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每月一期,由身在香港、台湾和海外的端传媒编辑们轮班主持,为读者带来移民、逃离、互动、对峙和作为“他者”在彼岸寻找自我的点滴,欢迎点击订阅。我是本周的值班编辑Lulu,2019年底,我曾在大西洋公海登上了一艘中国远洋渔船,那天短短几个小时的探访,风和日丽,一眼看不到大海的凶狠;本期异乡人的主人公则是一位受聘于中国政府主管部门、在海上实时检测渔船活动的渔业观察员,19岁那年,他曾在海上待了整整8个月,看到了太多。以下是他的自述。
1
渔船行驶到了南太平洋。眼前毫无遮挡,只有海和天。我在船尾,循环播放着什么歌,看见了一只鸟。我盯著这只鸟在想,在海上这样广阔的视野里飞走,它得飞多久呢?
现在是下午3点,只有我和它还能这么“悠闲”。在这条远洋渔船延绳钓船上,其他二十多个船员正在甲板上经历他们一天中最忙的时候。他们凌晨4点下钩。上千个钩,放完要用6个小时。下午2到4点开始起钩,用时是下钩的两倍。一天下来,船员至少工作17个小时,常常作业到天亮。
但我是这艘船上的渔业观察员。
根据人力中介的招聘描述,我“不参与船上的捕鱼作业,每天测鱼80条左右,工作时间1-2小时”“年薪十万左右,投五险,包吃住”。听上去是份难得的好工作。当然,前提是中介说的都是真的。
2016年6月,我刚在宝鸡的职校(职业技术学校的简称)熬完了第二个学年。宝鸡是陕西省的一个地级市,也是我的家乡,因为担心别人没听说过,我总说自己来自西安。虽然为了扩大职业教育规模,最近又要搞什么“中考禁止复读”、“职普(职业高中和普通高中)五五分流”,但依我不学无术的这两年来看,从职校毕业,还是前途渺茫。
也就是那年暑假,表哥来我家做客,不经意间,他提到有“远洋渔业观察员”这种工作,问我想不想做。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讲工作很累很苦喔,你考虑清楚。
作为一个生长在内陆的“旱鸭子”,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工作。既然待遇不错,我的条件也达标,还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还上什么学?我当然要去!
当月,我就到了某大学接受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原来,不知道“渔业观察员”不是我孤陋寡闻,而是这工作本就鲜为人知。参与培训的一共也只有30多人,比我想像中少得多。最终能通过考核,踏上远洋渔船的,大概也就十几人。
渔业观察员可以分为国际的和国家的两种。按照国际区域性渔业协定,针对不同船种,一定比例的观察员会随渔船出航。像中西太平洋渔业委员会就曾规定,在其海域作业的围网渔船和转载船,观察员的覆盖率需要达100%;延绳钓船需要有5%的覆盖率。这些观察员的任务就是随船进行独立的渔获数据收集,监督、报告非法捕捞行为。
参照国际规定,中国的远洋渔业国家观察员也需配对专门的船型。像是南极磷虾船、公海拖网加工船、围网渔船都必须配有渔业观察员。而我主要负责的延绳钓船,是不需要百分百覆盖的种类。全中国,像我这样的金枪鱼延绳钓船观察员也就是二三十个人。
最终,我们会以政府的名义上船,进行科研和执法监测。听上去十分端正、光鲜?然而,尽管用工量相当小,中国的远洋渔业观察员也已经断层,绝大多数公务员、研究者、大学生不再愿意登上渔船。相关用工只能通过劳务派遣公司面向社会招募,再由农业部和指定的大学共同培训。这才打开了我的机会,或者说,我们的机会。
同期受训人员中,有一些老渔民,但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二十岁左右的愣头青。高中或是专科学历,让我们对未来乐观不起来,被“嫌弃”的渔业观察员就成了可能性的新起点。
培训主要分三部分,一是学习如何去获取鱼类的生物学信息,也就是“测鱼”。二是了解法律法规,对作业渔船进行执法检查。作业海域范围、渔具规格、渔获配额、种类都有相应管制,一定要合法。三是作业安全。
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师讲“太平洋大逃杀”——一艘开往秘鲁的船,在海上失去踪迹。8个月后,它被中国渔政(农业农村部渔业渔政管理局简称)拖带回港时,船上的11名船员已经杀害了16名同伴,还有6人失踪。
“不要在船上起任何冲突!”培训老师耳提面命。
出海了之后,船长就是法律。在船上受了委屈,也要等到回港之后再处理。
7月12日,还没过19岁生日的我,拿到了农业部远洋渔业培训中心颁发的中国远洋渔业观察员证书。8月31日,劳务派遣公司给我买了机票,要我去南太平洋岛国斐济,一艘远洋渔船正在斐济的港口等我。
2
可等我的不是大海、风浪,而是红灯区。
这是一艘45米长的金枪鱼延绳钓船。追逐着金枪鱼群,从太平洋公海和周围岛国的经济海域游历归来后,它在斐济靠港。我见到它时,船身正在喷蓝色新漆,一时让人看不出新旧。
