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即正义:留在香港的人,还可以营造自己的社区?

香港越变越多,你还可以坚持自己身边的“美丽”吗?有人从一棵植物开始,有人从一家店舖开始,为社区做事的方式还有多少种?
“窗后巷”三位店主Terry、黄宇轩与卢乐谦。
2021年终专题 社区 风物

编者按:一年有终结,乱世则未必。年终专题里,文化组来探讨世界当下状态中,“美”之存在。在“香港美学崩坏”系列的上篇,我们盘点了香港政府大洒银币制造的眼冤地标,探寻什么制度、美学的原因,令这些地标一再改变香港城市景观。来到下篇,我们将目光放置于“人”,在大型景观改变过程中或没有能力参与环境建设的个体,还可能在今天的香港突围,为身边的城市之“美”做出一些改变吗?

美学息息关乎“人”。公共空间本由人和建筑物组成,关于“审美”的判断通常指向“人”本身──美感判断源自人,重视人的设计,才有可能展现合乎环境、群体及个体之美感。本系列上篇所言香港各区地标,不少在决策过程中,正是存在工程领导设计、在地居民日常需求未能尽入决策考虑等弊端。

观乎反修例运动后的香港,随着一波又一波政治检控,社会气氛彷似在低气压中持续低迷。然而,无论在私人空间抑或公共空间,香港也仍然有一群人尝试栽种一片美感的净土,他们中有人以散步记录城市的美丽;有人开舖展示创作;也有人选择在公共领域寻找与政府部门合作的可能,改善公共空间的美感。

为什么他们仍然有行动力?每个受访者都说了一个非常相似的答案,大概就是──在乱世中,坚持美丽,是一种正义,也是一种抗争。

“窗后巷”前的后巷上空。
“窗后巷”前的后巷上空。

怀疑人生就去⋯⋯

“去年夏天出现许多事,许多令我们现在觉得痛苦的事。”城市研究学者、艺术家黄宇轩说,他也是“雨伞运动视觉库存计划”的负责人。在他眼中,香港这些年好像变得很奇怪,社会环境变得仿佛令人对自己原有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什么信心。

那些日子,黄宇轩与老朋友卢乐谦经常相约散步。二人每月至少见面一次,每次都喜欢在城市散步,不带目的,也没有终点。卢乐谦是艺术家,涉猎多种创作形式,包括诗、画、雕塑及装置艺术等,一直投入社区营造,推动社区艺术,曾担任湾仔蓝屋馆长。“日子好难过,所以我们想找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做。”黄宇轩说。

他们因此开始一个名为“城市浪漫”的计划,观察我城,记录我城。“观看是属于自己的,别人怎样也抢不走。”John Berger提出理论“观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他认为如何观看也是一种权力关系。假如一个人能够突破“被安排”的观看方式,自己寻找方式观看和享受,就是一种反叛。

还有什么原因要留在香港?“因为我们看见香港还有美丽的地方。”


在心情最低落的日子,他们也问过自己,还有什么原因要留在香港?“因为我们看见香港还有美丽的地方。”为了记录他们眼中的美,黄宇轩找来摄影师曾梓洋拍摄短片,开设Youtube频道“怀疑人生就去散步”,邀请不同人士在各区散步。影片拍摄手法唯美,就连人人都认为沉闷的将军澳区,竟然也变得可观,一系列影片在网上引起不少回响。

开设Youtube频道一年多之后,在2020年12月20日,二人决定与另一朋友Terry开店,名为“窗后巷”。“我们想做一些以前未做过的事,例如是零售,一种可持续的业务。”卢乐谦说。近年,香港突然出现一股开店潮:独立书店如雨后春笋、被逼失业的记者转行开餐厅,还有一些文艺空间,散落各区。当然,还有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而开的口罩店。

窗后巷又会卖些什么?小店位于铜锣湾闹市,霎西街转角。店面全木建造,灯光暖黄,窗户向上打开,远看就像日本街边的拉面档。目测已知店面不到五十呎,不可能是食肆。到底是什么?面向街边的玻璃窗偏偏是磨砂直纹,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唯有走近细看──原来是一间精品店。

