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是故乡:从“中国回教徒”到“台湾穆斯林”

从台北的盆地边缘出发,可以看见台湾一页层层叠叠的伊斯兰历史。

编者按:自2021年起,端传媒将重新启动“异乡人”栏目,每月一期,由身在香港、台湾和海外的端传媒编辑们轮班主持,为读者带来移民、逃离、互动、对峙和作为“他者”在彼岸寻找自我的点滴,欢迎点击订阅。我是本周的值班编辑何欣洁。这期故事是关于在台北的穆斯林们,随着民国离散潮来到台湾落脚、日久生根的故事。

套个有点过时的讲法,每座城市就像录音带一样,都有自己的B面。

台北的B面离闹区不远,搭捷运棕线到六张犁下车,沿着出口对面的崇德街,一路蜿蜒向上就是——这里是距离台北市区最近的墓区,安放着台湾近代史被隐匿的另一面。

不少影迷听到台北六张犁的墓园,或许都会想起电影《超级大国民》里的“白色恐怖乱葬岗”,而在台湾民主化之前,这个墓区也确实曾经隐幽,是党国史观中的一处禁地。不过比较少人知道的是,台湾很少见的“回教公墓”,六张犁其实也有一个。

说“回教公墓”可能陌生,但说到白先勇的爸爸——白崇禧,大部分人可能就听过了。

老家在广西桂林的白崇禧,其实就是穆斯林;1967 年他过世之后,蒋介石便在六张犁帮他造了一座规模恢宏的墓园,有杂揉伊斯兰建筑语汇的中式牌坊,也有一个伊斯兰风格十足的墓亭。

台北六张犁的回教墓园。
台北六张犁的回教墓园。

一般来说,穆斯林的精神世界是“超越国族”的;现代穆斯林国家的国旗,通常会引用“星月”、“清真言”这些宗教符号,而不太把世俗的“国族符号”彰显在国旗上,坟墓也不会过度浮夸、夸耀死者。但身为一级上将、忠党爱国的白崇禧,显然仍必须以党国为重:墓园规模宏大不说,墓碑后方墙上的显目位置,还让给了青天白日的党徽/国徽。

除了白崇禧之外,墓园里还有很多默默无名的穆斯林,他们也都是 1949 年跟着国民党来台的“外省回教徒”。

有些墓碑上方,会用阿拉伯文注明“穆斯林之墓”(قبر المسلم),但更常见的还是逝者的阿拉伯文教名——男性最常见的名字是阿卜杜拉(عبدالله),女性则有不少人,都叫爱莎(عائشة‎)和法蒂玛(فاطمة)。

如果只看汉名的话,墓园则里有一大半的姓氏,都是“马”、“哈”、“白”——今日你在台湾如果遇到这些姓氏,很有可能就是“外省回教徒”的后裔。至于籍贯,分布倒是颇为平均,从山东、广东、江苏、河南、安徽,到云南、甘肃都有,不过原籍南京的特别常见。

有些墓碑上的人名,还会加上“哈智”或“哈吉”两个字,其实这是阿拉伯文里对“去过麦加朝觐的人”(الحاج)的尊称;如果是去过麦加的女性,则会被冠上“哈佳”。

就某个意义而言,这个夹在台北盆地皱折处、层层叠叠的回教公墓,也许就是台湾穆斯林的某种写照:这是一个不常显影、却层次丰富的群体,也是今日强调本土视野的台湾史,比较少人注意到的“B面”。

台北六张犁墓园。
台北六张犁墓园。

台湾穆斯林脸谱:外省回教徒、泰缅孤军、东南亚新住民

今日台湾的穆斯林族群,根据出现在台湾的时间先后,大致可以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因为国民党而来到台湾的“外省回教徒”后裔;第二种是1949 年之后才皈依伊斯兰的“本土穆斯林”;第三种是移民台湾的穆斯林配偶,以原籍印尼居多;第四种则是来台工作、念书的印尼移工或学生,一般在台居留三到六年不等。

