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鼠大行动 —— 牠们在光明中被遗弃,在黑暗中遇上新的家

“我们一生中可能养过很多小动物,但仓鼠的一生就只有我们一个。”
Winifred暂养在工作室的弃鼠。

“公园旁富荣垃圾站没发现。”
“在荃湾西海皮公园不停寻找中。”
“东涌区富东邨问过街坊和保安,都没发现毛孩。”

过去两周,“仓鼠交流团”的Telegram群组内,每日都有海量的信息通知。

他们是自发在街上“巡逻”的仓鼠义工,在寒意颇浓的晚上四出奔波,时而走近屋苑的花圃,时而俯身查看草丛,或转至后楼梯探头张望,寻找被人遗弃的一众仓鼠。

事缘1月18日下午,渔农自然护理署因在宠物店仓鼠样本上检验出新冠病毒,宣布将全港宠物店售卖的仓鼠检走作人道毁灭,并呼吁市民交出去年12月22日或之后购买的仓鼠,同样作“人道处理”。有市民应渔护署要求交出仓鼠,甚至直接将仓鼠弃置在街上或住所门外;亦有市民联络动物机构及义工,希望他们能接手饲养仓鼠。

一场救救仓鼠大行动,意外地把互不相识的香港人连结起来。

开设群组,组织前线救援

凌晨两点多,Ocean的电话传来连绵不断的信息通知,全部来自她开设的“仓鼠交流团”Telegram群组。群内是一众关注香港弃鼠情况的市民,有人发现弃鼠的位置,请求义工救援;有人表示可以提供不同物资,供捡到弃鼠的善心人应急。

亦有人转发政府专家顾问袁国勇对事件的评论,指人道毁灭仓鼠是因为港人的疫苗接种率低。当时正值渔护署宣布政策翌日,一众群组成员难掩愤怒之情,纷纷指责他推卸责任至港人身上,“抛波畀唔打针嘅人(推卸责任予未打针的人)”、“呢条仆街(这个混蛋)”……众人越说越激动。

29岁的Ocean正职为文员,本身有8年养鼠经验。去年5月,有朋友跟她倾诉,说很担心自己被送去强制检疫时,家中的仓鼠会没人照顾。同为养鼠之人,Ocean感同身受,因此成立“仓鼠交流团”Telegram及Facebook群组,供鼠友交流信息,互相帮忙。

自从渔护署宣布将“人道处理”仓鼠后,“仓鼠交流团”成员数量急增,从刚设立时的数十人,增加至现今逾2000人。Ocean不分昼夜跟进最新消息和回复网友查询,也不免感到疲累。“义工半夜在街上找到弃鼠,翌日下午他们就会讨论前一天发生的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经过两、三天,弃鼠数量已经大幅减少,但看到黄大仙屋苑怀疑垂直播毒的新闻后,她担心会再来一次弃养潮,所以一直留意最新消息。如鼠友居住的地方被围封,他们担心仓鼠也会受影响,也可事先找义工接走仓鼠,直至住所解封后,才把仓鼠送回。

Ocean和其他4名管理员设立了“申请送养”及“申请暂养”两款表格,至今已有逾4000人申请成为暂养义工,而大批新加入的群组成员希望帮忙救助仓鼠,“一个送养的帖文下,已经有10几人留言说可以帮忙,但几乎一半是没养过(仓鼠)的新手。”

为了仓鼠的安全,Ocean会逐一询问留言人士是否有养鼠经验、设备、物资等,并优先选择有经验的义工暂养弃鼠。她没想过群组会引起这么大回响,遇到对养鼠没有足够认知的新手,例如使用过份狭小的笼子、使用容易令仓鼠过敏的垫材等,她和鼠友也会尽量联络他们劝导一番。“我们一生中可能养过很多小动物,但牠们的一生就只有我们一个。所以我们也希望能做多少做多少,尽能力给牠们好的生活。”

救鼠的同路人还有18岁的中学生阿Sam ,他养鼠经验不多,只短暂地养过3、4个月,之后因为家人不同意,4个月前被逼送走两只仓鼠。他至今耿耿于怀,因此对于仓鼠被遗弃一事特别感触,希望能做些事情去拯救其他弃鼠,弥补遗憾。

1月18日的新闻公布后,阿Sam觉得有关仓鼠的信息过于零碎,且有朋友告知在大埔区的街上找到了20多只弃鼠,为整理当时混乱的信息,他亦于社交平台成立群组。虽然仓鼠容易买到,但阿Sam没当仓鼠是商品,“牠们是我们的家人。”和他想法一样的大有人在,事件发生几天后,群组成员发现的弃鼠全都被领养了,结果义工还“供过于求”。

