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家里三天没上学后,来自美国亚利桑那州,十九岁的杰克在网上讨论区发了一个帖子:
“我已经很努力了,一星期上五天健身房,在护肤品上花了很多钱,少年时期爬满脸上的暗疮消褪了大半,本来松胯胯的手臂也变得结实。”
“但照镜子的时候,我看到的还是同一个人。脸上有如月球表面坑洞的痘疤从没离开过我,眼角严重下垂让我看起来像丧家犬。十九岁了还是没踫过女人,那怕只是个拥抱都得不到。想到要一辈子带著这张这张丑陋无比的脸做人,我真的连学都没办法上。再努力又怎样?”
杰克意识到自己长得难看是在十三岁那年。童年时期他在学校很受欢迎,以他的说法是“跟谁都能交朋友的popular kid”。但升上初中的他很快发现,午餐时间在学校食堂里没有人愿意跟他坐一起了。他成为了那些拿著餐盘,看著别人悄悄把长桌的空位用衣服和背包填满,好等他不会不识相地坐过去的人。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莫名残酷,十三﹑四岁孩子的社会也阶级分明--那些长得好看的男女总会加入最受崇拜的阶层,下面可能是一群成绩不错的书呆子,以及其他有著不同兴趣物以类聚的小群体。在学校这个小社会,占据底层的是杰克这种独来独往的怪胎。女同学看到他退避三舍,男的也不愿意跟他交朋友,因为跟他这样的人牵扯在一起,恐怕会连累他们也交不到女友。
“我只有寥寥几个男生朋友。”采访中,杰克跟我说,“其中一个是交得到女友的。他女友要求他跟我断绝来往,因为我看起来就像强奸犯,或者是会带枪回学校屠杀同学的变态杀人魔。学校里的人都这么想。”想起童年时交得到朋友的那些日子,他唯一想到的说法是“小孩子比较善良。又或者他们还不能分辨谁长得特别难看。”
在对外貌和身体最充满焦虑,对异性(和“性”本身)最好奇的青春期,杰克逐渐深信,自己没有资格拥有别人拥有的东西,尤其是那些长得阳光俊美的男同学所拥有的东西:异性的崇拜﹑爱戴,还有跟她们发生性关系的机会。
他说他没有跟朋友倾诉,因为他在仅有的朋友间是老是被嘲弄的小丑角色,而没有人愿意知道小丑的内心世界。他自然也没有跟家人倾诉。虽然家人有给他足够的爱和关怀,但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跟家人开口。这也可能是在我提出采访要求后,他在“不露脸”与“不公开身份”的前提下爽快答应的原因。可能在屏幕与网上假名的保护下,他比较容易向我倾吐这些年的积郁。
“夜里我常常躲在被窝里哭,哭累了就睡。睡醒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无数个无眠的晚上后,十六岁那年,他在网上找到自己的同温层,只是,这个同温层最后引他进入了一个难以逃脱的黑洞。
INCEL:互联网的黑暗角落
因为想要解决脸上愈来愈严重的青春痘问题,他偶然之下撞进了一个网上讨论区。讨论区公告的宗旨是帮助男性提升外貌质素,取得成功--“如果您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更好、更吸引异性、变得富有、获得名誉地位,或者只是想成为最好的自己,这个论坛就适合你了。”公告栏也写著:“这个论坛只为男性而设,女性帐户一经发现即被移除,绝无例外。”
在这个讨论区,杰克学会了巨细无遗地评价自己的外貌。女人把她们的性和爱都给了别人,他一直只是模糊地知道是因他“长得丑”,但因为这个论坛,现在他能够用近乎挑剔的目光,明确地指出自己丑在哪里。
“例如我外眼角下垂(negative canthal tilt)。外眼角下垂的人几乎没长得好看的。偶尔也有例外,例如阿当(Adam Gallagher;知名男性时尚部落客,在Instagram上有近二百万追踪者)。我就不是例外。”
“外眼角下垂”这种医美界才用的名词是他在参与网站上的讨论后才知道的。对外貌的极端敏感支配了杰克整个青春期,而且给了他不少精神上的折磨,但他从疯了似地研究镜中的自己的脸和身体,居然得到了一种超然的澄明感,一种他从没有过的,重新认识自己的感觉——他将自己定义为“INCEL”。INCEL(Involuntary Celibates),即“非自愿独身”或“非自愿禁欲者”——他们是想要得到性但事与愿违,于是非自愿地保持独身与禁欲的人,绝大多数为男性。虽然不是没有自贴“非自愿独身者”标签的女性,但这个群体绝大部份是单身异性恋男性,而且在与INCEL文化有关的讨论区﹑博客和Youtube频道—成为“INCELDOM”—弥漫著厌女甚至仇女情绪。