虽然台湾人今日提到穆斯林,通常会直觉想到来自印尼的移工或配偶,但其实 1949 年跟着国民党撤退来台的军民眷属,确实就有不少比例是回教徒。

其中,在台北落脚的多半经商,在中部居住的则多半是公教人员或国大代表,而南部的穆斯林则有不小比例是军人,但基本都呈现“大分散、不集中”的分布型态,并不存在回教徒聚落,因此他们的后代今日多半已经不上清真寺、也不太遵守教规,甚至不再认同自己是“回教徒”。

此外,国共内战后期从云南撤退至泰缅北部的国军部队(亦即所谓“泰缅孤军”)之中,也有一部分成员是穆斯林,后来分别在1960、80年代移居台湾,并在桃园的龙冈一带落脚,形成一个相对集中的回教徒聚居区;这些孤军后裔,广义而言也可以被归类为因为国民党而来到台湾的第一类穆斯林,而且今日已经成为台湾各地清真寺阿訇(亦即教长)的主力人选。

一般认为,这些因为国民党而来台的“汉语穆斯林”,早期拥有“汉文化思想、伊斯兰信仰、忠党爱国意识”等多重的自我身份认同;今日台湾的“中国回教协会”,最初也是白崇禧将军为了号召回民抗日,于1938 年在湖北汉口成立的,后来又于1958 年正式在台复会,持续沿用“中国”名号至今,可以说是“中华民国在台湾”这个体制,呈现在宗教领域上的一个典型例子。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外省回教徒”的式微:从异乡人到台湾人

然而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些“外省回教徒”今日会逐渐式微?他们的后代,为何最后多半都不再积极参与礼拜,难以维系“回教徒”的身份认同呢?

这种现象,或许终究仍和伊斯兰教的一个特性有关:这是一种和生活方式紧密镶嵌的信仰——饮食上多有忌讳、一天有五次礼拜,每逢斋戒月还得饿着肚子上班;一但脱离信仰生活圈、生活周遭被非穆斯林包围,宗教实践便很难延续,终究会逐渐融入台湾的主流社群。

再说,穆斯林每周五最重要的主麻(或称“聚礼”,亦即固定在每周五中午进行的集体礼拜),在台湾并没有放假,除了经商或自由业,否则一般信徒很难在这个时间参加主麻。

很有意思的是,今日仍然认同自己是“回教徒”的外省穆斯林后代,几乎都能认同一件事:不吃猪肉,就是身为“回教徒”最重要的标记,也是这个认同的最后一个底线。

伊斯兰教义和台湾文化的这种折冲与协商,在台中的老字号清真馆“恩德元”里,就能略窥一二:虽然老板经营的是清真餐厅,几年前店面整修时,也刻意加上了伊斯兰的建筑语汇,但角落的冰箱里,居然放了几瓶啤酒。

二十年前从父亲手上接下“恩德元”的杨廷隆解释道,对台湾人来说,啤酒的酒精浓度不高、更像搭餐的饮料,有些客人总有需求,供应啤酒也是为了服务非穆斯林的食客。

杨廷隆的父亲是安徽凤台人,生前也是非常虔诚的穆斯林;每逢礼拜一店休,杨廷隆都会陪着父亲上清真寺。

然而自从父亲离世之后,杨廷隆就很少上清真寺了。 “餐厅工作忙碌嘛,平时我其实没办法做礼拜,酒也喝过,但我还是认为自己是回教徒,因为最基本的一点我是坚持的——我猪肉是不碰的。”

这种以吃猪肉区分“是不是回教徒”的划界方式,对台湾穆斯林来说,或许也不令人意外——台湾社会的饮酒文化称不上兴盛,但猪肉却是台湾饮食中最重要的肉类来源,不论街头小吃、宴会请客,几乎都一定会看见猪肉踪影,也确实是穆斯林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挑战。

