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周萍又醒了。现在是4月底,再过一个多月,又该交下半年房租了。她租的两室一厅,月租2400元,半年14400元。上哪儿找这1万多块钱去?年过五十又没有工作的她焦虑得睡不着觉。
她翻身起床,决定去自己买的房子那儿走走。六年里,她曾无数次走来这里,期盼看到高耸的塔吊、攀爬在屋墙外沿脚手架上的工人、轰隆隆响的搅拌机——一派热闹的建筑施工景象。但眼前依然是12栋未完工的楼,灰色的墙面裸露在外,没有安装窗户的房子敞开一个个黑洞。除了偶尔响起几声狗叫,四周一片安静。烂尾六年的小区,一片荒凉。
大门是锁着的,她在侧方小路边发现铁丝网被夹开一个洞,人刚刚好可以钻进去。周萍钻洞而入,听到旁边那栋楼里传来一阵歌声,原来是流浪汉住进来了。一颗种子在她心里发了芽:“楼已封顶,房子主体工程也建设完毕,流浪汉都会跑来住,我为什么不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住进来呢?”
一个多月后,周萍真的住进了烂尾楼。不只是她,还有50多户业主。人们在这里吃饭、睡觉、洗澡、打牌,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有工作的,晚上回来休息。没工作的,聚在一起种地、砍柴、烧火、做饭、聊天,看上去竟像其乐融融、一派和谐的社区集体生活。
只有当你走近了他们,才能看到每人眼里的愁和苦。说起这六年间的经历,总有人会红了眼睛,甚至情绪崩溃、嚎啕大哭。有人掏空积蓄付了首付、被房贷房租拖累,一夜返贫;有人打算买房结婚,因房子迟迟拿不到,婚也没结成;还有人在等待房子交付的过程中患了癌症……
自2014年底停工后,昆明烂尾楼“别样幸福城”4号工地已烂尾六年,12栋楼,约1255户业主被拖累。在数年信访、维权无果,又受疫情冲击失去工作、收入减少后,50多户业主住进了烂尾楼,在不通水电的房子里生活了三个月,直到他们的遭遇引爆舆论。
1
他们经历了一番斗争,才住进烂尾楼。
5月中旬,陈艳春穿着高跟鞋,带着6岁的女儿,陪周萍一起去烂尾楼。周萍请装修工来测算简单装修一下得多少钱。听说只要两、三万,陈艳春也有些心动。
同一时间,开发商昆明佳达利所属物业公司得知有业主进出烂尾楼,用铁丝网将漏洞封住,恰好将陈艳春、周萍等人封在里面。
陈艳春从装修工手里拿过钳子,一根根夹断铁丝,重新开出一个洞来,钻出去,买了一把电锯回到正门,“咝啦啦”地把铁锁锯开了。
业主们目瞪口呆,没想到“小陈胆子这么大,我们都不敢”,周萍事后回忆道。
“我不要钻狗洞,就是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来。”陈艳春说,那一刻的愤怒,让她当即决定住进来,“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把我们封在里面?我就要住进来。”
从那天开始,她和几位业主白天进场打扫、清理,布置房间,晚上回出租屋。第二天再过来时,发现大门上又挂了一把大铁锁。她拿出电锯,继续锯。锯了四天后,他们赢了。
废弃六年多的小区,空地上堆满建筑垃圾,长满杂草和青苔,下雨后积水最高没到小腿。还得修楼梯,才能进入一楼。他们买来水泥,自己动手浇筑。此举也引来警察的干预。
“四个警察围着,不准我们修楼梯。怕水泥要干了,我从警察手里一把抢过锄头,将他推倒在地。”陈艳春说,她挥舞着锄头,大喊道:“你们只是为了几千块工资,我是为了自己的家在拼命,谁敢上来别怪我打断你们的腿。”
警察劝她:“小陈,住在里面不安全。”
陈艳春不怕。曾在新疆、西藏生活过的她,自称养过藏獒,养过狼,“狼我都不怕,会怕这里?”
