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金马的香港移台年轻人:陈瀚恩,作为少数,我们如何看待多数?

“当你忘记绝望这件事情,甚至你忘记自己会绝望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绝望。”
第58届金马奖 台湾 香港 政治 电影 风物

本届金马奖,香港电影成绩斐然,除了提名最佳剧情片12项的《浊水漂流》之外,也在最佳剧情短片进占两个席次,对于关注香港短片的影迷而言,陈瀚恩这个名字大家都不会陌生。他在2019年执导的作品《老人与狗》曾获金马奖提名,这次再度问鼎金马的新作《巴基之诗》(2021),作品视角与过往大相异趣,描写的是香港巴基斯坦裔移民的处境。

乍看之下,拍香港巴基斯坦裔,像是在拍“他者”,我问陈瀚恩怎么会想去拍南亚裔群体。他却说,对他而言,自己也正在经历类似的处境,与其说是在拍摄哪一国人,他更愿意说自己在讨论的是异乡人。

少数族裔:从观察到关注

自2014年起,他选择负笈来台湾学习电影。当时的他,已经30岁了。

陈瀚恩早期毕业于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曾经一度想放弃电影制作,改做电影发行。他先来到香港艺术中心面试,监制邝珮诗先看了他大学时期拍摄的短片,反而劝他打消念头,要他坚持创作下去。后来艺术中心决定成立一个“影像无国界(All about us)”的教育计划,鼓励香港少数族裔也能投入影像创作,陈瀚恩便被顺势找去担任讲师。

在当时,陈瀚恩因此获得机会认识了香港的少数族裔群体,多是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等族裔。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段期间的观察后来会成为他作品的主题,一直潜藏在他的心中。又过了一段时间,陈瀚恩决定暂时挥别电影,真的转换了跑道。我问他中间这四、五年到底去了哪里。

陈瀚恩忽然语塞,不好意思地腼腆招供:“我去航空公司做了空少。”

一名巴基斯坦裔的年轻人站出来力挺反修例抗争,而且向人高喊“我是香港人”。对“身分认同”的困惑再次萦绕著他,他甚至心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想要以台湾人身分自居?

导演陈瀚恩。
导演陈瀚恩。

虽然有了看似稳定的工作,但他仍然对创作心向往之,碰巧有天遇上了十几年前在法国结识的导演张靖野,对方说自己要来台北艺术大学读硕班,劝服他也来台湾发展。陈瀚恩很快就决定跟进。他说当时的自己,对所谓的“香港精神”也没有太多想法,一心只想著到外地讨生活。

不过才刚到台湾一个月,雨伞运动爆发,他立刻买了机票回到香港投入抗争。陈瀚恩说自己身为香港人的骄傲与认同,反而是在离乡背井之后才慢慢建构起来。然而,事隔多年,当他再回到香港拍摄《老人与狗》与《巴基之诗》时,香港剧组朋友却受不了他,总呛他“可不可以直接一点”。比起香港人的有话直说,陈瀚恩坦承自己的谈吐已经被台湾同化,“越来越婉转”。

谁是“香港人”?

不过这也反而开始让陈瀚恩去反思自己的身分认同。他说当你要融入一个群体,你就是要想著去用他们习惯的方法做事,如此而已。只是如果毫无保留地融入进去,自己的身分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当影像无国界推行届满十周年之后,香港艺术中心又找来了陈瀚恩,请他拍摄一部十周年短片,主题正是香港的少数族裔。当时陈瀚恩又恰好看到了一则报导,内容是一名巴基斯坦裔的年轻人站出来力挺反修例抗争,而且向人高喊“我是香港人”。对“身分认同”的困惑再次萦绕著他,他甚至心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想要以台湾人身分自居?

今年同样以新作《花果飘零》(2021)提名金马奖最佳导演的罗卓瑶给了他不小启发,陈瀚恩说自己曾经看过罗导的《秋月》(1992),片中由永濑正敏饰演的主角正是一个游荡在香港的异乡人。首先掌握了一个异乡人集体状态之后,陈瀚恩也打算深入巴基斯坦的文化肌理,讨论一个在香港成长的巴基斯坦穆斯林会是什么样的际遇。

由于历史因素,香港早年涌入了不少南亚裔移民,多半以军人身分进入香港,后续也有劳工为了讨生活而涌进。陈瀚恩指出依照他的观察,虽然同为南亚裔,印度移民多半在社经地位会处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而巴基斯坦人则相对比较劳苦,社会地位更边缘,这也让他对他们的生命状态更感好奇。