然而外食毕竟难以避免接触猪肉,尤其台湾人煮食又偏爱以猪油为底,所以台湾早期虔诚的回教徒,几乎是不在外头吃饭的;万非得已,也只会选择素食餐厅。

这种和猪肉有关的记忆,对于王依龄来说也同样深刻。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虽然我小时候念书时,学校里只有我一个回教徒,但我会和大家说自己不能吃猪肉,有些人听了会开玩笑说——‘你们是拜猪的喔?’”后来王依龄的母亲教会她一个说法:“牛是吃青草、猪是吃馊水的,所以吃牛肉比较干净。不过同学也都很能谅解,一起出去吃饭,会提醒我哪里有猪肉不能吃。”

现在和土耳其裔丈夫住在澳洲伯斯(Perth)的王依龄,是外省穆斯林的第三代;她的父亲原籍陕西,妈妈老家则在山东济宁。不过比较特别的是,王依龄的父亲原本其实并非穆斯林,而是为了娶她母亲为妻,才决定入教的,因为伊斯兰教规规定,穆斯林女性不得嫁给非穆斯林男子。

“我的外婆常说,清真寺在我们逃难的时候,帮了我们很多忙,如果清真寺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去帮忙。”后来王依龄的母亲在台中清真寺义务当了几年会计,父亲则做了几年干事;几乎可以说,王依龄是从小在清真寺里长大的。

虽然王依龄现在已经不戴“盖头”(亦即穆斯林女性的“头巾”),但她其实是少数依然维持信仰的外省回教徒后代,而箇中原因,则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我念高中的时候,刚好有个土耳其留学生借住在台中清真寺里,有次他问我要不要到土耳其念大学。”原来当年有心栽培孩子、又希望后代维持宗教认同的回教家庭,一般会把孩子送往伊斯兰国家留学,通常也能领取当地政府给的奖学金,但能够选择的科系有限,一般以宗教学系为主——相对世俗化的土耳其,就没有这种限制。

后来在伊斯坦堡念大学的王依龄,在当地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之后,也曾经跟着丈夫外派至孟加拉、寮国,只要当地社会气氛允许,她也都会把盖头戴上。

提到外省回教徒今日的式微,王依龄其实是有些感慨的。

“以前去清真寺很多老人家,做完礼拜都会留下来聊天,关系是很亲密的;现在很多老人都离开人世了,而印尼来的移工做完礼拜就会离开,所以清真寺已经没有以前那种热络的感觉了。”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台湾回教的“再伊斯兰化”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和“外省回教徒”这个族群一起式微的,不只是社群人数而已,还包括“回教”这个称呼本身——“现在很少人讲‘回教’了,我们现在都说‘伊斯兰’。”台中清真寺董事长马景仁如此和端传媒说道。

这种变化,其实反映了 1970 年代的冷战架构,以及曾在阿拉伯世界昙花一现的“泛阿拉伯主义”遗绪。

“当时很多阿拉伯国家,因为泛阿拉伯主义而给了很多奖学金,吸引各国学生去留学、学阿拉伯文。”许多“外省回教徒”的第三代,此时也正值求学阶段,于是有不少人便选择前往利比亚、沙特、约旦留学。

“他们在伊斯兰国家,重新认识了‘主流’的伊斯兰教,回到台湾才发现,喔,原来我们不是‘回教徒’、不是‘回回’,是‘穆斯林’,而且讲‘伊斯兰’才是和国际接轨。”

事实上,2020 年初才刚整修完毕的台中清真寺,新的建筑外观,就是参考圣城麦地那“先知寺”(Al-Masjid an-Nabawi)。 “我自己找了照片请工程人员参考,还节省了一笔设计费用。”马景仁一边自豪地说道,一边用手机找出了台中清真寺整建前的照片——和同时期的高雄清真寺一样,台中清真寺原本其实是绿色的。

除了“回教”这个名称、以及新的清真寺样式之外,这些曾在其他伊斯兰国家生活过的穆斯林,也开始改变外省回民早期在台湾的“宗教习俗”。

比方说,以前回教徒受汉文化影响,比伊斯兰世界的其他穆斯林更讲求纪念逝者、缅怀先人,有时甚至会请阿訇去坟上为亡者“诵念古兰经”,然而这种做法其实并不符合教义。

“我们现在会宣导,穆斯林没有固定的扫墓时间、也不见得需要清明节,但会鼓励后代经常走坟,不过目的不是为了缅怀祖先,而是要提醒我们:人无论如何都会死亡,必须把握今世行善。”马景仁说道。

