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双十节前后,台湾附近的空域分别发生了几起事件,乍看毫无关联,却在日趋紧张的东亚局势之中,共同反映出了一些玄机。
首先,长荣航空再度推出了“类出国”航班,除了延续疫情期间民众“好想出国”的商机之外,也搭配双十国庆话题,推出“双十同游・梦幻起飞”专机,机上提供了鼎泰丰的套餐,以及带有双十图样的糖霜饼。
很有意思的是,从飞航纪录供应商 FlightRadar 的资料来看,这班编号为 BR-5888 的航班在起飞之后,先是向东飞行、在日本最西端的与那国岛上空盘旋一周,接着才返回台湾,继续经过兰阳平原、澎湖、垦丁等地上空。事实上,这并非长荣双十航班独有的路线:举凡华航、虎航、星宇航空早前发卖过的几次“类出国航班”,航行路线也都与此大同小异,或者环岛、或者绕往琉球群岛西侧。
和“类出国航班”带点荒谬的喧闹欢乐相比,台湾军方在同个时期传出的新闻,就显得诡谲严肃许多。 10 月 15 日,一架由台湾国防部承包、飞往东沙岛的包机,在即将进入香港飞航情报区时,遭香港航管人员辗转告知“航道前方存在危险”,因而被香港航管中心拒绝进入,最后被迫折返。
消息曝光之后,台湾舆论出现了疑惑的声音:原来台湾航机前往台湾实质管辖的东沙岛,居然必须经过香港同意才能降落吗?台湾前往南海军事据点的运补航线,竟然掌握在香港航管单位的手中吗?再细看报导内容,读者也不难发现一个关键词:香港飞航情报区。什么是飞航情报区(flight information region,以下简称 FIR)?
如果我们把台湾军方的东沙包机,和民航业者的“类出国包机”并置看待,“飞航情报区”到底在其中扮演了哪些角色?近来因为“共军军机扰台”,而经常出现在新闻中的“防空识别区”(Air Defense Identification Zone,以下简称 ADIZ ),和 FIR 又有哪些不同呢?
飞航情报区:无关主权、却主宰天空的民航疆域
所谓 FIR,是由国际民航组织(International Civil Aviation Organization)所制定、管理的全球分区体系,目的是规范空域的航管权责,将世界上的天空划分成几个部分,再由各区的航管中心进行管辖。这些 FIR 的大小并不一致、也没有绝对标准可言,基本依据地理条件、管理方便等务实的原则进行划分,也未必和国界重合。
提及 FIR 体系的滥觞,时序必须拉回二战即将结束的 1944 年:当时有 52 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芝加哥聚首,签署了《国际民航公约》,期待能在二战结束后的国际框架之中,对日渐重要的全球飞航体系制定规范;当时仍是中国合法政权代表的中华民国,也参与了该次签署,因而成为国际民航组织的创始会员国。
目前世界上一共约有 270 余个航管中心,负责对情报区内的空中交通进行管控,同时也和机场塔台、近场台或其他 FIR 的航管中心保持联系,交换航班资讯、航道安全状况等情报。简单来说,航管中心就像世界空运的一个个交通指挥中心,而各个 FIR,就是这些指挥中心各自负责的管区。
至于台湾上空的 FIR,最初则是于 1951 年成立,最初划定的范围东至东经 123 度(该经线穿过日本与那国岛)、北至北纬 29 度、南至北纬 21 度,西则至东经 117.5 度;包括中国大陆东南沿海的福建、浙江等地,也都被包含在内。
然而台湾和琉球的美军逐渐发现,由于当年航空器的爬升能力较差,而东经 123 度的边界距离台北松山机场又太近,因此从台北起飞向东的航机,很难在 FIR 交接处爬升至指定高度、造成航管和联系的困难,因而又在 1955 年决定,将台北 FIR 的范围稍微向东扩展,定为东经 124 度(该经线穿过日本石垣岛与西表岛之间),从此沿用至今。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台籍航空公司的“类出国”航班,都会将“冲绳”列入巡航路线——因为石垣岛以西的空域,直到今日都依然归台北 FIR 管辖,而且“类出国”航班也不会在日本领土落地,因此就技术上而言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国内航班”,连台北 FIR 都没有飞出,既无需向福冈 FIR 报备飞行计划、也不用向福冈 FIR 缴纳过境费,却仍能让乘客在空中对日本领土留下匆匆一瞥。
至于让台湾军方包机折返的东沙岛呢?情况就没这么幸运了。
翻开地图,东沙岛大约位在东经 116.7 度、北纬 20.7 度的位置,十分不巧地,就落在台北 FIR 的边界外缘,属于香港 FIR 的管辖范围。换言之,任何从台湾飞往东沙岛的民航机,无可避免地,都必须通过台北与香港 FIR 的交接点,降落前也必须由香港提供飞航情报——10 月 15 日被迫折返的台湾军租包机也不例外。
