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没有民主派:议会极少数的三十年与突然死亡

从来无力撼动政局的澳门民主派,突然被宣告死亡。没有民主派的下一届立法会,意味澳门将进入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

虽然没有实权,但他把握住话语权,在议会内总算是多一把声音。后来其他议员不甘,开始加入“战场”,吵来吵去。火花擦起,传媒开始报导,议题就冲出了议会外——温和的手法,并非全然无用。

“大概是‘鲶鱼效应’啦,”区锦新回谈过去得失,说民主派像条跃进沙丁鱼群的鲶鱼,让建制紧张沸腾。他觉得,即便整个议会的设立“很花瓶”,但是能在议会发声、指出问题,对澳门来说是一个进步。“在当时我们是觉得有用的,”一向语速极快的他顿了一下,诚恳地说,“到今日我都是觉得有用的。”

刺眼的新星,如履薄冰

不过,像吴国昌说的制度抗争,连他直言不讳,在进入议会的第二年,就“差不多用尽了”。“你再进一步改规则就要多数人同意,你怎样争取议会中多数人同意?”他知道此路已经行不通,也没有破局策略。于是,曾经的民主标杆褪成老派的象征,政治感召已经做不太到。直至,一张新面孔出现。

2009年,澳门特首换届在即,年前发生的“欧文龙贪污案”令社会震惊。当年18岁的苏嘉豪在公听会上,当面质疑候任特首崔世安的管治威信,第一次崭露头角。之后2012年通过的政改方案,因为官委人数不变被指是“假政改”。在新届立法会首次召开大会当日,苏嘉豪冲到立法会外,向间选官委议员派柿(耻),叫他们要有“收柿(羞耻)之心”。

立法议员苏嘉豪在他的办事处门外。
立法议员苏嘉豪在他的办事处门外。

“激进”的抗争,在澳门民间从来都不是主流,但一改以往民主派的温和作风,吸人眼球的举动,还是给苏嘉豪积攒了知名度。当年,他只有22岁。再之后2014年的“反离补”运动,就真正把他带到镁光灯下。区锦新也不否认,当年苏嘉豪在游行中表现出“一个年青人独特的魅力”,成功渲染情绪。那年,二万名市民上街抗争,最终触发特首撤回法案。

魅力后来化成支持力量一路滚存,再兑换成张张选票。2017年立法会选举,苏嘉豪以名单第一位参选,最后以九千余票夺一席,成为澳门史上最年轻议员。

然而,立法会任期刚开始,这颗新星亮不过60日,就因“扔纸飞机案”被控加重违令罪。在游行过后将请愿信折成纸飞机,扔入特首官邸的这个行动,终导致其议员职务中止;这是澳门回归后第一次。

停职当日,苏嘉豪在脸书勉励支持者,“不要放弃,继续前进”。当年,他挑选“前进”作为竞选口号,是希望取代使用“抗争”、“激进”等的字眼,他以为这样足够温和,亦符合澳门社会的接受程度。但原来当选后现实中的前进,是“如履薄冰”——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之变。

我们(民主派)只有这么多(空间),如果我们连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退到哪里去。

苏嘉豪

“以前在(议会)外面叫口号,政府可以漠视你们;错误地指责政府,它也不会做些什么,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但现在完全不同,多了权力、多了责任,“现在你继续乱叫的话,政府就会着手(处理),你要和它来来回回去交手,你需要有一个能耐。”后来,法院判他罚款4万元;停职210天后,才恢复职务。

事件打破众人印象,议员并非一个铁饭碗,作为少数异见者,更是众矢之的。凡事皆当临深履薄,在处处受限的议会坚持,值得吗?苏嘉豪说,过去四年,“寸土必争”是团队一直的信念,“我们(民主派)只有这么多(空间),如果我们连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退到哪里去。”

在后雨伞时代,香港青年溺沉在一股低气压中,民主派在议会的作用,受尽狙击。同样的问题,也有人叩问澳门民主派。在当日民主派DQ联合记者会直播中,就有一名网友留言道:“苏嘉豪你这四年除了抨击政府以外、你对社会有何贡献?”