今日在回教公墓外,一般也都能看见中国回教协会在墓园外树立的告示,推广回教公墓的礼仪准则,比如不能带鲜花祭品,也不能鞠躬下跪、祈求逝者保佑子孙。

还有些和宗教有关的“习俗”,虽然并不存在于其他主流穆斯林社群,但也无伤大雅。

比方说,过去外省回教家庭如果有家人过世,会在家里炸好‘油香’带到清真寺来,分送给参加殡礼的人。所谓油香,其实就像个大圆饼,炸之前会在中间划两刀,口感有点像炸馒头,今日在中国大陆的穆斯林社群中仍然看得到,但在台湾已经逐渐佚失。

又比方说,过去有些回教徒会从中东地区带檀香木、沉香回来,放在清真寺里燃烧,或许也是把汉文化在寺庙点香的逻辑,给套用在了清真寺上,但主流的伊斯兰世界里并没有这种做法。

然而这些原本属于“中国回教徒”的在地化习俗,却因为台湾穆斯林于1970 年代至今和伊斯兰世界的交流,而逐渐跟着“回教徒”这个称呼慢慢式微——用马景仁的话说,也就是“从中国的回教,变成更‘国际化’的伊斯兰。”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在台穆斯林,成另类“外交大使”

然而话说回来,既然新一代的穆斯林更愿意和“国际接轨”,那么为何“中国回教协会”这个组织没有改名呢?

马景仁指出,其实过去确实有人提议过要改名,但“台湾伊斯兰协会”这个名称已经有人注册,而另一个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则依然和冷战遗绪、以及地缘政治与宗教的交织有关:“中华民国是‘世界回教联盟’(Muslim World League)的创始会员国,而且直到现在,都依然在里面拥有理事国的席位,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没有加入世界回教联盟。”

这种现象,大概和梵蒂冈今日依然承认中华民国是异曲同工,也和[《维也纳道路交通公约》][3]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少数没有取代中华民国的国际组织或协议(这也就是今天台湾人可以申请国际驾照,但中华人民共和国驾照无法转换成国际驾照的原因)。

不过如果细看[“世界回教联盟”今日在网站列出的理事国][4],却也能发现清单中并没有中华民国、也没有中国,只有台湾。

目前作为台湾代表、于世界回盟担任理事的赵锡麟,在接受端传媒采访时指出,世界回盟虽然和联合国有些关系,但其实是一个非政府组织;2003 年他刚接任理事的时候,台湾在回盟里使用的名称还是中华民国。

至于是什么时候、为何、以及被谁改为台湾的呢?赵锡麟并不清楚,只说改名肯定是为了和中国进行区别,而回盟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但并不方便对外说明。

然而撇开中华民国和台湾的名号,有件事情倒是肯定的:由于共产主义信奉无神论,因此有些伊斯兰国家,在冷战期间一直都和中华民国交好——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以圣地麦加守护者自居、直到1990 年才和中华民国断交的沙特。

沙国和台湾之间的互动,到底有多密切呢?

老一辈的台湾人,大概都对位于彰化和云林交界的[“中沙大桥”][5]有些印象,而桥名里的“沙”,指的其实就是沙国,因为这座桥梁的兴建经费,就是当年由沙国对台无息贷款而来的。

此外,从1970 年代至1990 年代期间,台湾也曾派出军事人员前往约旦、沙特,为当地空军训练飞官,甚至曾秘密协助沙国介入南、北也门的军事冲突,亦即所谓的[“大漠计画”][6]。

此外,台中清真寺于 1990 年动工兴建的经费,其实就是来自沙国的拨款——而那也是沙国与中华民国断交的同一年。

因此很有意思的是,沙国当年在酝酿断交的同时,其实仍然在台湾拨款建寺,而断交之后,也立刻就和台方针对互设代表处事宜进行磋商,甚至没有取消台湾新设代表处的外交礼遇和豁免权,与台湾的友好程度可见一斑。