那段时间,他一天会花大约4小时管理群组,回复网友的查询,“实在太多信息,有些回应只能复制、贴上”。而今次,他再没让家人知道他为弃鼠做了些甚么。

群组里群情汹涌,阿Sam忙得“想打一下游戏也没可能”,但这个经验当中,他见证仓鼠义工非常团结,令他很是感触,“香港人本来给我的感觉是自私冷漠,陌生人帮陌生人真的很难得。但大家今次竟因为救仓鼠而团结,我十分开心。”根据朋友提供的照片,他估计已有逾百只仓鼠被义工救走。

2022年1月20日,香港一名志愿者在新界南动物管理中心外阻止主人将仓鼠交给政府,在中心外照顾一只仓鼠。
2022年1月20日,香港一名志愿者在新界南动物管理中心外阻止主人将仓鼠交给政府,在中心外照顾一只仓鼠。

“出粮”又出力 ,疼爱都来不及

弃鼠被发现时,通常是这几个状况︰“连鼠带笼”地放在街上一隅;被放在纸袋内遗弃;被放在纸箱内,弃置在某住所单位的门口。

有人协调信息、组织义工进行救援,亦有人提供物资,协助新领养者。28岁的Winifred正职是担任市场销售,同时也是一间仓鼠手工零食店的负责人,因应今次的弃鼠潮,她特地咨询台湾鼠友的意见,制作出50个应急用的“急救主粮包”免费派发。香港人饲养的仓鼠品种通常是侏儒仓鼠和熊仔鼠,故主粮包里面装着的是两种鼠皆可食用的食材,例如燕麦、亚麻籽、荞麦、南瓜、玉米等,方便义工或善心人及时喂食街上遇到的弃鼠。

她把粮食包放在平时售卖自己商品的3个寄卖点,贴上“$0”标价并记录派发量,方便查阅库存、及时补货。“网上有很多跟我一样不介意价钱、不介意免费派发饲料的人,因为大家的心态都是先安顿鼠鼠。”她也打算联络更多地舖帮忙,把主粮包放在他们的店面派发。“仓鼠经常在街上走来走去,放在地舖的话,义工就可以立即拿到应急包,不需要跑几层楼到商场才拿到食物给牠们。”

除了Winifred这类独立义工外,也有动物医院和诊所特地发公告强调会维持服务,呼吁市民毋须恐慌性弃鼠。考虑到弃鼠潮下的物资短缺,星宠动物医院为弃鼠制作了“应急物资包”,包含食物、垫材、饲养手册等,欢迎救鼠的市民领取;另外,他们亦宣布继续为所有类别的仓鼠提供医疗服务,包括所有于2021年12月22日后购买的仓鼠、遭弃养或流浪的仓鼠个案,也会为牠们提供特殊安排,希望让牠们及时得到治疗。

那几天,动物诊所里人来人往,多了携着小笼子到访的市民。笼子里载着义工新捡回来的仓鼠,又或是出现了呼吸病症状、令饲养者担心已染疫的仓鼠。牠们有的打着喷嚏,有的鼻头湿湿。这些来挂号的市民,都希望兽医能替他们释除疑虑,确保手上的小生命健健康康。于是,诊所的日程表上除一般看诊时间,还多了因为弃鼠个案急增而加插的急诊时段。

饲养者或义工带仓鼠来诊所后,医务人员会先了解该鼠只的病理历史,进行简单的分析后,判断其患病风险高低。如怀疑该动物染疫,他们就会将牠转移到隔离病房处理。假如该仓鼠有呼吸道病征,或者属渔护署指定批次,他们亦会根据渔护署指引处理,穿上个人防护装备:口罩、眼罩、即弃卫生衣,才会进入病房为动物检查。同时,他们会告知饲养者其小动物是属于该怀疑级别,需要小心处理。诊所亦有提供病毒测试包,饲养者可自行选择是否要进行检测,求个安心。“大家都想帮助仓鼠,不会说(把仓鼠)交给我们,我们就交到渔护署手上。”护士长Kelvin解释。

自从渔护署颁布措施后,诊所每天的预约都排得满满,“基本上没有空闲的时间”。虽未必有时间向每位拯救弃鼠的市民详述养鼠须知,但他们仍尽力提供应急物资及医疗服务。“(把仓鼠)带来诊所求诊和带去渔护署的路程差不多,既然会带来看诊,也是因为知道这是生命,想看看是否有得救。”

