羊跟著大队。人们拿著各色行李,越过捷尔诺波尔、利沃夫(Lviv),然后向边境城镇克拉科韦齐(Krakovets)进发。那里有很多好人好事,巴士司机会让妇孺上车,又有善心人提供食物和水,但Iryna只在乎基辅家人的消息。

无奈分别后大家只能隔著电话慰问,“他们在地铁站内度过一晚,也许是太累了染上感冒,我很担心他们,但却无能为力。”有时家人在地下室难暂避以接收网络,短讯对话断断续续。

那种害怕失联的等待,二十分钟也彷如隔世。

2022年3月1日,乌克兰基辅的中央火车站,列车上的一名女士。
2022年3月1日,乌克兰基辅的中央火车站,列车上的一名女士。

联合国官员指,从乌克兰逃至邻国的难民数目已升至近83.6万人。在检查站排队过境波兰时,Iryna不断诘问自己:“我已经是难民吗?还是这只是一次旅程?”她无法定性,直到踏进异国,回望祖国土地时,她传来信息:“我感到苦涩,而不是解脱。”

然后她又辗转到达波兰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Krakow),再转乘到捷克布拉格换乘前往柏林的长途巴士。终于与阔别多时的伴侣重逢,惟她的内心仍未平伏,“这四天路程就像迷迷糊糊似的,甚么都无法拿定主意,只感到内脏好像痉挛一样疼痛。”

Iryna依稀记得,布拉格车站众人脸就像戴著面具,人们嘴巴扭曲、眼角低垂得似是溶化的石膏,好像有把声音问她:“当乌克兰被轰炸时,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那把声音不停问。内疚无处可抒,毕业于临床心理学的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患上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恐怕我们整个国家的人都会有 PTSD,平民百姓永远都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

柏林宁静的街道上,再也没有刺耳警报和轰炸巨响,但声音仍在她耳边缭绕。

放下笔,拿起枪

“我正尝试回基辅,我的朋友都在那里,待在这里让我感到很惭愧。”身在西部家乡的Natalya上周对记者说。2019年香港“硝烟四起”,她有一位来自香港的朋友,因工作关系无法抽身离开,只可从远方开著直播,尝试了解最新情况。“他是多么懊恼”,她补充:“我深信你会明白,这种感受香港人一定有同感。”

Natalya家乡位于捷尔诺波尔,距离首都基辅约364公里,车程5小时左右。44岁的她原本打算留守基辅,但顾虑到老家年迈的父母,还有身边罹患哮喘病的老猫,她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先回家探望不良于行的双亲,交托老猫,然后返首都参战。岂料俄乌两国愈战愈烈,“现在要回去几乎不可能,只好暂时留在这里。”

捷尔诺波尔的气氛尚算平静,她形容:“大家躲到地下室时,仍有心情开玩笑,但我在基辅的朋友就没那么幸运。”面对著这种对比,Natalya自觉好像背弃了朋友,“结果这一周内,我从基辅唯一能拯救的,就只有我的猫。”她托一托眼镜自责道。

过去数天,她曾执著觅路回基辅,父母担心她安危,劝说:“如果你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此时去基辅并没有意义。”然而,各地交通中断,她苦无出路、踌躇不前,不得不妥协,“无论身在何处,我们仍有事可为。在医院做志愿者、帮助年长的邻居、协助领土防御、筑路障……”

2022年2月26日,乌克兰的保卫队志愿者收集玻璃瓶来制作气油弹,以对抗入侵乌克兰基辅的俄罗斯军队。
2022年2月26日,乌克兰的保卫队志愿者收集玻璃瓶来制作气油弹,以对抗入侵乌克兰基辅的俄罗斯军队。

还有,学习制作汽油弹,1939年冬季战争(Winter War),芬兰人民就是以此对付苏联。Natalya对此并不陌生,并分享道,2014年乌克兰“尊严革命”期间,示威者聚集在基辅市中心独立广场内抗议亲俄贪腐政府,警方以水砲及闪光弹驱散民众,人民则以自制汽油弹和石块还击,“我当时只参与义务救援工作,但我的朋友们都擅于此(制作汽油弹)。”

早在2004年选举舞弊后爆发的“橙色革命”,Natalya已经是静坐及大罢工等示威的一份子,但她强调自己并非热衷政治的人,“只是身处帝国边陲身不由己,我们只能这样生活。”这次,她决定决定参与捷尔诺波尔的地方防卫训练,恶补军事知识。

无数次的选择构成了人生,无数人的人生构成了历史。但在战争之下,在洪流之中,总有些人的决定是举足轻重,一个转念就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就如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昔日插科打诨的喜剧演员笑脸不再,但他仍没有逃亡,坚持留在首都,不少专家均认为,此举稳住军心,对战局有莫大影响。

又譬如北约。Natalya激动地问:“在俄军炮击扎波罗热(Zaporizhzhia)核电站后,真的很难预测等待我们的会是甚么。若不幸爆炸将不仅是我们的事,北约有足够理由在乌克兰领空实施禁飞区吧?”显然,北约在这一点上是拒绝的。

平民如Natalya,很多时候,无法选择才是常态。这位曾经是和平示威者的插画家,如今放下平常绘图用的笔,拿起手上的枪枝学习上膛、瞄准、扣板机……平时勤于健身的她看来有板有眼,只是手一直在颤抖。她安慰自己:“没有人能这么快学会如何使用武器”,然后又去学习叠沙包筑路障。

“老实说,我从不希望这样做。但我们我们别无选择,这与是否成为英雄无关。”

有时候浏览社交媒体看到基辅朋友的帖文,她总有一股惊恐涌上心头,呆坐默念“原谅我吧”。

“每当看到他们的事,我脑袋根本无法处理,只能不断叫自己别再想。更甚的是,每当朋友传来信息鼓励我振作时,他们总安慰我:以后会变好。我却不知如何回复,只感到恐惧孤单、无处可逃。”Natalya如是说:“但愿我们还有这个‘以后’。”

无力戢止战争,也只能坦然面对。

“来吧,别哭,我们很安全,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基辅地下室内,焦郁的小狗吠过不停,8岁小女孩蹲下轻抚牠的头,碎碎念细声安慰道,场面很窝心。“嗯,我们会没事的。”在旁的Natalia摸摸怀内的Celeste微笑道,然后传来一幅自拍。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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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從不少訪問都看到有烏克蘭人表示他們以為俄羅斯的目標是頓巴斯地區,俄羅斯不會發動全面戰爭,戰火不會波及他們居住的地區。

  2. 把文章往上拉,看到沒?撰稿人是華人。華人懂烏克蘭文的人不多,但如果訪問的烏克蘭人職業是翻譯,那麼懂英文的機率很大,這樣就有共通語言可以溝通採訪了

  3. 这几天的采访我发现经常出现翻译。这个职业似乎平时很少见诸报端的,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语言能力创造了采访条件,还是乌克兰出于某种原因对翻译的需求更大?或者还是有别的什么?很好奇。
    看到文中的两个姑娘都没有丢下自己的猫:我知道,战火之下,人都难以自保更何谈阿猫阿狗。但她们没有被主人忘掉,还是让人感到点温暖。

  4. 我想提醒一下:如果每次旁邊大國有甚麼風吹草動小國就要備戰的話,小國(烏克蘭其實也不算小,4400萬人口,東歐次大的國家)會先崩潰的。想想台灣每次都要像95年飛彈危機那樣總動員,應該不難理解。

  5. 烏克蘭政府在戰前準備不足,沒警戒國民作出備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