这是互联网上一个不那么隐密的次文化角落,除了专注于改善外貌的较易吸引新人的入门网站,还有众多网站﹑博客﹑讨论区和Youtube频道。被称为“男半球”(manosphere)。INCELDOM便是其中的组成部分。
“男半球”这个有机群体也包括类似“男人自行之路”(Men Going Their Own Way)﹑男权运动(Men’s Rights Movement)等,主张男性在现代社会受不断膨胀的女性主义(所谓“女本位”)压迫的组织。此外还有将女性视为猎物的把妹达人(Pick Up Artist)。这种文化早就不止局限于欧美或英语圈子;在中港台,也都有自称把妹达人的“专家”推出高价课程,吸引希望更受异性欢迎的男性报读。
像杰克口中、受人推崇的“阿当”这样的人,在“非自愿独身”群体中被归类为“Chad”,是男性中的“阿法男”(Alpha Males):长得好看,会打扮,事业有成,身材优越,走到哪里都有女人投怀送抱。这样的人自然爱跟哪个女人,或者几多女人上床都可以。INCEL社群有很多类似的刻板印象,例如他们也制造了像Stacy这样的超女性化(hyperfeminine)典型:性感漂亮肤浅拜金的金发女郎。
从十六岁发现这个网站开始,杰克将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那些“帮助男性改善外貌”的讨论区上,跟同样有外貌焦虑,自认为被女人鄙视和讨厌的男性交流。“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痛苦不是没来由的。感觉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宗教,或者某种真理。”INCEL是网上社群而不在真实世界这点,完全没有令杰克觉得这个群体和它的信念要打个折扣,“在网上更好,没有人知道我长甚么样子,没有人会贸然论断我。”
循几乎同样途径接触到INCEL社群的,还有来自德州,二十四岁的加比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所以异性才会不爱我。但我从INCEL社群中接收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我意识到的,是女性的心态严重扭曲了,变得肤浅,拜金,她们才会一面倒地去跟那些Chad交往。”跟杰克一样,找到INCEL社群对加比奥来说也是人生转捩点。二十岁初接触INCEL之后,他每天都贪婪地吸收这个群体的所有术语和信息。得到了这个新的身份定位以后,他感觉此前的迷惘和挣扎都有了解答:“这世界还有著很多和我有相同经历的人,INCEL们是一体的,有著同样的历史与同样的敌人。”
加比奥说自己不是爱好暴力的人,但这种将女性和“阿法男”视为敌人的世界观,正是“INCEL”近年在欧美国家从不受重视的网上次文化,变成了新闻报道和学术研究的主题的原因。
将INCEL的网上仇恨情绪化成现实暴力的“始祖”,是2014年在加州无差别杀人的二十二岁青年罗杰(Elliott Rodger)。他在行凶前在网上发布了一份叫《我扭曲的世界》(My Twisted World)的宣言,里面说:“我不知道女生为甚么不喜欢我,但那是不公义的……我将以宰杀你们所有人为乐,你们就知道我高人一等,是真正的阿法男”。宣言里也充满种族主义情绪,例如说白人男人和亚裔或非裔女性一起是不尊重自己,而且罗杰对于一个认识的黑人男生曾跟白人女孩上床感到无比愤怒:“如果这个丑陋﹑肮脏的黑人能在十三岁就和金发白人女孩上床,但我却一辈子都因为身为处男而受苦,这就证明女性这个性别的人有多荒谬。”
罗杰的事件将INCEL带到了欧美的舆论中心。人们开始问,“这到底是有组织的恐怖主义,还是随机出现的野狼式袭击而已?”又或是“这种极端仇女的情绪是一小群人的意识形态,还是这种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和“像罗杰这种随机杀人犯的成因是厌女还是精神病?”