Winifred则直言得知渔护署检验到有仓鼠染疫后,已估计会出现弃养潮。她本身饲养仓鼠多年,过往亦曾多次救鼠,并担任“中介人”转介适合的义工领养弃鼠,今次她早早闻出不妥,就及时化身成中途站;若动物机构无法一时间接收大量弃鼠,她会带同笼子前往接走需要暂养的仓鼠,然后带牠们到较宁静的工作室安顿。她会提前准备干净的居所环境,简单清理垫材,让仓鼠入住,“多数会观察两星期至一个月,因为也担心牠们有任何病痛或异常情况,例如肚泻、脱毛、有明显伤口等,需要带去看医生。”

即使仓鼠没有染病,也可能有带菌的风险,所以Winifred会做好个人防护措施,接触时戴上一次性手套,触碰牠们前后消毒双手。“最重要是先保护自己。保护不到自己的话,也保护不到小动物。”由于仓鼠不能碰水,她会使用生理盐水或市面上的消毒药水,稀释后帮仓鼠抹一抹身体,不会替牠们直接冲水。如果牠们身上没有伤口,就可以直接安置牠们在暂养的笼子里。

整洁仓鼠后,下一步就是为仓鼠寻找适合的新饲养者。当Winifred收到有心人的查询,就会询问其有关仓鼠照顾的问题,例如笼子的大小、具备的养鼠物资、住所附近的动物诊所位置等。“始终仓鼠也是生命,我们希望新饲养者有基本的知识,我们不是贸贸然把仓鼠交给他们。”遇上新手,她则会让他们用两星期至一个月时间准备物资,才放心转交仓鼠。

她近日接收的两只弃鼠,则幸运地遇上一个富经验的领养家庭;他们具备良好的住所条件及齐全物资,几天后弃鼠就在新家庭生活了。

Winifred自己调配的应急主粮包。
Winifred自己调配的应急主粮包。

重新遇见,开展新生活

领养者之中,包括25岁的设计师Chilly。那天,她看到渔护署公布政策后,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甚至夜不能寐,于是加入多个仓鼠相关的网上群组,想为仓鼠出一分力。当信息越看越多,她逐渐有了给弃鼠一个新家的念头。

上一次饲养仓鼠,已是她就读小学时的事。“当时只是觉得牠们可爱,而且身边同学很多都有养仓鼠,因为成本很低。”10多年后的今天,当她向群组内的义工提出领养申请后,她才发现照顾仓鼠的学问之深 —— 小至粮食材料的比例,大至笼子的尺寸,都非常讲究。

义工一口气向她传了20多条问题,全都是饲养仓鼠的须知事项,她惊觉自己这方面的知识完全不足,遂立刻进行大量资料搜集,并详尽地回答问题。“虽然有些人会认为义工这样很麻烦,但我觉得这是好事,因为看了这么多群组信息后,会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是抱着想领养仓鼠的心态进来,有人是会把鼠拿来喂蛇的!”谨慎的审查,是为了确保领养人会好好照顾仓鼠。

等待义工复核期间,Chilly形容心情“好像一位妈妈”,很期待义工认可她是一位合格的领养者。付出努力是有成果的,义工后来热情地与她分享大量待领养仓鼠的图片。Chilly希望领养体型较大、寿命较长的熊仔鼠,但又认为其实只要能救鼠也没所谓,领养也是一种缘分,“不管领养哪一只也好,我都会好好爱护牠。”最后,她领养了一只一个月大的熊仔鼠,更笑言牠看上去很像一张梗图里的仓鼠。

目前,Chilly已准备好一半的物资,亦努力搜集笼子、跑轮等非消耗品。这段时间物资短缺,笼子的价格甚至由400元港币飙升至近1000元港币。但即使她愿意“硬食炒价(被逼接受炒卖下的高价)”,也尚未抢购到合适的物资。不过,一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小朋友”快将到家,她亦赶紧搜罗必需品,迎接这位新家庭成员。

暂养的仓鼠,Winifred不会给牠们改名字,一直叫他们做“小朋友”。两年前,Winifred自己也领养了两只侏儒仓鼠,按毛色有不同分类,一只是女孩“银狐鼠”,一只是男孩“小灰霸”。牠们是从一宗走私案中被检获的,当初如果没人领养,就有可能被人道毁灭。

银狐鼠叫芝芝,当初Winifred带牠回家,未用手触摸到牠,牠已吱吱在叫,故取名“芝芝”,名字女性化又好听。小灰霸则叫柚柚,Winifred本来想替牠找个新饲养者,但小灰霸在香港是比较便宜的品种,“(港币)10元、8元一只”,很长时间没人愿意领养,她就索性继续饲养。当时柚柚听到Winifred呼唤小朋友的“友”字就有反应,懂得走过来讨食物,所以取名“柚柚”,认为这名字最适合毛孩。