于我而言,这是将要上船的时间点。但对于船员来说,他们漂了一年半载后,终于可以下船了。在卸货、补给、船只保养都完成后,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码头有很多船员们熟悉的酒吧、赌场,专做他们的生意。我一到就成了船员们的“红灯区翻译”。
那间酒吧叫Angela Club(天使俱乐部)。店里乌烟瘴气,烟熏得眼都难睁开,音乐喧闹劲爆。最让我惊讶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中国女孩。当然,更多的是一群年近四十的女性,看起来像当地人。她们很熟络地跟船员打招呼。其实也不用多聊什么,她们会直接问船员能出多少钱。最终的“报价”通常是几百斐济币,那时人民币对斐济币汇率大概是3:1。
船员们在赌场没输完的钱,会在这里花完。
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是抱着猎奇心理来长见识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每次到港都会走这套流程:吃饭,去赌场,去酒吧,喝好后再挑个女人过夜。
为了打发时间,每个船员都有电脑,而每台电脑里都少不了A片。我还记得一个烟台船员,他的电脑几乎24小时不停地循环播放三级片,一有时间就看,他也不嫌烦。
在海上没有开销,工资能存下来。但动辄长达一两年的船期,会让欲望在靠岸时被报复性地释放。有的船员工作了好几年却回不了家,因为钱都在声色场所里花光了。
虽说是有些胡作非为,但也是不难理解的人性。
因为出海后,他们的生活状态就完全不同了。
那只手满目疮痍,有鱼钩嵌进去的痕迹,有海水泡白的厚茧,有外翻的死皮,有干裂的伤口。看得出来,旧痕上又有新伤。手张开时,血还会往外渗。可那是才26岁的年轻的手啊。
船长是山东石岛人。小老头长着一张国字脸。明显的晒痕、不离手的烟,还有自带的威严感,都说明他做船长很久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级这么小,上船干嘛?”
上船后,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和3个船员住一间房。房间里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蟑螂。木头里还会长出一种吸人血的臭虫,咬人特别狠。
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坎是晕船。上船三四个小时候,我就呕吐不止。海浪大时,渔船就像一台骰盅。人就是骰子,被肆意地翻来覆去。
没有治疗晕船的特效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在连续吐了一周后,我开始吐血丝,身体不住地颤抖,手指不受控制,整夜睡不着。船长让我躺在驾驶室,轮机长给了我可能是船上唯一的橙子。那股清香我一直没忘。但我还是吐了。
连续在海上作业的远洋渔船,营养很难跟得上,吃的是冷冻蔬菜,喝的是经淡化处理的海水。船上的药只够处理简单的皮外伤和感冒、发烧。万一生了大病,正在作业的船不会轻易为了一个人回港,只能汇报给公司,听任公司安排。所以我不能病倒。吐了,那就再吃。
“吹吹海风,吃吃海鲜,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只是幻想。不管到哪,钱都难赚。
3
一周后,我终于适应了渔船上的生活,能够慢慢开展一些工作。通常,一份工作真正实操起来后,你就能看出人力中介有多会粉饰招聘广告。然而,在渔业观察员的行当,似乎没有这种必要。举个例子,当时中介说我每天要测80条鱼,而实际上根据当时培训的项目组的要求,我需要测量每日渔获的80%,包括测量鱼嘴下颚到胃叉的距离,记录渔获性别,看看鱼胃里有什么。
但这完全取决于船长的水平和运气。在我跟船期间,多的时候一天能钓一百多条,少的时候只有七八条。虽然非常少见,但运气最差时,也有全是空钩的情况。没想到,中介口中的“测80条鱼”竟真的是工作量的上限。
与之紧密相关的是我的执法监督工作。为什么在渔获并不总是理想的情况下,还有不少渔船愿意漂在远海,而且一漂就是一两年呢?因为“保护近海资源,支持远洋捕捞”是国家政策,落在实际层面,就成了对远洋捕捞行业极为丰厚的补贴。这是远洋渔业公司克服不稳定性,扭亏为盈的关键。因为担心非法捕捞会导致失去申领补贴的资格,船长们都很谨慎,如果钓到鲨鱼、海龟或者其他濒危生物,他们会立即放生。
两项工作都没有想像中艰难。而且除了每个月要用船上的卫星电话向项目部的老师进行汇报外,实际上没有人直接监督我的工作。
借着空闲时间,我得以越过眼前开了腹的金枪鱼,看到大海深处更广阔的故事。