事实上,台湾早期派往与中东交涉的人员,确实会选用穆斯林出任,看上的也就是“穆斯林皆兄弟”,穆斯林认为宗教认同比国族、肤色更重要的心态。

有些说法则指出,1957 年台湾曾邀请当时的沙特国王来台,却惊觉台湾并没有像样的清真寺,可以接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提供礼拜场地,于是才会决定建造今日的台北清真寺。

1973 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时,当时的经济部长孙运璿也曾前往沙国觐见国王,经过一番斡旋之后,才让台湾得以从石油禁运名单中剔除、解除台湾的能源危机,而背后更关键的因素,就是台湾和沙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就连每年一次的麦加朝觐团,也都曾被赋予外交任务,必定会和沙国国王晚宴致敬,成为台湾与伊斯兰国家之间的交流管道,对于1970 年代退出联合国、在国际间风雨飘摇的蒋氏政权来说,也是少有仍能持续的外交管道。

1948年出生于南京,后来曾在沙乌地阿拉伯盖发电厂的马智仁。
1948年出生于南京,后来曾在沙乌地阿拉伯盖发电厂的马智仁。

沙漠里的异乡人:地缘政治前线上的工程师

除了台面上不能说的军事援助之外,台湾其实也曾在中东地区,承接过不少基础设施工程;这些曾在沙漠上现身的工程人员,多半来自带点官方性质的国营事业,比如荣工处、台电、台肥和中油,踏足范围包括沙特、约旦和巴林等地。全盛时期,光是在沙国境内就有超过七千名台湾人。

每周五都会到台中清真寺参加聚礼的马智仁,便曾在沙国的沙漠里担任过工程师。

马智仁出生于 1948 年的南京,父亲原本是南京“联勤第 60 兵工厂”的工人;1949 年跟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时,马智仁不过几个月大,是抱在母亲怀里渡海逃难的。抵台之后,马智仁的父亲在高雄前镇的兵工厂复工,而马智仁则在高雄长大,后来考进台中的逢甲大学水利系。

大学毕业、当兵退伍之后,马智仁先是在公路局工作了一阵子,后来于 1977 年进入民营的新亚建设。当时台电承接了沙特巴哈省的班尼萨(Beni Sar)发电厂工程,并将土建工程转包给了新亚建设,于是身为穆斯林的马智仁,便欣然接受了派驻沙国的职缺,在沙国待了两年。

启程前往沙国之前,马智仁甚至还去补习班学阿拉伯语;回到台湾之后,他继续利用闲暇时间钻研古兰经,退休之后埋首写了一套古兰经的语法分析,逢人便会讲起,脸上满是自豪。

至于王依龄的父亲,则是荣工处的员工,同样曾在 1978 年派驻沙国修建公路,一共在当地待了七年。 “当时每年只能返台一次,工作太辛苦了,居住条件也非常恶劣,封闭式的生活跟坐牢没两样。”王依龄的母亲金萍生女士回忆道。

不过当年荣工处之所以派他的丈夫前去,看中的也就是他穆斯林的身份。 “沙特有些地方,如果不是穆斯林,你还进不去的,这时候穆斯林的身份就很方便,不管是做工程、还是联络疏通,有时候比台湾派过去的外交人员还好用。 ”

值得一提的是,从 1970 年代起便和台湾人一起出现在中东的,其实还有韩国人。

当时的韩国和台湾一样,在冷战架构中都身处“反共前线”,也因为和美国的关系较好,所以和沙特较为亲近。

也因为如此,当年除了台湾的荣工处之外,韩国的营造商(譬如现代集团)1970 年代也在沙特承接过不少基础设施工程,并且同样会从韩国带劳工过去施工——2017年大红的韩国电影《我只是个计程车司机》,里头饰演司机的主角,就是因为曾在沙特打工,所以才会说一点英语;而韩国今日为数不多的本土穆斯林,也有一部份,就是在沙特工作时皈依的。

今日回看,这种台韩一起在沙特现身的历史,也再次展示了冷战年代里,宗教、人员流动与地缘政治紧密连动的现象。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2021年3月26日,台中清真寺。

