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實權,但他把握住話語權,在議會內總算是多一把聲音。後來其他議員不甘,開始加入「戰場」,吵來吵去。火花擦起,傳媒開始報導,議題就衝出了議會外——温和的手法,並非全然無用。
「大概是『鯰魚效應』啦,」區錦新回談過去得失,說民主派像條躍進沙丁魚群的鯰魚,讓建制緊張沸騰。他覺得,即便整個議會的設立「很花瓶」,但是能在議會發聲、指出問題,對澳門來說是一個進步。「在當時我們是覺得有用的,」一向語速極快的他頓了一下,誠懇地說,「到今日我都是覺得有用的。」
刺眼的新星,如履薄冰
不過,像吳國昌說的制度抗爭,連他直言不諱,在進入議會的第二年,就「差不多用盡了」。「你再進一步改規則就要多數人同意,你怎樣爭取議會中多數人同意?」他知道此路已經行不通,也沒有破局策略。於是,曾經的民主標桿褪成老派的象徵,政治感召已經做不太到。直至,一張新面孔出現。
2009年,澳門特首換屆在即,年前發生的「歐文龍貪污案」令社會震驚。當年18歲的蘇嘉豪在公聽會上,當面質疑候任特首崔世安的管治威信,第一次嶄露頭角。之後2012年通過的政改方案,因為官委人數不變被指是「假政改」。在新屆立法會首次召開大會當日,蘇嘉豪衝到立法會外,向間選官委議員派柿(恥),叫他們要有「收柿(羞恥)之心」。
「激進」的抗爭,在澳門民間從來都不是主流,但一改以往民主派的温和作風,吸人眼球的舉動,還是給蘇嘉豪積攢了知名度。當年,他只有22歲。再之後2014年的「反離補」運動,就真正把他帶到鎂光燈下。區錦新也不否認,當年蘇嘉豪在遊行中表現出「一個年青人獨特的魅力」,成功渲染情緒。那年,二萬名市民上街抗爭,最終觸發特首撤回法案。
魅力後來化成支持力量一路滾存,再兌換成張張選票。2017年立法會選舉,蘇嘉豪以名單第一位參選,最後以九千餘票奪一席,成為澳門史上最年輕議員。
然而,立法會任期剛開始,這顆新星亮不過60日,就因「扔紙飛機案」被控加重違令罪。在遊行過後將請願信摺成紙飛機,扔入特首官邸的這個行動,終導致其議員職務中止;這是澳門回歸後第一次。
停職當日,蘇嘉豪在臉書勉勵支持者,「不要放棄,繼續前進」。當年,他挑選「前進」作為競選口號,是希望取代使用「抗爭」、「激進」等的字眼,他以為這樣足夠温和,亦符合澳門社會的接受程度。但原來當選後現實中的前進,是「如履薄冰」——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之變。
我們(民主派)只有這麼多(空間),如果我們連這些都沒有,我們都不知道退到哪裏去。
「以前在(議會)外面叫口號,政府可以漠視你們;錯誤地指責政府,它也不會做些什麼,因為你什麼都不是。」但現在完全不同,多了權力、多了責任,「現在你繼續亂叫的話,政府就會着手(處理),你要和它來來回回去交手,你需要有一個能耐。」後來,法院判他罰款4萬元;停職210天後,才恢復職務。
事件打破眾人印象,議員並非一個鐵飯碗,作為少數異見者,更是眾矢之的。凡事皆當臨深履薄,在處處受限的議會堅持,值得嗎?蘇嘉豪說,過去四年,「寸土必爭」是團隊一直的信念,「我們(民主派)只有這麼多(空間),如果我們連這些都沒有,我們都不知道退到哪裏去。」
在後雨傘時代,香港青年溺沉在一股低氣壓中,民主派在議會的作用,受盡狙擊。同樣的問題,也有人叩問澳門民主派。在當日民主派DQ聯合記者會直播中,就有一名網友留言道:「蘇嘉豪你這四年除了抨擊政府以外、你對社會有何貢獻?」
他仍然相信政治的專業,認為至少還有三個「有議席」的分別:掌握議會第一資訊權、過程的影響力以及話語權。