这艘船上,按国籍能分出两拨人。8名中方船员(绝大多数是山东人)和16名印度尼西亚籍船员。甲板上劳动强度大,印尼船员每天的工时长达16小时。中国年轻人不再愿意做这样的辛苦活。所以中国渔船只能去招收外籍船员。而且他们的薪资也低,一个中方船员的月薪在1万人民币左右,印尼船员只有500美金,折合人民币也就两三千块钱。
年龄是另一条分界线。东南亚船员普遍很年轻,而中国船员年龄比较大,四五十岁的偏多。对于印尼船员来说,他们没别的事做,所以年纪轻轻只能在船上谋一口饭。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很像,都是捡了别人不要的“起点”。只是因为生在中国,我能选“渔业观察员”,他们却只能选“渔工”。
记得有一天,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印尼船员坐在甲板上抽烟。我走过去问他“能给你拍张照吗?”他笑着同意了。结果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他的手。那只手满目疮痍,有鱼钩嵌进去的痕迹,有海水泡白的厚茧,有外翻的死皮,有干裂的伤口。看得出来,旧痕上又有新伤。手张开时,血还会往外渗。可那是才26岁的年轻的手啊。
这样的交流不多。中外两群船员之间充满张力,他们生活上会分开,饭也各做各的。只有我卡在中间——虽然我是中国人,但我和印尼船员年纪相仿,能用零星的英语交流,最重要的是我不代表船长方的利益。
好在对于船舶物资的分配,我们的船长会做到人人平等。基本上船长有什么,底下的船员不分国籍也都会有。船长对我也挺照顾。没事时,听他讲讲人生,吹吹牛。有事时,比如大风大浪来了,他会提醒我,叫我待在甲板里。这也是我能坚持到第二个航次的原因。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坚持的资本和力气。中国船员主要出自山东、福建、浙江三省。内陆来的,多半是被骗的。我们的厨师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河南的农民,花了一两万中介费才求到出国打工的机会。没办法,儿子要结婚,彩礼就得二三十万。
他在船上应聘的工作是厨师,但没想到除了厨师的活,他还得承担大量甲板上的工作。
我问他“这次上岸后,你还会再回来吗?”
他摇着头说“再也不上船了。”
出海3个月后,尽管鱼仓没装满,我们还是在南太平洋岛国萨摩亚靠了港。大家一窝蜂地上岸消遣,船长却心不在焉,有时话说到一半,就沉默不语,恍神了。
后来,我才知道,靠港之后,船长得知妻子病重,非常担心。根据合同,他的航次没结束,不能回家。但船长还是买了机票,很快就回国了。
至此,印尼船工们2年的合同到期,各自回国。我的第一个航次也在这里结束。中国船员边在岸上消遣,边等待着下一个循环的起锚。两天后,我告别他们,回国休息。
渔船静静地停驻在萨摩亚的阿皮亚港口。不知有多少人还会再回到这艘船。
4
2017年3月31日,我再次来到斐济,准备登上我的第二艘远洋渔船。不论船型、航线、作业方式,它都和第一艘如出一辙。
但这次之后,打死我也不会再上船了。
新船长面相很凶,满脸横肉,嘴角一颗痣。见他的第一面,我就心里发怵。事实也证明,船长确实不好相处。他平日里喜欢站在二层的驾驶室,俯瞰下面干活的船员。谁要是做得不好,他就直接拿着话筒,狂飙脏话。
大家在底下习以为常,也不会理会,除非突破他们忍受的极限。
那天风浪大,我留在驾驶室值班。突然,船长指着一个新手印尼船员大发雷霆。大副把这个船员拉到了驾驶室外。我想是为了羞辱,船长命令印尼船员脱掉衣服。船员也老实,当时就把衣服脱了。但这还不够,船长顺手扯过走廊栏杆上晾着的一条内裤,把印尼船员的手反绑起来,让他在驾驶室外罚站。印尼船员就一直低着头,咬着嘴唇,脸色发青,脚止不住地抖。
我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船长,这样不太好吧?”船长骂道“这帮*养的,肯定得好好整一整。”
大概过了10分钟。底下的印尼船员骚动了起来,交头接耳,似乎商量着什么。突然,他们都罢工了。几个脾气暴的船员直接冲向驾驶室。船长见状赶紧派大副给船员松绑,然后锁上了驾驶室的门。推搡之间,其实互相语言也不通,大副只能不停地重复“no problem,no problem”。但印尼船员依旧很激动,隔着驾驶室的玻璃,指着船长骂。
“靠港之后,一定要把这几个闹得凶的开掉。” 船长显得波澜不惊,抽出叼在嘴里的烟头,一一记住了这几张东南亚面孔。
虽然无奈,但我也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我是“观察员”嘛。我只观察,不涉足船上的任何问题,不和船长起争执。直到船长的目标变成我。
渔船燃料用尽之前,要在海上进行补给。那天,邮轮来送油,需要有人乘快艇去邮轮上记录加油数据。这本是轮机长的工作,船长却安排给了我。一直以来,为了避免冲突,船上的大小事我都顺着船长。结果这反倒助长了船长越界的底气。我的航期还远远没有结束,如果得罪他,今后我该怎么在船上待下去?