说是精品店,但是货品又似乎多得叫人眼花缭乱。骤眼看来,店面摆放了超过五十种货品,而且没有统一主题。最近街边的左下角摆满本土食物,有街坊亲自酿的梅酒,有蜜糖来自西营盘的自养蜜蜂场,还有荔枝窝出品的姜制品。抬头向上望,摆满各种有趣手作,以及从各地搜罗回港的精品。往右突然有出现一排木土酿制啤酒,下方又陈列出各种纸本,当中有本土插画师绘制的明信片,也有独立出版的自制杂志,也有农业读物。其中一系列手绘食谱,折起是手心大小,摊开是一张海报,主题是寻找爷爷嫲嫲(爷爷奶奶)的味道,也就是小时候吃过的家常菜。

卢乐谦会相信,参与社区项目是能够在十年后种出一些花朵。现在,他也难以想像十年之后要建立一种怎样的公民意识,“我们唯有做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的事情。”

外层是布制品的花瓶。
外层是布制品的花瓶。
来自西营盘自养蜜蜂场的蜜糖。
来自西营盘自养蜜蜂场的蜜糖。
有街坊亲自酿的梅酒。
有街坊亲自酿的梅酒。
各种纸本,当中有本土插画师绘制的明信片,也有独立出版的自制杂志,也有农业读物。
各种纸本,当中有本土插画师绘制的明信片,也有独立出版的自制杂志,也有农业读物。

“窗后巷的定位是一间城市选物店。”卢乐谦说。他看见社会上有许多人都有动力去创作,但是未必有地方展示,才决定租一间实体店,为大家提供一个方便的空间。“希望大家走在路上,见到一个美轮美奂的街角,开心一下,是我们在表面上最希望做到的事情。”卢乐谦说。

“租店之前三日,我们才说要放弃实体店。”卢乐谦笑说。缘何自打嘴巴?原因是几个舖位前面那间咖啡店AP。AP全名Artista Perfetto,在台湾起家,六位店主都是香港人,其中一位曾夺得纽约拉花世界赛的Coffee Fest Latte Art World Championship,是首位华人获此殊荣。2019年,他们回归香港,有一次路经霎西街,感觉就像身处台湾巷弄,毅然决定在此开店。“去年夏天,心情最沮丧的时候,我见到有人仍在试,仍在做──那道力很重要。”卢乐谦说。

租金因为疫情有所下调,开店门槛降低,黄宇轩认为现时有更多人开始认真看待商业营运。早些日子,视频创作单位“试当真”在公开表演也提到,将来开拍电影,希望观众也愿意付钱入场。“我感受到他们强调要在商业上取得成功,要有影响力。我相信大家现时仍然留在香港,或多或少会有这种想法。”黄宇轩说。“可能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可以做,唯有尝试从商──煮一桌美味好菜,做一件精致手作,办一个能够叫人尽兴的表演。我们想做一些即时做到,即时见到的事情。” 至于生意,他们说“卖得最好是食品,另外有些精品例如梅花骨雨伞,还有外层是布制品的花瓶,同样吸引客人目光。”

“窗后巷”玻璃窗设计成向上打开,而非一般的向外推开,主要原因是顾及后巷各种使用者的需要。
“窗后巷”玻璃窗设计成向上打开,而非一般的向外推开,主要原因是顾及后巷各种使用者的需要。

坚持美丽也是一种抗争

提供展示的平台,卢乐谦是想换个方式鼓励创作。他知道许多人都是身兼两职,日间上班,夜里分身创作,可能是绘画、手作、写作、下厨。一个人有创作的力量,自然会养成观察的习惯和能力,找到生活中的美感。“人人都说香港靓,到底香港靓喺边(香港的美丽在哪里)?社区发生什么事?一切有待大家在创作时发掘。”卢乐谦说。

当然,过程中也会揭开丑陋的一面,例如养蜜蜂会发现香港的土地问题,出一本书会知道处处是红线。“然而,展示的意义在于,你的创作可以影响到其他人。”卢乐谦说,每一个人都会有想法,但是不是每一个都有实行的力量,“就算展示得再表面,也是一种正面的力量。”

就是同一道力,鼓励他与朋友开店,将力量分享给更多人。现时在窗后巷寄卖的档主,部分是慈善团体或社企制作的产品,其余大部分都是个人创作,当中有八成是卢乐谦透过Instagram认识。他会为创作人提供意见,有时是改善产品,有时是衡量货品如何量产。卢乐谦认为其实跟他以往在社区与街坊做产品的过程相似,不过他并非在研发阶段介入,因为大家已经会自行创作。“我仍然是一个curator,不过curate的东西有所不同。”