「在那些閉門會議下,我們盡力聽得多少就多少,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對社會有威脅的事情,我們能盡早警示。」他相信自己是個哨子,個體雖然微小,但聲音也可以放到很大,「從這件事來說我們是成功的,」他頃刻斟酌字眼,「或者不是成功,至少不是失敗。」
但人們最重視的,永遠都只是結果——從二十三條,到謠言罪,再到網絡安全法、秘密警察和天眼法,無論社會反應多大,最終無一刹停。民主派猶像以卵擊石,但蘇嘉豪也相當清𥇦自己能擊中的位置:從法案出爐,到最後通過生效,「中間的過程,是我們發揮影響力的時間。」
在澳門的語境之下,民主派極其量只能在「收回法案」和「維持不變」中間不斷周旋,迫使政府「減辣」。他舉例,像年前謠言罪一樣,雖然最後刹停不了,但現在法案已與最初的版本差很遠,「(這些功夫)很難以三言兩語解釋給市民聽,大家只會看到法律都通過了,」他深明這些事情只能默默地做,因為「如果我們不存在,就不會(有議員)講。」
「變的是他們、他們的龍門、紅線」
未來,還會不會有人講「反對」,沒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民主派將不會存在。
新一屆的立法會選舉,原本吳國昌不再當第一候選人,區錦新則想「把時間留給自己」,早早已宣布不再參選。老泛民一心退下來,懸空的議席原本令潛伏在各板塊的較量浮出水面,一爭天下,但突如其來的一句「不擁護澳門基本法或特區」,民主派的未竟之路,突然來到了盡頭。
當日,有記者趕到新澳門學社進行訪問,形容裏面氣氛「像死了人一樣」。蘇嘉豪曾經相信,時間會站在他身邊,因為年輕是自己的優勢——因為年輕,所以獲得年輕人的支持;也因為年輕,時間多一點,「還有一些彈性、還有空間」。
然而,空間是奢侈的。
當有一日,如果我們的目標很清楚、對一件事對一個訴求,導致觸動到某些(人)神經時,而對我們民主派的議員生存空間有威脅,這個不是我的責任。
澳門是中國的「乖孩子」。民主派可耕耘的空間與不斷變幻的外圍環境掛鈎,風吹草動,他們的身位無法經得起波動。這種感覺吳國昌最清楚。回歸後的十年間,對港澳走向,他感覺中央仍未有清𥇦的計劃,但後來歷經過香港抗爭,「似乎中央政府就有一些新定向。」
DQ之後,澳門選管會公布審核參選人的「七大準則」,當中包括有否勾結外國勢力「反中亂澳」、發表言論或參與活動意圖推翻中央等。特首賀一誠之後見傳媒,先表示尊重選管會決定,又指「七大準則」是結合中國憲法修改,澳門需要在「愛國者治澳」的大原則,以及中央「全面管治權」下加強工作。
他強調作為中國人,必須要遵守憲法,而澳門,一定要落實。
「『尊重選管會的判斷』,即是講到不像是他(特首)決定這樣。那究竟誰判定呢?」對於此次判決,外界素有猜測,吳國昌用自己一貫的話語調侃,「這個是國家機密,等你估囉(讓你猜)。」但他又忍不住,憑自己在政界打滾多年的觀察推論形勢:「澳門官僚過去完全不會有這些膽量去做這些政治鬥爭。你說(這次)沒有中央的吩咐,他敢不敢做呢?除非(自己)很高級啦。」加上終院最後對上訴的駁回,DQ到底是誰的旨意,其實他早看得通透。
但澳門民主派一直温和,廿三條也早早立法且從未動用,中央到底在想什麼?澳門大學政府與行政學系副教授余永逸曾分析,經歷香港問題,北京原望以一國兩制作為一統台灣的示範已然失效,還看現實的政治需要,乾脆落實「全面管治權」——先肅清反對力量,再全面滲入特區的管治。
他分析,在未來,當局管治的重點已經不在研判澳門的形勢如何,而是「視乎北京需要什麼」。如是者,民意如何反彈,已經不再重要。
一直如履薄冰的澳門民主派碰上國家安全、愛國這些燙手的時代命題,他們還沒來得切回答,轉眼間已經滅頂。