监控极端和仇恨组织的南方贫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将“男性优越主义”(Male Supremacy)列为他们关注的仇恨思想之一,并指出“男性优越主义”是各种右翼极端主义的“入门药物”(Gateway drug):对“女性主义”的厌恶,很多时候会转化成对各种进步价值的极端怀疑和反抗,以及一种“西方传统文化受进步人士/外来者侵蚀”的受害者意识。
罗杰在杀人宣言中表达的种族仇恨在INCEL社群中并不罕见,而历史上欧美白人社会对跨种族通婚(miscegenation)的厌恶,原因本来就包括将女性视为男性附属品的男权主义。
虽然“男半球”和里面的INCEL都是组织松散的网上群体,他们还是聚集在某些特定讨论区和网站上,“学习”和讨论的都是一堆特别有名的“意见领袖”的思想。罗杰的出现,无疑挑战了西方社会对恐怖主义的理解:除了出于种族仇恨的恐怖主义,或者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恐怖袭击,还能有像罗杰这一种背景不错,家庭温暖,在任何角度看都是普通白人男性的计时炸弹,在社会里悄悄潜伏著。
罗杰杀人后在INCEL社群被封圣,而后来的模仿者也一再证明他不是孤例--2020年在加拿大多伦多以相似方式进行袭击的米纳希安(Alek Manassian),以及2021年八月初在英国普利茅斯随机杀人的戴维逊(Jake Davison),行凶动机都与他们的INCEL自我标签有关。戴维逊在行凶前的遗书里说:“女人不单都是自大狂,还自以为是到难以置信”、“女人对男性毫无尊重,甚至不把我们当人看。”有些INCEL社群称呼这些“英雄”行为作“GOING ER”(干罗杰干的事)。
《厌女的资格》(Entitled)作者,康奈尔大学哲学教授曼恩(Kate Manne)指出,罗杰的宣言通篇都说明几点:第一,虽然男女都会在两性关系中受创伤,但INCEL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创伤特别重要,以至即使他们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却仍然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第二,在仇视女性的同时,INCEL们也没有否认女性是有能动性的,她们显然可以选择爱谁或跟谁上床。说他们把女性视为非人类(non-human)不是最准确的说法--他们无法否定女性是人类,但女性最主要的角色是向男性付出爱﹑关怀与照料(以及满足他们的性需要)的“付出者”(human giver)。第三,INCEL的行为虽然不道德,但他们不是毫无道德观念的,他们只是“深深地信仰著特定的道德秩序”。那种道德秩序就是一种资格论:男人是有“资格”去获得女人的,因此所有的挫折与创伤都显示了世界的种种不义,也因此他们有资格去用任何方式平反这些不义。也因为这样,许多极端的INCEL合理化对女性的性暴力,甚至视残害他人(包括女性和“阿法男”)为对世界作出抗议的办法。
曼恩对男性受INCEL社群吸引的原因表示理解,但她不忘提醒读者,不要跌入“同理他心”(Himpathy)的陷阱:“当拥有特权的男孩与男人犯下性暴力的恶行,或做出了涉及厌女的行为时,他们往往会获得同情和关怀,但他们的女性受害者则否。”
黑药丸与兔子洞
曼恩对INCEL的理解和加比奥从INCEL社群中学到的很相似:女性应为男性的各种需要服务,故此有必要与男性发生性关系。他们也认为,女性只与外貌出众和经济能力优秀的男性上床,是受了女性主义(及进步主义)的荼毒,所以现代男性有必要用暴力令女性重新臣服于他们的领导。理解这种“真理”在INCEL群体中被称为“blackpilled”(吞下黑色药丸)。
“黑色药丸”的比喻从电影《廿二世纪杀人网络》(Matrix,大陆译为《黑客帝国》,台湾译《骇客任务》)而来。电影里叛军领袖给主角尼奥两个选择:“吞下蓝色药丸,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你明天会在床上醒来,继续相信你爱相信的事。吞下红色药丸的话,你就留在这个爱丽丝的仙境里,我会指引你探索兔子洞里的玄机。”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在阴谋论和网上次文化社群中,泛指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和真相。美国阴谋论社群QAnon也经常利用兔子洞的符号。
我采访过的INCEL都说,一开始接触到这种想法的时候,几乎没有半点怀疑就全盘接受了,因为这种想法完美解释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为甚么我不受欢迎?为甚么女人不喜欢我?为甚么别人过得那么好,我却如此孤独寂寞?他们在面对待在兔子洞还是转身离开的抉择时,都几乎是立刻选择吞下那颗黑色药丸。