陈瀚恩强调自己一直想避免落入一种“我们是在关照少数”的态度来创作,他决定化作少数的角度,来看“我们如何看待多数”。

电影《巴基之星》剧照。
电影《巴基之星》剧照。

陈瀚恩说近年香港的巴基斯坦裔也有了自己的精神象征,原来在2016年,一批名为“巴基之星”的赛驹成就了一场经典赛事。当时这匹不被看好的赛驹在起步大漏闸、落后十多个马位的劣势下上演绝地大反攻,居然奇迹反胜。该场赛事的影片随之疯传,也令马主丁志强(Kerm Din)成为励志报导的主角。

丁志强的父亲是巴基斯坦人,母亲是香港人,早期生活困苦,后来因缘际会为澳门赌王何鸿燊除虫,从此飞黄腾达。陈瀚恩说他的故事是很典型的香港人成功传说,而巴基之星在落后情况下急起直追的精神,也让他不禁拿来与香港的狮子山精神进行对应。他们同样都被认为是少数族裔,却出奇地可以代表著香港的某种精神性。

教义与利息

他的片名《巴基之诗》正是受这匹马启发,所要讲述的都是一个人在艰困处境出身,渴望被认同的故事。只是陈瀚恩强调自己一直想避免落入一种“我们是在关照少数”的态度来创作,他决定化作少数的角度,来看“我们如何看待多数”。在台湾也变成少数的他,也自认能够与他的主角Hamid有一些共鸣。

但《巴基之诗》并不是一部励志电影。在剧中,粤语流利的巴基斯坦裔金融业务员Hamid所面临的是一个无解的认同危机,但这个认同不止关乎国族,也关乎他的宗教认同与价值观上的判断。作为巴基斯坦后裔,他理当是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但被香港这座城市彻底同化的他,信奉的却是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

在伊斯兰教经典《可兰经 》中明文严禁利息,因为利息是一种不需要劳力就能获得的报酬。诸如此类的限制在伊斯兰世界很常见,许多资本主义社会司空见惯的金融产品都不为纯正的穆斯林所接受,但Hamid却成了一个推销这类繁琐商品的业务员,甚至害得家乡同胞权益受损,下了班也热衷股票、期货投资。然而这些行为原则上都有违信仰。

“所以他们(伊斯兰世界),就避过了金融风暴,香港的资本主义对他们来说是不成立的。我家以前也是做粗工的,工作一天就是领多少钱,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投资什么的,‘钱滚钱’,没有这个概念。慢慢长大之后也发现原来这些钱是会贬值的,所以你必须要去投资才可以跟上这个社会的,如果你在香港不做一些投资,基本上已经很难在香港生活或买房子。”陈瀚恩叹道。

不仅深谙金钱游戏,Hamid还常与同事彻夜饮酒,这也是伊斯兰教的一大禁忌。陈瀚恩指出这些现象都不是他凭空想像,而是现在香港某部分穆斯林的生活方式。在香港生活久了,适应了这里的规则,自然逐渐忘却了自己的根源与认同。

“我不是要拍给别人来看你们(巴基斯坦裔)的生活,我就是要拍给你们看的。”陈瀚恩坚定地说。

电影《巴基之诗》剧照。
电影《巴基之诗》剧照。

陈瀚恩坦言原本的剧本还有一段描述Hamid逾越份际,与已婚女客户发生关系,但他基于尊重先征询了穆斯林学校的顾问,却得到了不尽正面的回馈。虽然这段情节也是基于田调的真实事件,而且他也一心打算冲破禁忌,但基于对穆斯林族群的尊重,他还是拿掉了这场戏。穆斯林顾问对他说,这种情节比吸毒还禁忌,让他不禁莞尔,反倒是饮酒这类场面,都获得顾问同意。

乌都语诗人

片中最关键的设计,则是一名年轻的巴基斯坦人Hamza见到Hamid陷入迷失之后,给了他一本穆罕默德.伊克巴勒(Muhammad Iqbal)的乌都语诗集。Hamid起先不屑一顾,但当他听见Hamza的诵读之后,心情突然平稳了下来。也让Hamid重新审视自己的处遇与状态。

我向导演说,乍看之下,这可能会是一个缺点。毕竟站在剧本角度,如此市侩的Hamid突然听到一首诗,就突然获得平静,恐怕不合常理,何况诗又不是一个咒语,这段叙述是否欠缺前因后果?陈瀚恩于是进一步解释了这个设计,原来伊克巴勒是促成巴基斯坦独立的诗人、政治家与哲学家,他的诗作在巴基斯坦人人都得熟读,就连印度人也奉他的作品为经典。