仓鼠初来乍到,面对环境巨变,不习惯是正常的。不信任人类的仓鼠,会尖叫、积食(把食物藏到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吃),甚至在饲养者靠近时咬他们的手。当初,柚柚用了4个月的时间才完全适应新家的生活,慢慢信任Winifred。

现在芝芝和柚柚变得亲近人,会主动爬上她的手、站在笼子边举手向她要求食物。其中适应力较强又身手敏捷的芝芝,甚至会躺在她的枕头边,和她一起睡觉 —— 这也是令她感受最深刻的互动。“可能是因为那里有我的味道,牠觉得是安全的地方吧。”把芝芝放到床上,牠会自己爬过去专属的位子,“牠也很乖,不会大小二便,有这个需求时也会轻轻咬我来提醒我,我就把牠放回笼子自行解决。”

仓鼠的适应期不一,可以短至两个星期,也可以长达4个月。但正因为见证过牠们从充满防备到完全信任人类的转变,Winifred更加相信仓鼠是“有灵性”,“我相信每一只仓鼠都只是在经历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挣扎,牠们总有一天会相信我,会期待牠们突然有一天就变得很依赖我。到最后真的成功了,就是最有满足感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得到牠的认同。”

2022年1月18日,,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的工作人员从的 Little Boss 宠物店搬走小动物。
2022年1月18日,,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的工作人员从的 Little Boss 宠物店搬走小动物。

人鼠情深 ,不能替代的生命

渔护署的政策之所以遭受如此大的反弹,并促使市民纷纷自发救鼠,大概是出于人类和仓鼠间一直以来的羁绊。香港中文大学生命伦理学中心副总监钟一诺认为,仓鼠作为宠物,不同于平常食用的鸡、牛、猪、鱼,“仓鼠是不能替代的生命,买一只新的给小孩,他们也会觉得‘根本不是同一只’。他们跟那些生命的关系是独特的。”

他认为,“人道处理”2000多只仓鼠是“以人为先”的政策,即人类的利益优先于其他动物,“但套用在人身上,这件事是不会发生的。我们不会因为有人染疫,就杀掉2000个人。如果在人身上发生,我们会隔离。”

即使政策的出发点是为了保护市民,使他们免于受病毒感染,钟一诺亦指出这并不应该是制定政策时的唯一目的,“‘对公共卫生而言唯一重要的事,是否就是避免市民患上新冠肺炎?’这样去问的时候,就发现不是这样的。市民的精神健康也很重要,其他关於伦理的考虑还有人身安全、自由、私隐、公平对待、有否被歧视……很多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和伦理有关。”

根据香港城市大学动物健康与福利中心于1月19日发表的声明,动物对人传染新冠病毒的风险是“微不足道的(negligible)”,只有当感染风险高的动物同时被大量饲养时,才有可能产生传播风险。中心更呼吁宠物饲主不要恐慌,不要弃养宠物,只需要做好基本防疫措施,例如避免亲吻宠物、接触前后洗手等。

截至1月23日,渔护署已“人道处理”逾2500只小动物,其中近2300只为仓鼠。这些生命已无法挽回,但钟一诺希望假如香港的配套容许,政府可于未来多加研究隔离等替代方案,平衡公共卫生政策于各方面的利弊。

政府一个杀人措手不及的政策,改写了不少仓鼠的生命,又意外地让香港人团结起来。Chilly切身感受到,香港有很多“无名英雄”;而人生有很多事,是比单纯讲防疫来得更重要。

仓鼠群组内,有仓鼠用品店店主因这次事件成为义工,将门店变成物资站,集结人们免费捐出的物资,再转交给有需要的人,“这样的好人很难得”。Chilly受到感染,加入他的工作,借出手推车、帮忙进行联络工作、一起派发仓鼠用品等。

“我领养的熊仔鼠,也只有4年左右的寿命,小型鼠甚至更短命。人的一生可能很长,我只是付出几年而已。我觉得值得。”“准妈妈”Chilly说。

其他的受访者也这样说。一场救鼠大行动,他们找到了共同。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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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令人髮止是一些養了年多的倉鼠也被棄養。 牠們整年天天在家,不會引入病毒,只有主人才有機會感染牠。
    但也因主人一時驚慌便終其一生

  2. 到底仓鼠能传播新冠是否有科学依据?

  3. 寫得真好。認養代替購買❤️

  4. 好文章。
    反對任何動物買賣。
    恭喜 鍾一諾先生做爸爸。

  5. 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