店主Terry跟朋友们在后巷BBQ。
店主Terry跟朋友们在后巷BBQ。

这些年来,卢乐谦一直投入社区营造,见证雨伞运动如何“伞落社区、深耕细作”。昔日由团体空降社区,凝聚居民力量,带领他们了解和改善社区。渐渐地,开始有居民会自发在一幢大厦组织业主立案法团,或是在一条街设立“不是垃圾站”做回收。

“反修例运动之后,公民意识提高得更多,加上居民比外来团体熟悉自己的社区,我认为不再需要用以往的方式营造社区。”卢乐谦说。况且,现实环境亦不太容得下这种凝聚社区的项目。以前,卢乐谦会相信,参与社区项目是能够在十年后种出一些花朵。现在,他也难以想像十年之后要建立一种怎样的公民意识,“我们唯有做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的事情。”

窗后巷定位做城市选物店,售卖的不止是有关城市的物件,还有这个城市的故事。卢乐谦和Terry会按照创作的故事,决定如何在窗后巷介绍产品。假如货品本身有趣,帖文就形容产品的特别之处,例如前文提到梅花骨雨伞,开遮(开伞)之时温柔如开花,纯白设计相当复古。此外,他们也会分享创作人的故事,有人可能是文员,早上做一份极普通的工作,晚上则倾尽心思钻研厨艺。“许多人仍然尝试过着不同形态的生活,在生活捕捉美感。”黄宇轩说。

另一店主Terry是一个设计师,本业做展览相关的设计。“合伙开店也是为了‘自肥’。”Terry说,他本来也有自制一些产品,但是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卖。“开一间实体店,顾客的回馈是最即时。”例如他将饮料盒升级再造成为烟盒,摆在货架两个月,一件也卖不出。“销情反映我做这个产品只是自我感觉良好。”Terry自嘲,但是亦有另一畅销产品,是一款布制品外层的花瓶。因为开店,他观察到喜欢花瓶的客人主要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士。“窗后巷可说是发布产品的试点,锁定目标顾客之后,我也会有信心量产。”

“窗后巷”舖面实际面积只有四十六呎,但是对出的后巷,是一整片充满无限可能的公共空间。
“窗后巷”舖面实际面积只有四十六呎,但是对出的后巷,是一整片充满无限可能的公共空间。

城市权是David Harvey 提出的重要主张,他认为城市居民有权自主,选择城市的发展方向,是公民参与的一部分。 从此,民间力量不止争夺香港的地方和空间的使用权,还要争夺话语权,背后用意是补充城市故事的论述,确立身分认同。

栽种美学:背后一部香港社运史

采访窗后巷那天,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日晚上,已经有几位店主的朋友到访,三三两两坐在店外后巷,自携饮料放在窗台。忽然,店主Terry取出小小电磁烧烤炉,两包芝士肠,一排生命面包,大家就在一旁BBQ起来。“我们还有一个朋友正在过来,他今天去大屿山采访,说是要带些海产鱿鱼来烧烤赠兴。”卢乐谦说。

舖面实际面积只有四十六呎,但是对出的后巷,是一整片充满无限可能的公共空间。公共空间,本来就是香港的社会运动发展的主轴。九七年中英移交主权后,香港社会运动的发展轨迹,其实就是“以公共空间重构香港历史”。

2006年,政府因为开始中区填海工程,宣布拆卸旧天星码头。天星码头具有四十八年历史,是香港人的共同回忆。事件引起民间反对,第一次使用占领方式,保卫天星码头。事件令民间开始重视保育和本土文化,其后衍生保卫皇后码头、反高铁、反新界东北发展行动⋯⋯

保卫天星码头之后,社会运动出现空间转向(spatial turn) 。黎国威于《香港?社会?角力》一书文中,引述梁启智于2014年的论述,认为自保卫天星码头运动之后,出现以争取城市权(right to the city)为主的空间转向。城市权是David Harvey 提出的重要主张,他认为城市居民有权自主,选择城市的发展方向,是公民参与的一部分。