他仍然相信政治的专业,认为至少还有三个“有议席”的分别:掌握议会第一信息权、过程的影响力以及话语权。

“在那些闭门会议下,我们尽力听得多少就多少,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对社会有威胁的事情,我们能尽早警示。”他相信自己是个哨子,个体虽然微小,但声音也可以放到很大,“从这件事来说我们是成功的,”他顷刻斟酌字眼,“或者不是成功,至少不是失败。”

2020年6月5日,澳门团体举办活动支持港区国安法。
2020年6月5日,澳门团体举办活动支持港区国安法。

但人们最重视的,永远都只是结果——从二十三条,到谣言罪,再到网络安全法、秘密警察和天眼法,无论社会反应多大,最终无一刹停。民主派犹像以卵击石,但苏嘉豪也相当清𥇦自己能击中的位置:从法案出炉,到最后通过生效,“中间的过程,是我们发挥影响力的时间。”

在澳门的语境之下,民主派极其量只能在“收回法案”和“维持不变”中间不断周旋,迫使政府“减辣”。他举例,像年前谣言罪一样,虽然最后刹停不了,但现在法案已与最初的版本差很远,“(这些功夫)很难以三言两语解释给市民听,大家只会看到法律都通过了,”他深明这些事情只能默默地做,因为“如果我们不存在,就不会(有议员)讲。”

“变的是他们、他们的龙门、红线”

未来,还会不会有人讲“反对”,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民主派将不会存在。

新一届的立法会选举,原本吴国昌不再当第一候选人,区锦新则想“把时间留给自己”,早早已宣布不再参选。老泛民一心退下来,悬空的议席原本令潜伏在各板块的较量浮出水面,一争天下,但突如其来的一句“不拥护澳门基本法或特区”,民主派的未竟之路,突然来到了尽头。

当日,有记者赶到新澳门学社进行访问,形容里面气氛“像死了人一样”。苏嘉豪曾经相信,时间会站在他身边,因为年轻是自己的优势——因为年轻,所以获得年轻人的支持;也因为年轻,时间多一点,“还有一些弹性、还有空间”。

然而,空间是奢侈的。

当有一日,如果我们的目标很清楚、对一件事对一个诉求,导致触动到某些(人)神经时,而对我们民主派的议员生存空间有威胁,这个不是我的责任。

苏嘉豪

澳门是中国的“乖孩子”。民主派可耕耘的空间与不断变幻的外围环境挂钩,风吹草动,他们的身位无法经得起波动。这种感觉吴国昌最清楚。回归后的十年间,对港澳走向,他感觉中央仍未有清𥇦的计划,但后来历经过香港抗争,“似乎中央政府就有一些新定向。”

DQ之后,澳门选管会公布审核参选人的“七大准则”,当中包括有否勾结外国势力“反中乱澳”、发表言论或参与活动意图推翻中央等。特首贺一诚之后见传媒,先表示尊重选管会决定,又指“七大准则”是结合中国宪法修改,澳门需要在“爱国者治澳”的大原则,以及中央“全面管治权”下加强工作。

他强调作为中国人,必须要遵守宪法,而澳门,一定要落实。

2019年10月1日,澳门议事亭前地直播国庆六十周年的庆典,引来途人围观。
2019年10月1日,澳门议事亭前地直播国庆六十周年的庆典,引来途人围观。

“‘尊重选管会的判断’,即是讲到不像是他(特首)决定这样。那究竟谁判定呢?”对于此次判决,外界素有猜测,吴国昌用自己一贯的话语调侃,“这个是国家机密,等你估啰(让你猜)。”但他又忍不住,凭自己在政界打滚多年的观察推论形势:“澳门官僚过去完全不会有这些胆量去做这些政治斗争。你说(这次)没有中央的吩咐,他敢不敢做呢?除非(自己)很高级啦。”加上终院最后对上诉的驳回,DQ到底是谁的旨意,其实他早看得通透。