对于在INCEL社群找到自我认同,自愿吞下“黑色药丸”的他们,虽然认同有些INCEL走火入魔了,但这个社群是确实给了他们一些心灵依靠,那怕他们从中获得的幸福感如毒品般短暂。而且,愿意接受端传媒访问的,自我标签为INCEL的人,都不完全认同外间对于INCEL的看法。
“就好像有些人说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但他们只是当中有些人是恐怖分子而已。也不是所有INCEL都会杀人。我就不认同罗杰那类杀人犯的行为。但是,我每天的生活都告诉我‘黑色药丸’是真理,或者起码有部份是真理。”杰克说。
我问杰克是否认同“进步女性主义”(progressive feminism)是毒药?他却不解地反问甚么是“进步女性主义”。杰克理解的黑色药丸是:男女之间就是一个完全商品化,甚至数字化的交易市场。男人如果长得不像个男人,就只能在这个市场中被嫌弃与遗忘。男女的交易市场价值都可以靠公式推算出来,加总后的分数称为性价值(SMV;sexual market value):男人的话,有钱加分,有名气加分,长得俊美加分,有结实肌肉加分,身高高于一米八加分,如果性格外向,谈吐风趣,会聊足球篮球加分,当机师﹑医生等高等职业加分,有豪宅名车加分,是白人加分(如果不是白人则倒扣),社交媒体追踪者多加分,长得具有雄性风范,不像娘泡(sissy)也加分。
至于女性的性价值就更简单了:清一色看脸﹑身材,还有年龄和性经验--所有条件都是为男性提供性满足而存在的。不过杰克说,女人几乎有“无限性价值”,因为想要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太多了,令这个市场处于求过于供的状态。
二十六岁,住在加州的诺亚自评的性价值只有2:身高超过一米八,而且是白人。他说自己的其他方面都不值一提。诺亚在这个社群的年资比杰克和加比奥都长,在高中的时候已经开始自我标签为INCEL。跟杰克和加比奥不同的是,诺亚并不是“母胎单身”--他两年前交过一个女友,也是人生第一次和唯一一次交女友。女方是诺亚在餐厅打工时认识的,邻近社区学院的学生。二人在交往八个月后,因女方提出所以和平分手,但之后诺亚开始死缠烂打,时常在女方的住所和工作地点附近流连,每天向她打出几百通电话。前女友不久后就从社交网站上完全封锁了他,也不再回复他发的短信。
交往期间他短暂脱离了INCEL社群,但分手后他又掉回那个无底深潭里。
“我是千万个不愿意再沉迷那些网站了,但不看的话又很痛苦。”分手不是诺亚主要的痛苦来源,让他更难以接受的,是觉得自己是人际关系中的失败者。“她要我给她空间,不要再这样打扰她的生活,因为她害怕我会自残,也怕我会对她干出甚么暴力的事情。我不是想要骚扰她的。她对我很重要,我很尊重她,也感激她愿意跟我交往。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好像每一天都有另一个我在跟自己说:‘她有必要对我所受的伤害负责。’看那些网站又令这种感受更强烈。想到自己是她恐惧的来源,我觉得很内疚。”
离开?难以下咽的白色药丸
诺亚把重返INCEL社群,疯狂浏览和参与INCEL讨论区的行为称为“复发”(relapse),一个戒毒和戒酒社群常用的字眼。“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光荣的。复发以后,我每天都见到自己那些很“INCEL-ly”(很像INCEL)的,恶劣的习惯和情绪一点点地回来。我讨厌街上的情侣,讨厌自己的样子,讨厌身上每一寸赘肉,讨厌前女友,又讨厌自己对她的讨厌。我每天都漫无目的,不知道如何重整自己的人生。”
把INCEL社群和它们的意识形态比喻为毒品的,也不止诺亚一个人。杰克跟诺亚一样,初时在INCEL社群得到的,近乎宗教体验的极端认同感慢慢褪去后,剩下的就只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虚无。
杰克说:“我也还是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爱和关心。而且我的心理健康变得很坏,常常觉得自己丑到不能上学。我约了助教谈功课都临时取消,宁愿待在宿舍里自怜。而且我又开始常常哭了。”
让他觉得特别痛苦的,不止是“黑色药丸”本身,还有许多INCEL意识形态,例如对外貌的极端执著。“我已经无法看到自己任何优点了。例如就算我改善了外貌和身材,还是会觉得自己很丑。当然我本身也不觉得自己很多优点,但这种极端的执著和负面情绪,是我在接触INCEL思想以前从未有过的。而INCEL令我相信男人就是有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没法达到那些标准令我很痛苦。”
杰克在大学里攻读天体物理学,毕业后希望在研究院进修。我说,能读天体物理学就证明你的科学头脑很不错,这本身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看看自己的优点,多些肯定自己?
