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是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商业分析硕士生,求职目标是香港的顶尖投资银行。因为工资丰厚、岗位少,竞争往往非常激烈,每个商学院的学生从入学的那一刻开始,就要着手改简历、建立联系、争取实习机会,疫情的年月里也不例外。唯一的变化是,许多线下的面试改为线上进行。八月初,路易收到了摩根大通2021年暑期实习生项目的面试邀请。 在一个下午,路易点开面试邀请链接,出乎意料,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并不是面试官,而是一个讲解面试流程的视频demo。
路易意识到她进行的不是一个传统意义的面试,而是 AI 面试。
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技术)技术应用到人力资源行业并非新事,AI 简历筛选,AI 聊天机器人,AI 雇主雇员需求匹配平台以及 AI 面试都在近十年间不断发展、迭代。2020年受疫情的影响,许多工作都放在了线上进行,求职、面试同样如此。通过人工智能进行面试是一个节省人力、物力,高效的考核方式,在大疫情的背景下,AI 面试几乎毫无阻力地被越来越多的公司采纳。
遇见 AI 就想骂脏话
当意识到电脑另一端不是真人时,路易一下轻松了很多。对于一个“社恐”,忽然得知不需要面对陌生人,也不需要“孔雀开屏”似的在短时间内向这个陌生人展示她的个性和优点,路易甚至有些窃喜。
电脑屏幕上一侧是面试题目,另一侧是她自己的脸。路易有30秒钟看题目,30秒钟准备以及60秒钟回答,每道题有三次回答的机会,回答完毕后可自动或手动跳转到下一题 。AI 面试官没给路易带来多少麻烦,尽管没有碰到原题,但大致是面试者间口耳相传的 “宝洁八大问”行为测试题的变形。例如“描述你遇到困难并解决的经历”, “你最看中的特质是什么?”等等。
路易觉得与 AI 面试减少了一个影响她面试发挥的“变量”,她不用担心因为面试官的反应不好而“瞎紧张”影响临场发挥,她只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问题上。偶尔思维飘散到自己的脸似乎不太对称,但也并不影响她流利回答。
可 AI 面试却成为了另一些应聘者的一场灾难。
刚到香港读新闻专业的跃林,也想在这次秋招中试试“水深”,攒攒面试经验。九月末的时候,跃林报名参加了联合利华秋招的市场部管培生项目,第一次就遇上了 AI 语音面试。当奇异冰冷的女声从听筒传出的瞬间,跃林一下就紧张了,仿佛回到了被托福听力考试“折磨”的过去。总面试时间不超过20分钟,跃林需要语音回答四道问题,AI 面试系统会将她的语音自动转换成文字,总共不能超过300词,她有机会修改自己的回答文本并提交。跃林盯着“正在处理”不停旋转的圆圈,焦急异常,生怕自己网速差赶不上时间。当面试过半时,跃林才发现一个问题可以对应回复多段语音,“那意思是一次识别不能超过300字还是一个回答总共不能超过300字?”她想要找人提问,但眼前只有屏幕上死板的问题框和冰冷的倒计时,无人回答。跃林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崩溃了。面试结束时,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跃林讲,她后来每次碰到这样的 AI 就想骂人, “我在很努力地准备工作,我在想这个公司要如何发展,如果我进了的话我应该如何contribute(贡献)这家公司,甚至我还会想这家公司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但面对AI,就像是面对一堵冰冷的墙。“我想哪怕我面不上,我也可以和你聊一聊,或者学一点东西,我想要一个真实的交流,但这个东西就给你很冷漠的感觉,更何况连规则都解释不清楚。”