關於被取消資格,蘇嘉豪向記者連說了好幾遍:「覺得沒什麼好說、都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了。」這四年來,他不斷反問自己,我的原則底線是什麼?不改其志,是他貫徹始終的堅持。因為處在朝夕令改的政治裏,他形容,民主派永遠是被動的、裹挾其中的。
直到這一次,澳門再也沒有民主派,蘇嘉豪認為並不是他的錯:「當有一日,如果我們的目標很清楚、對一件事對一個訴求,導致觸動到某些(人)神經時,而對我們民主派的議員生存空間有威脅,這個不是我的責任。」
「變的是他們、變的是他們的龍門、紅線。」
一個「乖孩子」也沒有糖吃的時代
澳門電台每早有一烽煙時事節目(phone-in)叫「澳門講場」。當日民主派被連根拔起,十多名市民憤憤然打了電話上去抱不平。其中有一名聽眾誠懇地說:「澳門這麼乖,乖到這個程度了,還要這樣做?大家都很不安。」
曾經,大多澳門人被視為政治冷感、一直待在沉默之中。像前年反警暴靜默集會被禁、六四集會連續兩年被拒,社會間雖偶有市民獨自發起行動,但迴響平平。區錦新形容,這是因為澳門人「很乖、很聽話、不要和中央撐(對抗)之類的觀念,是深深建基於腦海入邊。」
人人暗忖:只要乖,就會有糖食。吳區也曾經天真地想像,澳門地方小、可以「慢慢行」,中國或者會率先讓這裏實現民主,以作為香港的一個示範。「那它信不信(澳門)啊?擺明是不信啦。」吳國昌半開玩笑地說。
如今,夢切實的破了。余永逸在之前的訪問中也不諱言,這裏已經進入一個新時代——一個「乖孩子」也沒有糖吃的時代。「市民認為(DQ)有沒有問題?當然有問題啦,大家一定看得出有問題的。但看得出有問題,是否(代表這是)一個要動手反抗的時機呢?」吳國昌反問。
六月那次訪問的尾聲,當時還沒有DQ事件,沒有接班人的區錦新早已決定隻身退下火線。記者問到有關傳承的問題,他先是一嘴輕鬆,「這個世界、書看完了就要蓋上了啦!我不覺得說我一定要找到一個接班人。」但再追問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說四年前的那一屆,「太太已經叫我不要選……結果我終於(還是)選了。」
他放不下,心底裏,他還是希望能夠做到傳承。他希望在最後的四年時間裏,能夠培養一些對政治、政策領域比較熟悉的年青人,也許不一定成為議員,但至少能夠在社會構成一些意見壓力、成為意見領袖,「結果全部都做不到。」
區錦新曾嘗試梳理原由。他自省,「到今時今日六十幾(歲)了」,也許是年紀大了,沒有辦法再吸引年青人。後來又覺得,或許跟澳門環境不無關係——這裏年輕人參政的「階梯太窄」了,不像香港,沒有區議會的踏腳石,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蘇嘉豪一樣,有一定的論政能力,那「你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出來啊?」關於傳承,今年63歲的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了。
在自由空間急速倒退的時代,未來還會不會有年輕人願意為這裏的民主出力,沒有人能夠回答。至於頭髮已經花白的吳國昌,三十年來的從政生涯由自己一手開創,雖然結束得突然,也經已佔盡了人生的一半,回看自身對澳門民主的推動,「是啊, 我覺得都算盡了綿力了。」沒有民主派的議會未來,很多澳門人不敢想像,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真誠,寄望留下的建制派做多一點點。