“不要在船上起任何冲突!”
再次想起培训老师的这句话,我抱着不惹事的心态,答应了。
邮轮非常大,得有100米长。当我试着从快艇爬上邮轮的软梯时,一道浪把我推了出去,踏出一半的脚直接踩空。万幸,我的一只手挂在了软梯上。真是非常具体的“命悬一线”!当时还有一个状况,因为嫌麻烦,船长没给我救生衣。我又不会游泳,如果掉进海浪里,估计也就没了。
4个月后,我的航次结束,但渔船还得继续作业。而船东企业刚好有另一艘船要回港,便让我转移到那艘船上。
那天,当我准备坐快艇登上那艘船时,一个印尼船员揹着行李,纵身跳进海里,朝那艘船游去。他不想干了。
当然,他没能逃走。几个中国船员把他拖了回去。之后免不了一顿打,我看到大副一直在扇他耳光。
远洋渔船像是一个漂浮的牢笼。不论我、外籍渔工,还是中国船员,都只是“劳动工具”,留或走,都不由自己。他们得一直干到鱼仓装满,才能回港。
直到今天,虐待船员的事还会发生。别说在船上了,在职场中也是一样。排资论辈、恶性竞争、势利冰冷……我们都是打工仔,都是工具人。金钱的逻辑无孔不入、无处可躲、无法反抗。
当然,大海比职场残酷。我接触到大部分船员,在岸上时,跟我有说有笑,性格非常好;但上了船之后,他们会性情大变,一点小事就可能点燃冲突的引信。
回港后,我把收集的海洋生物的标本交给了项目组,把船长虐待劳工、不合理对待观察员的事情写在航次报告里提交了。
因为这件事,船东公司的老板还纠缠了我一周,要求我把报告撤销,因为这可能影响他们申领政府提供的燃料补贴。
这么近距离地凝视过深海后,看透了这种环境对人的伤害后,我就不会再上船了。
但我也没离开这行,直到今天,我还在海外远洋基地做管理工作。
5
换过几部手机后,我做远洋渔业观察员时拍的照片都遗失了。唯独那张海鸟的照片留了下来。那是2016年的某个午后,在第一艘远洋渔船的船尾,我循环播放着什么歌。一只鸟在我的视野里飞了很久。渺小不过如此。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大多数在城里打拼的人有了相同的感受。没钱、没学历、没背景,我只有自己。我想用自己的努力,撑起一片天。
回想表哥来做客的那天,我因为第一次听说可以当渔业观察员而激动不已。有时几秒钟走过一个关口,就注定了今后好几年的人生流向。
后来我才知道,我走时,父亲哭了。他为我将走向一条陌生的路感到担心,我明白那种无力感。但我的学历不高,想要熬出头有多难,我比谁都清楚。远洋捕捞行业后继无人,船员用工还处于断层状态,大家都珍惜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这让我觉得人生又有盼头了。
我也看过那个太平洋大逃杀的故事,真的恐怖!
海鸟的照片呢……
原来印尼外劳的工资跟中国人差那么多,原来还有人是被骗上船的……谢谢这位兄弟的讲述,很少看到内部视角的文字,觉得很有意义。
遠洋漁業目標緊(漁獲就是一切),監管遠權力大(船長就是上帝),工作量大且危險,人性很容易就散發出來。
“远洋渔船像是一个漂浮的牢笼”听上去非常像是一种逆向选择、劣胜优汰的行业,是不是劳务派遣公司太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