片中虽然有提及Hamid出生自巴基斯坦,却未说明他来港的时间。陈瀚恩说其实自己隐隐暗示了他小时候肯定读过伊克巴勒的诗作,在他听到的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或许正是他童年时期初次接触这首诗的心怀。或许这场戏不能令华人观众产生共鸣,但他强调自己设定的观众本来就是巴基斯坦裔,那种感动就是要献给他们的,反而不愿做出额外的补述。

“我不是要拍给别人来看你们(巴基斯坦裔)的生活,我就是要拍给你们看的。”陈瀚恩坚定地说。

但也因为这个坚持,让陈瀚恩始终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提名金马奖。他说道:“真的入围的时候,我也真的很开心,可是又有一点想说‘真的有这么好吗?’不过有一种好像有人理解我的感觉,这个感动反而比较多。”

“绝望不是真正的绝望,当你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当你生而为人的时候,你就会有‘感觉’这件事情。当你忘记绝望这件事情,甚至你忘记自己会绝望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绝望。”

电影《巴基之诗》剧照。
电影《巴基之诗》剧照。

不过片中表面上是在谈伊斯兰教,其实往更广的面向来讲,也是在谈宗教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冲突。在香港,不过单单只是追求一个栖身之所,却也不得不将自己沾染。

这种信仰危机也不是只存在於穆斯林之间而已,陈瀚恩认为这种观乎宗教信仰的辩证也是其它宗教教徒必须共同面对的课题,毕竟现代人本来就不可能依照这些数百年、数千年前制定的教义来处世。他尤其好奇的是这些宗教规条背后的精神真义与信念,因为他总是觉得目前一些对宗教的崇拜行为,往往与那些教义的本质相左。

本片的第一场戏便最完美地传达了导演的批判。Hamid与友人阿伟远眺湖的另一头的一座观音像。观世音右手持如意宝珠,左手持净瓶,却只露出了身体的上半截,下半身被数排建筑给淹没。我说这个景观好奇幻,陈瀚恩也有同感,他说那其实是香港首富李嘉诚盖的慈山寺,在佛像前排都是有钱人的住房,这个景观让普遍香港人都觉得颇为怪诞。

“那里(慈山寺)原本是不对外开放的,就变成一个私人的庙堂,所以很多人就骂。后来就变成每天开放400个人走进去。那不是显得你这个宗教的门很窄吗?这件事情是不是很讽刺?”陈瀚恩笑言道。

绝望是一种福音

最后回到这部片的主题意识,终究还是回到导演自己作为一个香港人的角度是怎么看待现在香港的处境。陈瀚恩特别谈到了他在片末放入了的一首歌,由香港音乐人黄衍仁的作品〈绝望是一种福音〉。

原本他打算请人唱一首乌都语的诗歌作结,却又觉得这样处理有点心虚,因为故事虽然是拍给巴基斯坦裔,但他还是觉得不能自己完全代表他们,同时也有点想要藉著这个故事尾声传递出一点自己想对香港人说的话。这时他偶然听见了黄衍仁所写的歌词“绝望是一种福音/我愿共你分享”,他心想,“就是这个了”。

“当反修例运动爆发之后,我反而很敢确定,我自己的任务,没有搁在一旁这个选项,你必须要去面对。”

导演陈瀚恩。
导演陈瀚恩。

“‘绝望是一种福音’,这就是我创作《老人与狗》时在看齐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的书时我得出的结论。绝望不是真正的绝望,当你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当你生而为人的时候,你就会有‘感觉’这件事情。当你忘记绝望这件事情,甚至你忘记自己会绝望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绝望。”

“在这边放一首香港人创作的诗歌,跟巴基斯坦100年前的思考做一个对应,我觉得很有趣。这首歌我完全觉得是代表了我创作的连结与羁绊,好像也安慰到了我。当反修例运动爆发之后,我反而很敢确定,我自己的任务,没有搁在一旁这个选项,你必须要去面对。”陈瀚恩说道。

我突然打住,问导演在访谈提及反修例运动这些,届时刊出会有顾虑吗?

陈瀚恩却只是豪迈地笑著说,还好吧,任侠与林森不是也拍了《少年》(2021)吗?虽然目前人在台湾,他却一心想要让香港同样在创作同业朋友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独。

“我还记得你们。”陈瀚恩对香港人说。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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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而巴勒斯坦人則相對比較勞苦」應該是「巴基斯坦人」?

  2.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直面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抵抗,亦可称之为救赎。

  3. 宗教與世俗的衝突,確實值得我們思考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