但澳门民主派一直温和,廿三条也早早立法且从未动用,中央到底在想什么?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副教授余永逸曾分析,经历香港问题,北京原望以一国两制作为一统台湾的示范已然失效,还看现实的政治需要,干脆落实“全面管治权”——先肃清反对力量,再全面渗入特区的管治。

他分析,在未来,当局管治的重点已经不在研判澳门的形势如何,而是“视乎北京需要什么”。如是者,民意如何反弹,已经不再重要。

一直如履薄冰的澳门民主派碰上国家安全、爱国这些烫手的时代命题,他们还没来得切回答,转眼间已经灭顶。

关于被取消资格,苏嘉豪向记者连说了好几遍:“觉得没什么好说、都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了。”这四年来,他不断反问自己,我的原则底线是什么?不改其志,是他贯彻始终的坚持。因为处在朝夕令改的政治里,他形容,民主派永远是被动的、裹挟其中的。

直到这一次,澳门再也没有民主派,苏嘉豪认为并不是他的错:“当有一日,如果我们的目标很清楚、对一件事对一个诉求,导致触动到某些(人)神经时,而对我们民主派的议员生存空间有威胁,这个不是我的责任。”

“变的是他们、变的是他们的龙门、红线。”

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

澳门电台每早有一烽烟时事节目(phone-in)叫“澳门讲场”。当日民主派被连根拔起,十多名市民愤愤然打了电话上去抱不平。其中有一名听众诚恳地说:“澳门这么乖,乖到这个程度了,还要这样做?大家都很不安。”

曾经,大多澳门人被视为政治冷感、一直待在沉默之中。像前年反警暴静默集会被禁、六四集会连续两年被拒,社会间虽偶有市民独自发起行动,但回响平平。区锦新形容,这是因为澳门人“很乖、很听话、不要和中央撑(对抗)之类的观念,是深深建基于脑海入边。”

2020年1月,澳门多个社团举办庆祝回归二十周年活动。
2020年1月,澳门多个社团举办庆祝回归二十周年活动。

人人暗忖:只要乖,就会有糖食。吴区也曾经天真地想像,澳门地方小、可以“慢慢行”,中国或者会率先让这里实现民主,以作为香港的一个示范。“那它信不信(澳门)啊?摆明是不信啦。”吴国昌半开玩笑地说。

如今,梦切实的破了。余永逸在之前的访问中也不讳言,这里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一个“乖孩子”也没有糖吃的时代。“市民认为(DQ)有没有问题?当然有问题啦,大家一定看得出有问题的。但看得出有问题,是否(代表这是)一个要动手反抗的时机呢?”吴国昌反问。

六月那次访问的尾声,当时还没有DQ事件,没有接班人的区锦新早已决定只身退下火线。记者问到有关传承的问题,他先是一嘴轻松,“这个世界、书看完了就要盖上了啦!我不觉得说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接班人。”但再追问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四年前的那一届,“太太已经叫我不要选……结果我终于(还是)选了。”

他放不下,心底里,他还是希望能够做到传承。他希望在最后的四年时间里,能够培养一些对政治、政策领域比较熟悉的年青人,也许不一定成为议员,但至少能够在社会构成一些意见压力、成为意见领袖,“结果全部都做不到。”

区锦新曾尝试梳理原由。他自省,“到今时今日六十几(岁)了”,也许是年纪大了,没有办法再吸引年青人。后来又觉得,或许跟澳门环境不无关系——这里年轻人参政的“阶梯太窄”了,不像香港,没有区议会的踏脚石,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苏嘉豪一样,有一定的论政能力,那“你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出来啊?”关于传承,今年63岁的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在自由空间急速倒退的时代,未来还会不会有年轻人愿意为这里的民主出力,没有人能够回答。至于头发已经花白的吴国昌,三十年来的从政生涯由自己一手开创,虽然结束得突然,也经已占尽了人生的一半,回看自身对澳门民主的推动,“是啊, 我觉得都算尽了绵力了。”没有民主派的议会未来,很多澳门人不敢想像,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真诚,寄望留下的建制派做多一点点。