根据台湾民航局公布的通联纪录,香港航管中心于折返事件当天,曾向台北航管中心通报,台北和香港管区交接点的西面存在“危险区”,安全高度必须维持在 26,000 呎以上。然而当台北航管中心询问“危险区”指的是否为军演时,香港却回覆无法告知,并坦承并未事先发布“危险区”的飞航公告(NOTAM)。由于该次航班由 ATR72-600 双螺旋桨机型执飞,最高巡航高度仅 25,000 呎,因此该军租包机航班别无选择,只能折返。
这起事件,为台湾首次有航机前往东沙岛遭香港航管中心拒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轩然大波;个中原因,不只是因为近期台海情势紧张、“危险区是否意味军演”的敏感问题而已,还牵涉了其他更重要的问题,比如:如果今天不是民航机、而是军机的话,台湾方面是否同样需要透过香港航管中心提供飞航情报呢?再者,只要香港航管中心拒绝台湾航空器进入,台湾便必须服从吗?万一哪天南海情势紧张,台湾通往东沙岛、南沙岛的后勤补给路线,是否也会落入香港航管中心的掌控之中呢?这些问题,在现有的国际民航体系,以及两岸在国际法框架下暧昧不清、却又实质分治的现状之中,都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在可见的将来里,也极有可能再次引发争议。
防空识别区:充满美军斧凿痕迹的“空中地盘”
那么防空识别区(ADIZ)和 FIR 又有什么差别呢?
所谓的 ADIZ,最早是由美国于 1950 年代的韩战末期所创设的,指的是一国基于空防需求,在领空外所划定的区域,以便在领空外发现不明飞行器时预留应变、缓冲时间,防止不明飞行器闯入领空;然而 ADIZ 并没有国际法作为基础,经常是各个国家单方面划设的结果,其他国家未必会承认,甚至偶尔会有重叠的现象,因而和由国际民航组织主导规范、各国也都承认的 FIR 非常不同。
ADIZ 的功能恰如其名,主要以识别、预警为主,并不等同于领海上空、也不牵涉主权,但不论就象征意义、或军事功能而言,都经常被外界解读为“势力范围”,因而格外容易引起争议;曾经公布 ADIZ 范围的国家,包括美、加、日、韩、印、澳洲在内,一共有二十多国。
至于台湾现行的防空识别区,最早则是于 1953 年由美国主导划设的,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涵盖中国大陆的福建、浙江、江西等省份空域;乍看之下,台湾的 ADIZ 和 FIR 范围几乎雷同,唯一的差异,只是前者的东界位于东经 123 度,后者则位于 124 度——说到这里,你或许会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没错,台湾周边的 ADIZ 和 FIR 基本就是同个时代的产物,也都是在美国主导的跨国体系和框架下所划定的体系,两者之间紧密关联;如果不是因为台北 FIR 于 1955 年稍微东扩,其实台湾的 ADIZ 和 FIR 范围原本是完全一致的。
这种美国主导的秩序,也可以从日、韩、台之间的识别区界线看出:在美军主导的冷战架构中,日、韩、台的防空识别区界线堪称“完美”,彼此并没有重叠,其反映的其实就是美军在其中介入、主导的斧凿痕迹,日、韩、台只能配合接受。
有些说法则指出,今日台湾的 ADIZ 和 FIR 东南侧之所以会被削去一角,就是因为美军希望方便菲律宾和日本之间的军机往来,所以才会在 1959 年将日菲间的航道从台北 FIR 和台湾的 ADIZ 范围内分割出来。
美国在其中的角色,还可以从另一件事情看出:不论是 FIR 或 ADIZ ,台、日的界线其实都位于日本领空境内,因而造成了“虽然身处日本领空,但飞航情报区却由台北管辖”的现象;然而被划入台北 FIR 或台湾 ADIZ 的部分琉球列岛,在 ADIZ 和 FIR 划设时的 1950 年代本来就是美国的托管地,因此当时的日本政府根本就无从置喙。
事实上,今日的福冈 FIR,也是在 2006 年才由东京 FIR 和 那霸 FIR 合并、更名而成;原本分立两区的设计,也可以看作冲绳曾经由美军管理、后来才移交日本的遗留现象。
台北 FIR 和台湾 ADIZ 那“一个经度”的差异,偶尔也会在某些突发事件之中显现:8 月 16 日,星宇航空执飞了一趟“星宇人飞行假期体验航班”,只供内部员工、员工眷属和粉丝搭乘,飞机驾驶则由人气一直很高的董事者张国炜亲自担当。然而这趟航班却传出张国炜“临时加码”飞往钓鱼台的争议,牵动了中、台、日之间紧张的地缘政治神经。
星宇航空事后澄清,该次航班并未偏离原定的飞航计划和航路,也有向日方申请,却也反映出了一个尴尬的现状:钓鱼台所在的位置,正好就在东经 123 和 124 度之间,因此同时位于台北 FIR、以及日本的 ADIZ 境内,因而特别容易引起争议。