刚从欧洲交流学习回来的鱼鱼是应届硕士毕业生,在她的首次 AI 面试中,因为自己前后鼻音不分的方言,AI 识别常常出现错误,需要她手动花更多时间去校正文字,这让她觉得有些麻烦;在另一场英文 AI 面试中,她停顿了超过3、4秒来思考,系统以为她已经回答完直接跳过。尽管鱼鱼有些开心不用面对真人面试里的“压力面”(即面试官专门提刁钻的问题测试面试者在高压力下的表现),但她也觉得 AI 面试的确烦人。
智斗人工智能
路易的技术乐观没能持续多久,当她经过几次 AI 面试之后,感觉与 AI 面试成功的机率比真人面试低了不少。为了搞清楚情况,她尝试在求职者聚集的线上论坛寻找答案。
在一个专门为求职者设计的论坛中搜索“AI 面试”能够得到超过3000个条目分享与 AI 过招的经验。启用 AI 面试的公司集中在快消、金融、房地产、知名外企等领域。
路易遇到的面试系统HireVue来自于美国犹他州是 AI 面试领域的头部公司,据报导称有包括希尔顿和联合利华在内的100多家雇主正在使用HireVue面试系统,并已对超过100万以上的求职者进行了分析。中国的 AI 视频面试系统也在最近两三年间朝着HireVue不断靠拢,包括近屿智能公司研发的“AI 得贤招聘官系统”,职业发展平台猎聘发布的 AI 智能识别面试系统“魔镜”,以及“海纳人才视频面试”等等,他们也做了许多针对中国市场的在地化升级,比如将整个面试系统嵌入到微信小程序当中。
真人面试的讨论帖里,求职者们热切地讨论面试官的年纪、性别、国籍,或者比较看中的方向,类似英语好不好,有没有留学的经验等等,有时还会有一些面试者总结 “歪理”:“如果面试到最后都没有问你地址的话,那就一定凉了”。
回忆起原来与真人面试的经历,路易觉得那时可以从面试互动中了解自己的表现和面试官的性格,如果碰到问题卡壳,好的面试官会引导她回答问题。如果有感兴趣的话题,面试官也会实时打断,针对性地进行追问。 跃林觉得和真人对话可以从许多方面了解这家公司。“比如一个公司将第一次面试的时间安排在周五晚上九点半,第二次是在周五晚上七点半,第三次我就没有再参加了。我不想去一个周五晚上还要面试人的公司。”
面对机器,这些讨论与经验都失效了。论坛中对 AI 面试的讨论集中在碰到了哪几个题目。有些分享者对AI面试经历也是一笔带过,“30秒看题,30秒思考,一分钟回答,我实在是记不起来问了什么。”
后来路易听说 AI 是靠语音识别关键词来做评分,于是她尽可能地去调整自己的回答策略。过去,她在回答行测题时会讲一个特质,然后根据这个特质,应用 STAR 法则展开讲一个故事来证明这个特质。“如果 AI 面试是按点给分的话,那我就会尽可能地讲更多的点。”在她看来,AI 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判断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的因果联系,“如果只是筛关键词的话,你用更多关键词去碰是更高效的。”
在豆瓣小组的 AI 面试经验分享中也有人提到,面试时就算遇到不会的问题,也不能空着,能说多少说多少,“说车轱辘话水过去,然后所有 AI 面都过了!”也有人建议和 AI 面试说话不要讲太快,尽量字正腔圆一点,如果说话能更流畅,讲话严谨、有逻辑就更好。有面试者留言 “决定下次以新闻主持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甚至有 AI 面试开发者建议可以与智能语音设备来进行对话练习。比如和 Siri 对话,尽量练习到每句话 Siri 都能听懂。
被面试者喂养的系统
这些靠面试者不断试错总结出来的民间经验的确在逐渐靠近 AI 面试系统的真相。
HireVue 的研发团队在接受《华盛顿邮报》的采访时曾说到,一场标准的30分钟面试,HireVue 可以收集到超过500,000个数据点。根据应聘者的语音、选词、面部动作等等语言指标及非语言指标行分析、打分,最终生成一份包括性格、能力、学习意愿等等在内的评估报告交由招聘公司做进一步的筛选。AI 面试所采用的技术通常都包括 AI 领域的关键技术:计算机视觉技术,包括人脸识别、表情识别,以及自然语言处理、多模态情绪识别,例如声音识别、语义识别、情绪识别等,再将他们与雇主需要的岗位模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为面试进行打分。