从此,民间力量不止争夺香港的地方和空间的使用权,还要争夺话语权,背后用意是补充城市故事的论述,确立身分认同。

一直以来,无论是英国殖民政府,还是今日掌权者,两者所敍述的香港故事都是非常相似──香港就是由渔村发展成金融中心。太平山顶、维多利亚港、甚至是狮子山,所谓地标都是与经济有关。昔日讲“狮子山”,是讲《狮子山下》那首歌,重视的是同舟共济。然而,经历一代又一代社会运动,市民与香港愈来愈多地方和空间产生连结,特别反修例运动之后,狮子山在许多人心目中,已不止一座山的意义。

明爱专上学院汤罗凤贤社会科院助理教授陈慧燕。
明爱专上学院汤罗凤贤社会科院助理教授陈慧燕。

在资本主义、经济效益及全球化思维主导下,陈慧燕形容香港的城市建设,是“拆.拆.拆”及“建.建.建”:拆掉、抹掉、丢掉被认为是“破旧”、“脏乱”和“贫困”。

为什么当年的天星码头会成为触发点?“因为天星在海滨,原因与全球化和都市衰败有关。”社会学学者陈慧燕博士说。如本系列上篇文章所言,在工业化年代,一个城市如香港,可以向外倾销货品;后全球化过程中,工厂迁移至大陆,香港从轻工业转型至服务业。一个城市自此售卖的,就是城市本身。A city for sale。而文化研究学者马国明也曾于《全面都市化的社会》一书指出,在这个前提下规划城市,目的只为促进经济效益和发展。

九八年金融风暴之后,政府需要量入为出,加上八十年代新自由主义风气吹至香港,政府将许多公营服务私有化,外判政府责任,高举营商原则──医管局、机场管理局、市建局、领展通通因此诞生。工业旧区因去工业化变得残破,土地用途落后。政府顺理成章于2001年成立市区重建局,规划旧区重建等工作。而政府亦于2009年确立香港六项“优势产业”(教育产业、医疗产业、检测和认证产业、环保产业、创新科技产业、文化及创意产业),期以此吸引外来人流与资源,加速同周边区域融合。惟这种纲领下,市建局将城市“扮靓”的同时,其重建模式也曾被批判为“向钱看”,被指摘倾向考虑商业盈利的重建模式。

在资本主义、经济效益及全球化思维主导下,陈慧燕形容香港的城市建设,是“拆.拆.拆”及“建.建.建”:拆掉、抹掉、丢掉被认为是“破旧”、“脏乱”和“贫困”,典型的例子是当年因历史自带美感的湾仔囍帖街(利东街),变为地产及商场项目“囍欢里”(粤语谐音“喜欢你”),而市民的意见在过程中未能有效参与。

社区设计师邝家乐。
社区设计师邝家乐。

从植物开始为社区做些事

“从一棵植物开始,街坊会学懂在社区行使自己的设计力量,添加个人美学,从而与地方或空间建立情感,然后可能会为社区做些事情。”

在眼下的香港,若想为自己的城市增添“美感”,在公共空间中有美学方面的“作为”,除了开舖和创作之外,市民在个人生活层面还有什么可做?

“每个人对美都有一种想像,你有信念就要行动,展现你对美学的想法。”社区设计师邝家乐说,他主修城市研究,2018年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一直涉足社会创新及公共艺术等不同领域,探索空间设计与各种美学的实践。

邝家乐同样喜欢散步,采访那天,他相约记者于北角来一场植物主题的散步。我们从书局街出发,穿过多条小巷,看见一间士多(杂货店)在门外挂满植物而不是货物,也看见有人在大厦门外对出的斜坡面上,利用胶樽(塑料水瓶)和绳索自制“盆裁架”,种了芦荟、香草还有藤蔓类植物。在公共空间类似区域,没有明文规定空间使用权谁属,大家都是按个人喜好和出入范围,装饰个人生活。沿途有一条行人斜路,莫名奇妙生出两棵小树。走近细看,我们推断是路面本身有坑洞,有人可能乘势挖深洞口,填了几把泥,就在石屎路上强行种树。

“一个人能够好好打理私人空间,才能行多一步,在公共领域做更多事情。”邝家乐说。

早前,他应邀带领一个社区种植计划,先是为参加者设计路线,认识生活中遇见的植物。然后,他鼓励参加者像搬新屋时睦邻一样,在社区找出喜欢的植物打招呼,送上一份礼物。有街坊手绘挂牌,系于植物茎部;有街坊将植物以心爱的偶像命名,分别称为Anson和Edan。“从一棵植物开始,街坊会学懂在社区行使自己的设计力量,添加个人美学,从而与地方或空间建立情感,然后可能会为社区做些事情。”