杰克只是淡淡地说:“现在我的世界除了对于性的渴望,以及对自己外表的厌恶外,甚么都没有。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算是聪明的,但就是没法在乎。”
他积极地尝试去找别的同温层,包括想要逃离INCEL文化的网上互助群体。而这些群体的确温暖得多了--人们告诉他,像“外眼角下垂”这种对自己的标签只有INCEL们才会用,也有人说他似乎有躯体变形障碍(Body Dysmorphia;一种心理障碍,患者通常过度关注自己外貌,并夸张化自己身体缺点),劝他好好利用大学里的辅导资源,找专业人士帮助自己。互助社群里的善意他都接收到了,但他还是有那种从INCEL社群里习得的那种愤世嫉俗:他觉得,除了实际上改善外貌的方法,所有让自己变得好过的努力都是在瞒骗自己。
我问杰克有甚么想要跟未接触过INCEL社群的人说。他说:“无论你怎样好奇,永远不要踫这些网站。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不会因为一些网上无名氏改变我对人生的想法,我彻底错了。这些网站毁了我的心理健康。”他千叮万嘱:“你一定要警告其他人,要他们绝对别接触INCEL。”
如果可以回到三年前,他会跟十六岁的,那个常常在夜里哭红了眼的杰克说些甚么?“我会要他绝对不要踫那些网站,”杰克想了良久,“但不去的话又该去哪里呢?好像无论我怎样避开INCEL网站,我最终都一定会找到它们。”
访问之后,我给杰克发了些关于“正面男性气慨”(positive masculinity)的网站和文章。“正面男性气慨”提倡男性摒弃“男人有男人应有的样子”的想法,建议男性拥抱多元﹑勇于展现脆弱甚至女性化的面向,重新定义何谓“男子气慨”。他同意这种想法比INCEL价值要正面得多:“就是未必吸引到像十六岁的我那样的,既阴暗又寂寞的人。”
但杰克的确有努力想要变得没那么阴暗和消沉,不让INCEL的黑洞把自己完全吞噬。他对我说,他在尝试吞“白色药丸”(get whitepilled)。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吞白色药丸不代表理性地否定或驳斥“黑色药丸”,或者重新评价INCEL社群里那堆对于两性关系的扭曲的想法。
“白色药丸即是接受黑色药丸是真理,但由于我们没法改变世界的现实,我们只能用一种斯多葛(stoic)式的哲学去忍耐和接受它,尽量不让恨意和愤怒侵蚀自己。”
“我还是觉得黑色药丸是真理,只是它太苦了,苦得我无法不尽最大努力和它共处而已。”
只能說,看看這個社會對我們的男孩們做了什麼。讓他們以身為處男而苦,對自己的外貌焦慮,但又要求伴侶的外貌,認為自己是底層的人但又要求女生對自己臣服,矛盾到了極點。
天哪incel竟然这么恐怖 以前只以为是个报团取暖的小团体
19岁没有性行为就这么崩溃?欧美人太卷了吧……实际上现在国内更多吧,我这种27岁女生也没有……其实本质上并不是长相,而是性格,很多丑男丑女都能脱单呀……极端男权组织真可怕……
這文章好啊,拓闊了視野,認識了這社會了較容易讓人疏忽的族群,這對以”無知之幕”的方式討論社會公義有很重要的幫助。
有個想法,INCEL極有可能在同性戀族群中出現,同志本身就相對隱藏,對速食關系,外貌協會似乎也主流,條件較差的同志看來也會很難受。
物理治疗这方面不知有无研究
纯粹的个人主义自由竞争,很可能导向winner takes all。求之不得从而转向曾经厌弃的集体主义寻求庇护,“至少包分配”,这个逻辑在当今中国倒是很make sense
好文章
在台灣也是一個嚴重的現象呢