作為最年輕的民主派,蘇嘉豪倒沒有這麼樂觀。「排除了民主派,太陽照常升起,不用拖慢進度,就可以重新出發……這種發展是否完全好呢?我覺得不是囉。」「沒有所謂阻頭阻勢的人,去提出『忠言』,當權者一定會有盲點的。」他說。
被DQ之後,蘇嘉豪那雙像發光一樣的眼神,也無法不漸漸變得渙散。這一個月以來,他日程都排得滿滿,兼顧研判上訴書與日常議員職務,連接受媒體訪問也要卡在深夜進行。在纏身的工作隙縫中回頭一看,距離其任期完結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留給他前進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到這一刻,我仍然很肉緊這個地方發生的事。」蘇嘉豪說,當年參選是因為不忍心看到立法會裏全部都是「保皇黨清一色」。「講真如果你整個議會都是這樣,我覺得包括我在內的年輕人,都會重新考慮,是否繼續在澳門投放全部青春、全部精力、時間……」他陷入半頃沉思。
蘇嘉豪記得有一次,有人跟他說:「多謝你付出了你的青春。」他之後驀然回想,是喔,自己用了十年的青春,去參與澳門的社會和政治,雖然大多時間也許是渾沌與笨拙,但這十年是「佔我人生中很重要的時間」。他在澳門土生土長,這十年,他自言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從未減弱。
惟經過此次事件,他兀然覺得,「這個地方某些部份變得很陌生」,「這是令人很難過的一件事……究竟澳門還是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互相尊重、求同存異(的社會)呢?」
從加入學社、帶領社運、被稱為「澳獨」份子,再到擠身議會,被中止職務、復職,最後到今日被取消參選資格,當日的少年已成人。但此刻,澳門已經不是曾經熟悉的樣子。
「現在我回答你,我沒有信心澳門是這樣的一個社會。」
(端傳媒實習記者高煒瑋、張清雯對此文亦有重要貢獻)
苏嘉豪只有三十岁。他的时间还很长。
天知道这些玩笑和揶揄背后有多少不甘多少泪水 要是国家都能由这些真正有情怀的人治理该多好
「長夜才開始,黑暗中請記得太陽的模樣,沉默中不要為魔鬼歌唱。」
謝謝記者的用心~
乖孩子都沒糖吃,那香港是叛逆得划算了
謝謝報導說出了澳門民主派的絕望
在澳門想像民主發展甚至推動民主發展,本來就是種很唐吉柯德;其一,澳門國際經濟地位對比香港來說就是九牛一毛,且GDP主要來源為賭博觀光業,嚴重依賴中國大陸。其二,在歷史的發展上,澳門的葡國殖民時期與香港的英國殖民時期,政治環境和發展都大不相同,綜合以上,澳門人普遍都政治冷感,因為不相信可以改變,敢怒而不敢言。
但不管怎樣,還是很感謝三位唐吉柯德幾十年來的貢獻,衷心祝福平安
作為澳門人
感謝記者的用心
澳門這個地方
真的一言難盡
但已經睇唔到有咩未來可言
高天賜不是民主派,他是公務員派,基本上代表公務員的利益而已。
「他感覺中央仍未有清𥇦的計劃」中「𥇦」應作「晰」。
直到消失的那天才知道他們存在過:(
新聞出來的那一天,天氣很好。
只是感覺天一下暗下來了
也終於可以理解為何反條例事情發生的時候,香港人覺得民主已死的心情。
就是那一剎的心有一點慌,以及逐漸弥漫上來的沉重感。
澳门的民主派,我之前只知道一个高天赐
佩服他們的毅力
他們無想像力啊。
多谢你付出了你的青春
建制也高興不了太久,下一个
原来澳门也有民主派啊,真是佩服他们的毅力,用自己的青春谱写什么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叹连这么微弱的烛光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