北角的居民以种植来美化公共空间。
北角的居民以种植来美化公共空间。

沟通者:非官方对话模式

“社区参与的持份者有居民、社区组织,也有政府。政府职员必须要亲身耳闻目见,与市民直接对话,才能找到出路。”

除此个人行为,私领域附近空间,要为整个社区做事,可以从何入手?上篇提到的眼冤(刺眼,扎眼)地标,多是欠缺足够民间咨询横空出世。作为市民,可以如何参与今日公共政策?在眼下的香港,还有公共参与的可能吗?

“有关民生的公共空间,我认为还有很多可能。”陆桦说,他是Good Lab好单位的行政总裁。Good Lab于2012年创立,初衷是向香港各界推广社会创新及社会企业。那时,对于香港社会而言,社会创新仍然是一个陌生的概念。Good Lab是全港第二间公司,提供共享工作空间,更是首创专给社会企业租用。

为了推广社会创新及设计思维,也为了自负盈亏,Good Lab经常开办工作坊,政府部门的职员也是接受培训的常客。曾有渠务署职员参加工作坊后,第一次了解何谓社会创新和设计思维,发现手上一个耗时两年都未能解决的问题,可能会在Good Lab找到答案。由于新界北区居民增多,渠务署需扩建位于上水石湖墟的污水处理厂,但遇附近居民强烈反对。署方职员与Good Lab讨论,表示曾与村民沟通,但一直未能取得共识。陆桦正是在那时刚刚加入Good Lab,他认为团队会帮得上忙。

加入Good Lab之前,陆桦一直于商界从事企业顾问工作,为企业找出增加收入以及减低成本的方法。当时,Good Lab正在转型做社会创新顾问,陆桦的经验可谓一拍即合。“两者都是要先深入了解背后的问题和需要,提出创新的解决方案。”他说。“‘设计思维’听起来好像很犀利,其实只是几个步骤,最重要是愿意拿出真心了解社区需要。”陆桦说。Good Lab担任顾问,角色就像一个中间人,负责设计整个过程,包括落区做街站、与持份者访谈、公开招募市民参与工作坊。

Good Lab 好单位的行政总裁陆桦。
Good Lab 好单位的行政总裁陆桦。

“一进入官腔对话模式,事情就会变得形式化。Good Lab希望营造一种轻松和真诚的空间,先建立关系和信任,不同持份者才能听见彼此的内心说话。”

Good Lab强调“共创”(Co-creation),部分环节要求政府部门职员参与。“社区参与的持份者有居民、社区组织,也有政府。政府职员必须要亲身耳闻目见,与市民直接对话,才能找到出路。”陆桦说。

一直以来,政府设计公共空间都是由上而下,政府部门决定所有设计后,才象征式于社区举行咨询会。场景通常是一个社区会堂,台上坐着几位负责官员,台下主要参加者都是区议员,街坊身影寥寥可数。播放几张投映片之后,台下每人有三十秒发言时间,然后就算咨询完毕。

“一进入官腔对话模式,事情就会变得形式化。Good Lab希望营造一种轻松和真诚的空间,先建立关系和信任,不同持份者才能听见彼此的内心说话。”陆桦说。

落区和访谈,绝非政府职员的工作日常。有人担心与市民接触有反效果或惹来唾骂,询问陆桦是否需要事先预备回应。在这些场合,Good Lab团队先与街坊打开话匣子,如扩建污水处理厂的讨论中,常有街坊说:“处理厂常常传出臭味,我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你问我意见?我也不知道政府是否会回应,信不过。”

街坊表达情绪后,陆桦表示理解,又追问原因。街坊见他愿意聆听,才又多讲几句,政府职员适时分享专业知识。有时举办数十人参与的工作坊,市民了解到一些实际操作的困难,之后或愿意尝试其他可能。

过程中,Good Lab团队发现,街坊反感污水处理厂,因为处理厂并非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Good Lab团队提议将处理厂与社区空间融合,由渠务署释出约两公顷公共空间,建造观鸟园、种植园、生态园、河畔步道等,开放给公众使用。