用陈艳春的话说,“打了四天架”,他们终于住进了烂尾楼。随后两个月,越来越多人搬了进来。多数人在一、二楼找了间屋子暂时住下,挂上窗帘,搬来床、沙发、椅子、桌子,或者只是支一个露营的帐篷。业主里有会安门窗的,免费帮大家安装,既保证安全,也避免风吹雨淋。
大门口架起了栏杆,进出的人与车都要查问。男人们组织起保安队,每天夜里都会穿上反光背心,在小区里巡逻三次。
公共厨房也搭了起来。最开始用煤气灶炒菜,后来发现一个月要用8罐煤气,费用太高,于是买来烧木柴的灶,拾捡小区里废弃的木头做柴火。再后来,他们用一天时间现场打了一个土灶。
有人洗菜、切菜,有人烧火,有人掌勺,有人洗碗,饭钱均摊,一顿饭就三、五块钱。陈艳春还开辟了三块菜地,种上韭菜、白菜、茄子、西红柿等蔬菜,养起了鸡鸭鹅。住进来三个月,她的韭菜都割了四五轮了。
水和电是麻烦事。他们在小区附近寻找过很多次水源。最初拿着大桶去对面小区的住家户打水,后来附近街区一家餐馆老板同情他们,让他们过去打水,但实在太远,他们放弃了。直到100米外的一家美容院老板主动提出让他们过去接水,刚好有一个单独的水龙头和水表,用多少收多少费,用水问题才得到解决。50户业主,每天都用这几大桶水做饭、洗脸,而洗衣、洗手则用露天水塘里、房间厕所里积的雨水。
没有电,照明用的是简易太阳能灯。白天借用太阳能充电,晚上8点才开灯。若遇上阴雨天充不了电,得省着点用。手机得趁上班的时候在工地、办公室充电,没有工作的人便去附近的亲友家充。
洗澡也麻烦。有人打扰附近的亲友,有人去公共澡堂,10块到20块一次。陈艳春不喜欢麻烦人,也不想花钱,便用煤气炉烧几锅热水,在房间里给自己和女儿洗澡洗头。
2
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搬进了烂尾楼。
周萍几乎将毕身积蓄投入了房子。买了两套,一套150平、四室两厅给女儿一家,一套110平、三室两厅给自己和老公,总价近160万。第二套房按揭没办下来,在开发商的指导下写了退房申请,房子倒是退了,首付款20万却至今没拿到。
她年过50,身体不太好,工作不好找,这两年都在帮女儿带孩子。女儿一家也不容易,夫妻俩都在私人企业工作。地处中国西南的昆明,没有工业支撑,旅游和房地产是支柱型产业,人均月收入约为4100元(来自政府统计)。夫妻俩每人月薪三千多,得租房、养两个孩子、过生活,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更多业主是在疫情冲击下丢了工作或收入减少,逼不得已搬了进来。
陈艳春开了一家餐厅,疫情来临后关了几个月,却还得负担房租和员工工资。四月,需要交纳下一年十几万的租金,她付不起,只好关门大吉。算下来,餐厅亏损近20万,她身上所剩无几,无力同时负担房贷和房租,还要养小孩,只能搬进烂尾楼。
卯勇是从地下室搬过来的。妻子一个多月前刚做了手术,花了3万多。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挣钱,疫情期间在家坐了几个月,他早就心急如焚。疫情稍微好转,他就赶紧出门找活儿。他是安装水电的,但现在啥活都接,以零工为主,这半年能有个4000多月收入就算不错了。而这一点收入,在扣掉3090元的房贷后,只勉强够一家三口的生活。他已支付不起地下室一个月800元的租金。
住在地下室不是什么美妙的事儿。潮湿,只有半扇窗户,不通风,老有一股味道,身上也起疹子,孩子的眼睛里都长了螨虫。6月初的一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去烂尾楼看看,发现靠近马路的几家窗户挂上了窗帘,有人住进去了!他像是看到了明灯,立刻决定搬过来。