看完后发现,文章所揭示的现象其实不仅存在于男性群体,如今两性中这种被性别主义所困扰折磨的人都普遍存在着,渴望着异性却又仇视着异性,即时两性的性别主义叙事内容有所不同但内在逻辑和动机基础却有着一定的一致性,这种现象更多的根植于现代性而非传统社会遗留。
謝謝端,意想不到的題材。
很有意思的文章。
我很喜欢的电影 Who framed Roger Rabbit,大侦探对Jessica的择偶观很不理解,忍不住发问。Jessica 的回答很简单:because he makes me laugh … 最后夫妻俩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一直对这个回答很有共鸣,也向困扰中的男性朋友们推荐此片。
说到底,这还是一个自我认知和自信的问题。青春期对男女两性都是有很大影响的。如果在青春期认知成长能够得到关爱和疏导,长大以后能好过一些。单身女性的心理困扰相信也不比男性少,但是女性攻击性不强,都是自己难受忍着,所以可能关注度没有男性群体高。
…
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又很重要:它代表着各种被落下的群体的一支。因为被忽视所以偏执,又因此更为被忽视。这种群体的出现值得探讨;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他们的执念依然不值一提。
社会是人互动形成的混沌系统,没有那么多真理。对个人而言,完全有机会过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假设自己是禽兽,那世界就是蛮荒丛林,人退化成动物。假设自己拥有高贵的人性,那世界就完全两样。
我直说吧,一样是独来独往的人,我有值得托付的朋友和花哨的简历,有平和的心态与坚持。因而,容许我对条件比我好却堕落至此的生物,表现出额外的鄙夷。
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兩性關係看得這麼重要,一個人精神世界空虛真得很可怕。
我中學的時候,性格好的醜同學一樣會有很多朋友。
自己內心醜惡,別人不想接近,反而把錯誤一股腦推給自己的外貌,甚至推給女性,實在是太厚顏無恥了。
otaku更多选择了逃避
此類心理有問題者亦算是病人的一種,不如以福利形式派叫雞券。
如此痛苦/虛無 難道只能佛系 遁入空門了嗎…真的為受訪者感到難過…
很好的采访,我在点开以前还以为讲述的是中国的仇女现象,看完才了解到原来在美国都形成文化圈了。我也觉得这样的文化现象对中国也很有借鉴意义,毕竟中国的男女比例失衡还要严重的多。
谢谢端的这篇文章,这是我在华文媒体里看到的为数不多的介绍非自愿独身群体的文章,incel的问题在国内也很严重,特别是在男性化程度较深的论坛如贴吧和虎扑等地方,我觉得这将是中国社会未来的又一个定时炸弹。
值得留意的是,這群人是(1)深受刻板印象影響而引起個人焦慮,(2)出於缺乏機會/不懂得建立關係等理由而沒有成功確立關係(不論對象是男/女),(3)焦慮無法成功透過自身處理而外化成憤怒。最根本的是自身的焦慮,而這份焦慮是自我否定的焦慮,相比起他們是否有能力愛他人,有人肯定自己值得被愛才是重點,而這個需要並沒有被自己或他人重視。
為甚麼要把性變成關係的一部份,甚至是僅有的一部份?或者是因為自己也不清楚一段好的關係是如何確立,是甚麼樣子的…而較好理解的是性的部份?畢竟,左/右手是人生一大助手吧,更何況現在是容易接觸”性”這樣東西的,成為INCEL的其中一個解構方式也算正常吧?