事实上,钓鱼台争议的背景,其实就是美国在冷战结束之后、逐渐在东亚地区松手的动态;在个背景之下,日、韩、台之间原本紧密契合的防空识别区,也逐渐出现了变化和缝隙。
最显著的例子便是,日本在2010 年 6 月份曾单方面地将 ADIZ 向西扩张,希望将原本划归台湾 ADIZ 的那国岛西侧领空,画进自己的 ADIZ 范围内,但并未获得台湾承认。此外,为了因应中国划设东海 ADIZ ,韩国也在 2013 年将 ADIZ 向南扩张,从而和日本的 ADIZ 发生了重叠。
同样想当然耳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对美国在韩战期间、于东亚地区主导划设的各个 ADIZ 也并不承认,只是碍于早期解放军空军实力不足,直至 21 世纪初,都未曾有能力正式提出挑战;两岸之间在空域上的实质界线,也是在 1990 年代后期,才逐渐退缩至今日的“海峡中线”位置,而就实务而言,台湾国防部近年来,也已经不再对“海峡中线”以西的飞行器进行防空识别——中华战略前瞻协会研究员揭仲也认为,“海峡中线”本质上就是美军干涉台海的暂时停止线。
然而这个维系了半个多世纪、并在各方默契之中延续下来(或低调挪动)的动态平衡,却在 2013 年被刚刚上台的习近平打破了:当年 11 月,中国国防部公布“东海防空识别区”的范围,其中有一大部分与日本的 ADIZ 重叠,因而在国际间引起了一阵哗然。
到了 2020 年,中国解放军则开始频繁派出军机、进出台湾 ADIZ 的西南角。有些人认为,这是中国政府为了划设“南海防空识别区”铺路;有些人则指出,这是中国政府为了在巴士海峡找到缺口,突破美国在东亚地区设下的“第一岛链”而做准备——如果我们把近期东沙包机折返的议题拉进来一起看,似乎就更有值得台湾政府担忧的地方了。
从东亚地区各个 ADIZ 的本质和变迁来看,共军近日所谓“侵扰中华民国防空识别区西南部”的举动,也就不只是“挑衅动作”而已,实际上还是在“透过不断活动,扩张自己的实际势力范围”,放在更长远的时间脉络来看,也有可能是中共长久以来一步步扩张的一个新阶段,其中的目的之一,或许可能是为了打破 1953 年美国在东亚建立的 ADIZ 体系。在仍无法掌控台湾岛之前,力图先获取东海、南海的势力范围,以及通过巴士海峡。
换言之,解放军机近期的“侵扰活动”,是否很类似中共和越南近年在南海的经营——不断盖人工岛、扩建机场,大有“经营久了、绕久了,领海、就能对领海/领土主张带来实质根据”的意味在里头?解放军真正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追根究底,ADIZ 和 FIR 并不一样,本来就没有任何国际组织在负责主管,本来就是在各国不断斡旋、互动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
更重要的是,我们很容易会将“共军扰台”,想像成一个中共在破坏“静态现状”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长远来看,这其实是中共不断试图扩张、透过各种方式“协商”出实质界线的动态过程的其中一个阶段——今日的“海峡中线”,其实也就是这个动态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产物。
至于这个动态过程会不会在近期迈入下一个阶段呢?或许这些埋藏在 FIR 和 ADIZ 之中、我们平常在差旅往来过程中不会注意到的玄机,就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观察对象。
對比起九段線,中國ADIZ算好克制
這篇梳理得很好!讓門外漢(敝人)都能看懂了。
專業文章
喜欢这位作者李易安。
基于文章的理解,FIR受国际民来自于航组织监督,而ADIZ是主权政府所主张的,两者之间有很多不同。航管中心有义务提供准确的信息,不论是军事行动还是天气预警,也有权力收取管理费用。那么问题来了,航管中心是一个单纯的信息平台吗?它能够做到独立运营吗?如果需要依靠政府预算,那难免为主权国家的利益倾斜。无论是接受这个框架也好,不接受这次“危险区飞航公告”的合理性也罢,台湾民航想要畅通无阻地去东沙岛这块”飞地“恐怕越来越难,毕竟确确实实在香港FIR内。
AtTT付钱了吗,这里是付费媒体的评论区
一楼这位的网名,妥妥的挑起矛盾故意找事,诸位自由派满口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等仁义道德的人,是否打算视而不见,继续虚伪双标,并美其名曰端传媒是个包容的地方,要包容不同的声音,如果是的话,鄙人会有更多更难听的话:)
什么狗屁协商。毫无疑问是企图暴力破坏国际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