内向沉默的他,没有像大部分业主那样,住在一楼二楼别人的房子,而是搬进了18楼自己的家。家具是他一点点搬上去的,一架床搬了四次,床头柜、两把椅子搬了三次。那一天,他从1楼到18楼跑了七八趟,震惊了入住业主。
“我们就想一直住下去了,所以没想住别人的房子,因为我怕哪天别人又给我们赶出去了。”他这样解释为什么要住18楼,“以前租房子,房子到期别人不租给你,就直接叫你搬,我们在昆明搬了很多很多次。”
搬来一个月后,他给卧室贴上了墙纸,因为老掉灰,尤其是窗台,常常蹭一身的灰。每天下班回来他最喜欢坐在飘窗那里,看看手机,运气好下班早的话还能看看夕阳,看看远处正在修建的巫家坝。高楼起得很快,每天回来对面那栋楼都会高一截。
正在起高楼的地方,就是曾经的巫家坝机场,也是当前昆明楼市开发最火热的区域。2019年8月,国务院印发《关于6个新设自由贸易试验区总体方案的通知》,其中就包括云南的昆明、德宏和红河。昆明自贸区总计76平方公里,官渡区占了主要部分,它辖下的巫家坝则是最核心之地,在规划中作为“总部基地”而存在。一位接近政府的人士说,巫家坝未来就是昆明的“陆家嘴”,如今这里集中了中国一线大地产商,8月龙湖天璞开盘,开盘价2万4,“都是用抢的,半天售罄”。
卯勇也曾参与到这片繁华中。去年,他在巫家坝一栋在建大楼干过两个月。修房子这事儿他擅长,2006年高中毕业后来昆明打工,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工地上盖楼。干了一年,修了几十栋,3万多的工资一分钱没拿到。包工头黑心,吞了他们十来个人的工钱。
如今,虽地处巫家坝区域,一街之隔就是房价2万、正建设得热火朝天的总部基地,他和妻子攒了七年工资买的房子却烂尾了,有时想想他难免心灰意冷。一天晚上,他坐在飘窗上,看到抖音上一个“很红的小男孩”唱歌,突然就被击中了,那歌仿佛唱出了他的心声。他拿起黑色碳素笔,起身就在窗台墙上写下了歌词:“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3
业主们大多在2013年到2014年买下这里的房子。他们满怀希望与憧憬,苦(云南方言,意为“挣”)了一辈子的钱,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理想的家。他们看中这里靠近市中心,交通方便,又因规划时还是原巫家坝机场所在地,限高,只能修到18层,不像彼时大多高层至少29层,所以吸引了养老、居家人群。业主们说,开盘时,这里的房子几乎是用抢的,它被评为“2014年年度人气明星楼盘”。
陈艳春早上7点天还没亮透就去排队,才买到了一套65平米的小房子。本来和男朋友说好,首付一人一半,买个大一点的房子,结果男友反悔,一分钱不出,她只能自己买了一个小户型。
她设想得很好,这里靠近市中心、火车站,据说附近还会打造第二条南屏街(昆明最热闹的商业步行街)。到时在那儿做个小生意,晚上就回自己家,老了后有收入有房,日子也不错。
卯勇在2014年10月、经中介介绍,买了别样幸福城4号地一套18楼的房子,85平米,首付18万,贷款41万。那18万,是他和妻子攒了七年的存款。他是贵州山区农村出来的,妻子同样来自农村,能在省会城市里有一套房子,是他们刚来昆明时不曾有过的梦想。
卯勇和妻子在一家餐厅打工时相识。他是传菜员,每天负责“抬菜”,三层楼的菜他都抬,老板看他勤快能干,每个月发他“一个半人的工资”,1100元;妻子是服务员,一个月工资也就四五百。