为知名保险公司设计 AI 面试系统的程序员告诉端传媒,以销售岗位的 AI 面试对话为例,开朗、善于沟通、乐于助人等正面词汇将得高分。同时也会采用面部表情、嘴角轮廓判断面试者的情绪,咧嘴笑的人得分最高。同时,AI 语音面试采用了语音识别技术,如果面试者所讲的话,带有口音、说话含混可能根本就无法转换成文字,那么在后续的分析中会受到影响。
小航是一家处于研发阶段的 AI 面试系统的研发人员。他在做前期调研时,研究了中国市面上已有的 AI 面试系统后发现,大部分 AI 面试的对话都是一个线性的对话,全是开放性问题。从他的理解上,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要通过开放性的问题去准确判断面试者的性格、能力非常困难,因为开放性问题没有既定的标准去评判回答的好坏,无论怎样写,背后的算法都很难给到公允的判断。“你的评价标准要make sense”,他解释道。
例如有“击中关键词=得分”,但做不到与语境联系起来就不合理。“比如对于一个程序员的应聘,虽然受试者讲到了python,但是我问的是一个与python完全无关的问题,那是否要加分呢?”,对于情绪识别的精准度他也存疑,“如果我问的是人家一个很难过的问题,你没有必要对我笑着说。” 他认为对这类开放性问题的 AI 面试系统“除非有个人坐在那儿,每天看 video,才会是一个比较公平公正的判断”。
一位在以现金贷和消费贷闻名的金融科技公司趣点做 AI 研发的程序员讲,目前市面上的 AI 面试官还做不到评估性格,最多只能生硬地评估能用客观标准衡量的能力。在自动驾驶独角兽公司小马智行的 AI 开发者也同意,目前的 AI 技术只能达到处理一些可以量化的面试过程的水平,比如知识考察,解题之类。
现阶段 AI 面试和真人面试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小航介绍,AI 面试的研发初期需要通过写一些规则去模拟真人面试官评判面试者的过程。当有包括语音、文本、图像、视频等更多数据之后再去“fine tune”这个系统。 也就是说,这是机器与人博弈的过程,面试者在被机器评估的同时,也在帮助 AI 面试系统变得更加智能,直至它可以变得如真人般灵活。
但这些规则、算法、模型到底是如何去判断一个面试者,坐在电脑另一头的路易、鱼鱼、跃林不会知道,这是隐藏在各家公司“商业机密”之下的未解之谜。
关注个人隐私的非盈利机构美国电子隐私信息中心(Electronic Privacy Information Center,EPIC)在2019年11月底向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投诉了 HireVue, 称其使用AI系统读取面试者的面部和声音并进行不透明分析,求职者不能知道他的个人数据是如何被使用或同意使用,这侵犯了求职者的隐私,是“不公平和欺骗性”的做法。EPIC敦促联邦贸易委员会停止 HireVue 对求职者的自动评分,并公开其背后的算法。今年1月,HireVue回应EPIC的投诉,宣布停止使用面部表情识别和分析,但声音、语调、行为的识别与分析仍将继续。
路易和跃林都没有想这么多,对于她们来讲,从找工作开始,面试者就没有“被尊重”这一说,都是在人才市场里被审视、被评价、被挑选的过程。路易说:“如果你拒绝这个东西,是很难推进整个求职流程的。” 更何况会利用 AI 面试的大公司也不缺人,不会害怕因为 AI 面试漏掉了一个有才华的人。路易讲她想去的香港顶尖投行,仅仅是一个实习生岗位,就算没有 AI 面试,也需要五到八轮的竞争。面对包括 AI 面试在内的千奇百怪的面试,面试者几乎没有与之抗衡的“筹码”,除非你离开这条赛道,或者你是个天才。
最终的问题无关 AI
一旦成为标准化的考核,就一定会有相对应的应试方法。“中国人最会考试了”,跃林讲。她发现目前市面上也会存在类似留学中介的求职中介,帮助你从改简历、找实习、模拟面试等一站式“护送”面试者去到心仪的工作岗位。 她看到的瞄准互联网大厂运营岗位的一站式培训报价超过6万人民币。
路易特别希望学校的职业辅导中心可以针对 AI 面试提供一些培训,就像高三老师给人画重点一样,她想知道自己应该朝什么方向努力。她也考虑报名 AI 辅导班——如果有一个岗位她真的很想要,以及 AI 辅导班真的有用的话。