相比由上而下的方式,社区参与模式的确需要更多时间。陆桦直言整个项目用了超过一年时间与社区沟通,过程中政府职员首次体会到,只有在这些非官方的对话模式中,才能与市民建立关系,听到其心声,找到不同持份者的共通点,最后得出一个平衡各方需要的设计。只是面对今日香港社会气氛,陆桦坦言直接对话确有风险,市民真的未必想同政府部门对话。

Good Lab 好单位的行政总裁陆桦。
Good Lab 好单位的行政总裁陆桦。

社区不需要美轮美奂

“作为一个小机构,或一个小市民,在政治层面难以做到什么改变,因为当中有其他更大的players。但是我坚信每一个人都可以为社区出一分力,令大家生活好一点,开心一点。”

这次破天荒合作后,Good Lab也开始与更多政府部门合作社区项目。“居民眼中的美,并非什么美轮美奂的东西,而是真正符合社区需要的设计。”

他们亦曾与渠务处合作元朗市明渠改善工程。明渠位于元朗中心,是大部分元朗居民必经之路,不时传出臭味,旱季又只见光秃秃的石屎(水泥),居民已无甚感觉,只会称之为大坑渠或臭渠,作为相约等候的地标。

Good Lab团队希望趁机将“社区营造”置入一处原本只具备防洪功能的地方。例如明渠附近是游客景点,开满各种小食店,Good Lab整合居民意见后,建议扩阔渠上的路面空间,美化环境,让游客和街坊有地方享用小食和歇息。在旱季,渠底是一大片可用空间,有街坊大胆提议开放空间让市民使用。

“只要愿意开放空间,赋予意义,一条原本没人理会的臭渠,也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条元朗河。”陆桦说,他也认为渠务处有职员愿意接纳意见,思考如何实践。但要成就这件事的关键,并非随便找一个建筑师或设计师入元朗画张图就做到,而是背后需要许多市民的参与。“我们作为中间人要推动部门接纳市民意见,提出创新方案,协助政府部门解决执行上的实际问题。”

Good Lab专注在公共领域实践社会创新,陆桦坦言不是一条容易行的路,特别是近年社会气氛紧张,“作为一个小机构,或一个小市民,在政治层面难以做到什么改变,因为当中有其他更大的players。但是我坚信每一个人都可以为社区出一分力,令大家生活好一点,开心一点。”Good Lab团队认为香港的公共领域需要创新,大家都希望自己有份推动社区的改变和进步。

在公共领域实践社会创新,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窍妙在于尽量找出多赢局面,最可行的方案未必人人都认为最好,但是人人接受得到。“无论中间人是谁,都要找到那个平衡点。民生议题,没有一边需要赢晒(全部都赢)。”陆桦说。

元朗大马路。
元朗大马路。

“老土讲一句,社区无小事,社区空间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空间不止是一个形态,而是可以为社区带来更多价值。”

香港地域相对狭小,陆桦认为若能释放更多公共空间给社区,有助提升市民生活质素。例如元朗有不少难民住在㓥房或笼屋,因为家中缺乏空间,经常流连在公众地方。释出明渠附近的空间,他们也能享受多一些社区空间。“活用社区资源,增加空间使用弹性越多,越有可能发生创新活动,社区也可以多一点正能量。”陆桦说。Good Lab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将设计思维和社区参与模式,由公共空间设计,延伸至其他公共领域。

“有人可能觉得,香港都咁大镬(香港都这么大灾难了),还讲这些小事?”陆桦说,“老土讲一句,社区无小事,社区空间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空间不止是一个形态,而是可以为社区带来更多价值。”每一次完成一个项目,Good Lab团队也会与所有参与者拍一张大合照,照片上会有街坊、专业人士、店主、社区组织、政府职员等等。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最美丽的画面,不是因为拥有一张合照,而是合照背后蕴含各个参与者付出的时间,以及在思维上产生的改变。”陆桦说。原来,在社会低潮、留下的人要韬光养晦的日子,还有许多人尝试用自己的方式,令大家在生活中、身边周围找到一点点美感。但愿留下的人,一起作见证。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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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分認同,儘管社會低潮,但在低潮中用自己的方式創造「美感」,並且令大家的生活,不論是環境還是給人精神上的感覺變得好一點,我覺得都是一種作者提到的一種抗爭,一種正義。

  2. 贊成。用小社區包圍大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