开放多元:台湾伊斯兰发展的契机

事实上,另一个让台湾的“回教”逐渐过渡为“伊斯兰教”的原因,也就藏在台湾穆斯林人口的比例之中。

以台中清真寺为例,每周五会到清真寺参加聚礼(又称主麻)的信徒,人数一般介于150 至200 人之间,但有八成以上,都是来自印尼的移工或留学生,聚礼开始前也会先由印尼籍的教长,以印尼语进行宣讲——对于这些穆斯林新住民而言,原本主要用来指称“中国汉语穆斯林”、甚至和“回族”这个“族裔概念”有所交叠的“回教徒”一词,本就不见得适用于他们。

台中清真寺董事长马景仁则认为,宗教并没有“世袭”这种说法;信与不信,都是个人意志的选择。早年跟着国民党来台的穆斯林后代,虽然未必会延续信仰,但台湾近期也开始有不少新皈依的本土穆斯林,以及其他国家来台的教徒加入,整体而言穆斯林的人数不只有所增长,组成也变得更加多元。

更重要的是,对于马景仁而言,伊斯兰其实也就是个重要的指标,可以用来检验台湾社会是否真的包容开放——“这几年台湾政府推行的新南向政策、大力推广和东南亚的交流,其实也让大家重新看见了伊斯兰,以及打造穆斯林友善环境的重要性。”

同时在“清真产业品质保证推广协会”任职的马景仁指出,为了推广穆斯林友善环境、吸引穆斯林观光客,政府每年都会提拨预算,鼓励餐厅免费申请认证,也成为台湾穆斯林团体运作的资金来源。

由此,不论是来自大陆各省、还是来自其他伊斯兰国家的穆斯林族群,大概也就是台湾历史的某个浓缩版本或隐喻——他们曾经和这座岛上的各个族群一样,都曾经是异乡人。

更有意思的是,因为国共内战、而跟着中华民国体制一起被带到台湾来的“回教”,今日已经在慢慢脱去中国色彩,加入了更丰富的国际元素、重新“再伊斯兰化” ,却又因为中共和宗教之间的张力,有时又能在某些领域继续“代表中国”。

再换个角度看,他们其实也和台湾的[原住民族][7]和[客家族群][8]一样,不只都是台湾的一部分,也提醒了我们台湾与广阔世界的多元连结。

说到底,这个世界或许终究不若我们想像的那样二元绝对,而世间万物之间的各种连结,也总是比我们想像的更加万缕千丝。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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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的知識與文筆俱佳,閱讀起來很享受,另外,台中清真恩德元很好吃(重點誤)

  2. 好喜歡這個題目,謝謝你 🙂

  3. 想聽更多 B 面的故事!
    以前曾聽說過台北清真寺位在的新生南路又稱「天堂路」,因爲整條路上遍佈各種宗教的聚會場所。當時並不以爲意,也沒細究原因,畢竟生於多種宗教信仰、民間習俗共處共融的台灣,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但是在出了國之後才發現,這種信仰間互相尊重融合的現象並不普遍。讀完這篇報導,我想也許也正因為是當時國民政府的處境所造就的,毫無餘裕的困境而迫使他們不得不在宗教自由上提供最大的寬容,以贏取最多的認同。

  4. 提個小點:「《維也納道路交通公約》一樣,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少數沒有取代中華民國的國際組織或協議(這也就是今天台灣人可以申請國際駕照、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無法申請的原因)。」這部分更準確來說,是PRC駕照沒辦法申請國籍駕照,但是如果PRC國籍人士成功取得其他《維也納道路交通公約》簽訂國的駕照,那就可以申請國籍駕照了。所以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無法申請可能不夠準確。

  5. 好棒的文章谢谢,从来没有了解过的议题,看完觉得清楚了很多。

  6. 很好的文章。只可惜沙特这些年来似乎摈弃了宗教,反而是利益优先了

  7. 好喜欢李易安记者的选题诶

  8. 感謝這篇文章,終於解決部分我長久來的疑問,一直不知道偶爾在台看到的穆斯林和藏人是怎麼樣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