作为最年轻的民主派,苏嘉豪倒没有这么乐观。“排除了民主派,太阳照常升起,不用拖慢进度,就可以重新出发……这种发展是否完全好呢?我觉得不是啰。”“没有所谓阻头阻势的人,去提出‘忠言’,当权者一定会有盲点的。”他说。

澳门半岛地标大三巴牌坊夜景。
澳门半岛地标大三巴牌坊夜景。

被DQ之后,苏嘉豪那双像发光一样的眼神,也无法不渐渐变得涣散。这一个月以来,他日程都排得满满,兼顾研判上诉书与日常议员职务,连接受媒体访问也要卡在深夜进行。在缠身的工作隙缝中回头一看,距离其任期完结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留给他前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到这一刻,我仍然很肉紧这个地方发生的事。”苏嘉豪说,当年参选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立法会里全部都是“保皇党清一色”。“讲真如果你整个议会都是这样,我觉得包括我在内的年轻人,都会重新考虑,是否继续在澳门投放全部青春、全部精力、时间……”他陷入半顷沉思。

苏嘉豪记得有一次,有人跟他说:“多谢你付出了你的青春。”他之后蓦然回想,是喔,自己用了十年的青春,去参与澳门的社会和政治,虽然大多时间也许是浑沌与笨拙,但这十年是“占我人生中很重要的时间”。他在澳门土生土长,这十年,他自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从未减弱。

惟经过此次事件,他兀然觉得,“这个地方某些部份变得很陌生”,“这是令人很难过的一件事……究竟澳门还是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互相尊重、求同存异(的社会)呢?”

从加入学社、带领社运、被称为“澳独”份子,再到挤身议会,被中止职务、复职,最后到今日被取消参选资格,当日的少年已成人。但此刻,澳门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样子。

“现在我回答你,我没有信心澳门是这样的一个社会。”

(端传媒实习记者高炜玮、张清雯对此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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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苏嘉豪只有三十岁。他的时间还很长。

  2. 天知道这些玩笑和揶揄背后有多少不甘多少泪水 要是国家都能由这些真正有情怀的人治理该多好

  3. 在沒有黑暗的地方再見说道:

    「長夜才開始,黑暗中請記得太陽的模樣,沉默中不要為魔鬼歌唱。」

  4. 謝謝記者的用心~

  5. 乖孩子都沒糖吃,那香港是叛逆得划算了

  6. 謝謝報導說出了澳門民主派的絕望

  7. 在澳門想像民主發展甚至推動民主發展,本來就是種很唐吉柯德;其一,澳門國際經濟地位對比香港來說就是九牛一毛,且GDP主要來源為賭博觀光業,嚴重依賴中國大陸。其二,在歷史的發展上,澳門的葡國殖民時期與香港的英國殖民時期,政治環境和發展都大不相同,綜合以上,澳門人普遍都政治冷感,因為不相信可以改變,敢怒而不敢言。
    但不管怎樣,還是很感謝三位唐吉柯德幾十年來的貢獻,衷心祝福平安

  8. 作為澳門人
    感謝記者的用心
    澳門這個地方
    真的一言難盡
    但已經睇唔到有咩未來可言

  9. 高天賜不是民主派,他是公務員派,基本上代表公務員的利益而已。

  10. 「他感覺中央仍未有清𥇦的計劃」中「𥇦」應作「晰」。

  11. 直到消失的那天才知道他們存在過:(

  12. 新聞出來的那一天,天氣很好。
    只是感覺天一下暗下來了
    也終於可以理解為何反條例事情發生的時候,香港人覺得民主已死的心情。
    就是那一剎的心有一點慌,以及逐漸弥漫上來的沉重感。

  13. 澳门的民主派,我之前只知道一个高天赐

  14. 佩服他們的毅力

  15. 他們無想像力啊。

  16. 多谢你付出了你的青春

  17. 建制也高興不了太久,下一个

  18. 原来澳门也有民主派啊,真是佩服他们的毅力,用自己的青春谱写什么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叹连这么微弱的烛光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