otaku和incel 本質上是非常相似,僅因文化不同而有不同表現形式,大家也是孤獨和焦慮的結果
我觉得一切的根源还是父权制,男性中心主义社会是靠着竞争来运行的,而女性则是靠着合作来运行的。如果是竞争,没有人能逃掉,并且注定会有某些特质成为稀缺品,目前就是金钱、外貌、地位、权力,incel是画地为牢,追求一种刻板印象的女性,物化以及拥有女性作为自己具有男子气概的象征。解法是,酷儿理论,既然每个人都有不足,看到不足,承认不足,解构不足,以一种开放的心态,而不是敌视一切。我自己学习女权主义,也有相当一段时间挺仇男的,但是越加深入了解,明白所有人都困在网中,对某件具体的事情和做法表示反对,把人一棒子打死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象的未来世界也不是,从一个极端导向另外一个极端。
jakc是有病識感的啊
結合這個月來日本公主真子和小室圭結婚的風風雨雨(把公主當作萬世一代的皇室附屬品,保守和hegemonic masculinity 的醜陋完美結合),可以想像到「非自願單身」對女性上的幻想和對男性的刻薄是怎樣同時男性和女性逼上絕路。
这篇很好
到頭來他們其實都自認自己高人一等,嘴上說著女孩們都看不起他們只想跟Chad交往,但他們也同樣只顧著追求Stacy,當受到了挫敗就怨恨那些拒絕他們的對象甚至是那些阿法男-沒有人比我優秀那我自然就能勝出了。
兩性交往淪為一種單純的弱肉強食與征服快感,可想而知的是儘管追求成功他們可能也不會善待那些女孩。
INCEL東亞怎麼沒有?台灣就母豬教徒,日本前陣子才有一個在東京電車上針對女性無差別殺人,只是族群仇恨中針對女性的仇恨更不被重視罷了
這個世界對於男性提供的性滿足的資訊、管道、服務、產品滿坑滿谷,但INCEL的重點從來不是性,而是如曼恩所言「認為自己天生就有獲得女性服務的資格、女性有為男性提供服務的義務」的信仰,以及隨之而來虛假的被剝奪感、「匡正」的重拾權力慾望
文中有一段极端INCEL男的自白:「如果這個醜陋﹑骯髒的黑人能在十三歲就和金髮白人女孩上床,但我卻一輩子都因為身為處男而受苦,這就證明女性這個性別的人有多荒謬。」,放在中国语境内便是一部分男性网友对于丁真的仇恨。Toxic Masculinity似乎在侵蚀着全世界的人,男女无一幸免,并且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实在是无法理解将两性关系看作自己人生重要追求的观念
中国男人不是在网上四处炫耀自己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哪里都软吗?
中国也有,中国网民把这个Chad和Stacy的这个系统高度概括成“交配权”三个字,不过因为“网友定义里”的中国女性相对欧美人起来并不太喜欢肌肉男,所以小鲜肉似乎更受欢迎就是了,另外没什么区别。而且中国人更现实一点,谈婚论嫁的时候房子车子都在摆在明面上的东西,而不是某个地下论坛里的牢骚。所以中国人的焦虑反而没那么阴暗,因为大家都焦虑(笑)
不过抛开这个,东亚人较少受困于欧美对阿尔法男性的那种追求,以及不想变成Loser的思维,美国人的例子比如文章里那几个典型的,“我想成为Chad,但我成为不了Chad,我焦虑,最后演变成仇恨”
。然而东亚人特别是日本人明显想的更开,他们选择躺平,变成食草男。这和欧美社群用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INCEL社区的核心还是对和女性建立关系抱有期待的,抱有期待才会批评自己,才会焦虑,才会想让自己跻身Chad男行列。而日本草食男以及自称垃圾的阿宅的思维则完全不同,他们的自我认知不抵触变成Loser,甚至直言我就是Loser,“反正我就是Loser,你们就别要求我那么多了”,这种思维模式里直接放弃了和女性建立关系,既然放弃建立关系了,那么任何讨好的行为都没必要进行了,长得好看,会打扮,事业有成,身材优越自然也不会成为对比的标准,因为一旦我放弃和别人对比,那对比标准就伤不到我。
当然日本人的精神娱乐方式确实和欧美人有些区别,日本人没有欧美那种Party社交文化,且创造了很多适合单身一人享受的物质和精神替代品,最典型的就是宅文化,还有诸如单人餐厅,单人温泉等等。
我有一位日本友人,住在大阪,他就是典型的这类人,当然他是上班族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阿宅,按他的话来说“能和女性建立关系当然是好的,但是我不会主动去寻求,如果单纯是为了满足自己,替代品有很多(对内有宅物,对外有旅行等),不一定要把这个放在首位,而且为了满足自己去追求女性,很自私,对大家都不好”。他甚至连性欲都能通过风俗业解决,他对女性的需求已经演变成柏拉图式恋爱的境界“有最好,没有就算了”。
青少年和变态的共同点都是太拿自己的感受当回事,缺乏取悦女性的习惯与教养
在中国,这大概就是孙笑川和他的狗粉丝们。
扩宽了我的眼界
开阔眼界
人人都讨厌Chad和Stacy,人人都希望成为Chad和Stacy。
This is interesting. 如果以後有香港男性為什麼仇女的主題就好了
很有意思的文章,又一次开拓了我的眼界。
似乎真的是一种毒瘾,然后又遇上了容易走极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