跃林觉得,这整个过程就像是将高考的折磨复制到了求职领域。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找个工作需要战线拉这么长,体系这么复杂。她已经选择到香港读新闻硕士,比起在内地攒了工作经验的人来讲已经没有什么优势,更不能和那些还接受过一条龙求职培训的“大神”比。尤其是经历过这次秋招的试水,跃林一方面想要逃避这样的筛选机制,另一方面觉得她做出的选择,已经不再适应内地求职竞争的评判体系了,是“拿自己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跃林打算留在香港试试传媒类的岗位,现在这些岗位还不太需要这么制式化的竞争。
鱼鱼也没有再投简历了。并不是因为 AI 面试受到了打击,实际上她的求职富有成效——面试的五六家企业中,她收到了两个offer。但她发现从钱、福利、假期制度上,这些企业可能没有公务员的待遇好,经过好几轮面试才争取到的岗位,还要面对“996”的压力并不是她想要的,于是她离开了这条赛道,换了“考公”这条同样拥挤的赛道。
而路易几乎没有选择,她想进入的商科领域一直都是一条难走的路。无论在大陆还是香港,竞争都非常激烈,根本没有逃避的方法,“如果换一条路,那我得到的就不是我想要的了,我想要的就在这条很难的路上”。路易偶尔也会觉得疲惫,觉得“过五关斩六将”的淘汰机制其实没有多大意义,但她很快就能调整好心态,“思考意义没有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拿去准备。”
路易也不在意面试会由什么形式来进行,她分析道:“不管 AI 面还是什么其他形式,它就是要适应性最强或学习能力最强的人,不管什么形式它都需要你在里面做到最好”, 对于她来讲面试只是过程,她的目的是要拿到她心仪的工作offer。
“面试就是一个路径而已,我必须去做,就像出门就一定要跨过那个门槛一样。”
(路易、跃林、鱼鱼、小航均为化名)
頭部公司就是行業裡領先 第一梯隊的公司
之前的IT热到现在的AI热,材料自己将自己生产了出来。
港大的学生服务中心会组织各种求职讲座,我曾经参加过一次,内容就包括如何写简历和如何应对AI面试官,当时我有点惊讶因为从来没遇到过。据那场讲座的speaker所说,AI面试官通常会出现在前几轮面试中,就如本文提到的,它不仅会识别求职者说了什么还会实时监控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在AI面试官筛选过后,求职者仍需要面对几轮的真人面试官,层层过关才能拿到offer,所以求职者需要同时适应两者的面试提问方式。
头部就是top
「路易遇到的面試系統HireVue來自於美國猶他州是 AI 面試領域的頭部公司」——方便請教一下什麼叫做頭部公司嗎?
部分人士如我擔心的是,AI的算法是整合數據中,企業要的大眾優勢因子,數據收集的越豐富,擁有少數特性的個人可能越會被淘選出去(即使該特質不影響勝任工作),甚至有沒有可能高級人才,還沒打怪獸到後面真人面試關卡,就已經被叉出去了。同質性變態高的企業人才庫,對企業發展的好壞,或許才是考驗。
對,我就是大驚小怪囉。
AI 面试 AI 也决定是否通过?英国大公司的面试也几乎是用录好的语音或者视频来问问题,但是 recruiter 依旧会看面试者回答然后判断是否通过。
這邊的AI只是負責收集資料而已,聽起來沒有參與任何決策判斷,是否太大驚小怪了點
幾十年前我們害怕科學怪人,恐懼那未知對道德和倫理的破壞。
到了今天,我們可以看到資本主義異化下的人的最終模型,變成和AI一模一樣。這就是資本權貴所想要的勞動力,不只是螺絲釘,還要聽話,耐用和有效率。
希望AI的出現能夠解放人類?擔心AI會叛變人類?在那之前,我們已經變得比AI還不如,金錢掛帥的年代,被AI所淘汰。
誰導致這一切?站在資本權貴最頂端的那一小撮人當然會選擇比人類聽話效率萬倍的AI,但每個不去思考人生意義,只會不斷逐利,相互攀比,和盲目捲入這個消費漩渦的我們,也在往這個方向不斷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