买房时,中介告诉他是别样幸福城3号地的房子。交了首付,准备签合同了,中介改口,说之前看错了,应是4号地的房子,中介费也从说好的2万涨到了3万。他们不懂,也不管那么多,还是买下房子。那时单价6700元一平,比2013年还便宜了近2000块,在中介口中是好不容易才从别人手里抢到的房子,“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佳达利已负债累累,四处拆借,资金链处于断裂边缘。
工商资料显示,佳达利成立于2001年,注册资本5000万,董事长是一位名叫李留存的女性,生于1965年。这并非李留存名下唯一公司,早在1995年,李留存就注册成立了昆明晓安拆迁公司,注册资本5亿。两家公司实为一体。别样幸福城大部分业主,都是与晓安公司签的购房合同。
晓安公司和佳达利最早以拆迁起家,后涉足房地产开发。早期只做过三个城中村改造项目,面积不超过300亩。自2007年开始大规模拿地,开发面积猛地跃至3000亩。尤其是2007年底仇和担任昆明市委书记以后,启动了著名的昆明“造城运动”,宣布对336个“城中村”进行改造,大量中小房地产商涌入昆明楼市,也造成2014年后昆明出现大量烂尾楼。2020年3月,云南省住建厅发文要求清查昆明烂尾楼情况,统计数据显示,仅主城区就有30多处烂尾,别样幸福城、西南海、碧鸡名城等,是其中规模大、知名度高的烂尾楼。
佳达利便是在仇和发起“造城运动”之后,拿下了别样幸福城和另一个至今未开发的“凤凰龙庭”项目。
危机始于佳达利另一处楼盘春城海岸,位于距昆明市区30公里的阳宗海风景区。2007年,佳达利拿下了阳宗海附近2000亩土地,准备开发成别墅楼盘春城海岸和高尔夫球场。但2008年,阳宗海附近一公司出现砷超标,污染地下水,导致阳宗海开发被暂停。一拖两年,资金回款速度被拉长,佳达利直到2009年方重启春城海岸项目。
但春城海岸项目就像一个黑洞,让大部分投资都打了水漂。一位在昆明本地从事房地产项目多年的人士说,由于砷污染、环保政策、政府对高尔夫和别墅项目的管控,阳宗海周围的地产项目大部分都死了,那里看起来像一座真正的鬼城。
春城海岸在2011年就出现烂尾迹象。在一份法院判决文书里,一位姓张的女士在2010年10月交了定金,买下春城海岸一处别墅,总价288万,佳达利约定的交房日期是2011年6月30日。但直到2014年8月,佳达利都未能交付。张女士多次交涉后,与佳达利签了解除合同,但款项却一直没有退回,遂将佳达利告上法庭。而类似的案例不只一个。
2013年12月,佳达利还曾向富滇银行贷款3.5亿,用于修建春城海岸,最后无法按约定偿还,被富滇银行告上法庭。而春城海岸项目烂尾至今。
几乎和春城海岸同时开工的别样幸福城项目,则勉强修建完毕1、2、3号地的房子。其中,1号和2号地以回迁房为主,安置原城中村居民。3号到5号地,则以团购和零卖的方式,卖给了昆明的政府机构和普通个人,包括云南省统计局和空军部队都团购了别样幸福城的房子。
但房子建成后质量堪忧。3号地一位业主说,小区电梯时常失控,从高处嗖嗖嗖往下掉;消防泵里常年无水;一位带头维权的老人数次被黑社会威胁,有一次暴力敲打房门长达40分钟,吓坏了独自在家的9岁小孙女,女孩后来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但问题至今未得到解决。
而4号、5号地烂尾,5号地业主通过自行筹款修建完工,4号地则烂尾至今。
今年6月,街道办和佳达利也曾号召4号地业主筹款自救,但最后不了了之。业主们说,5号地最后在2018年自救成功,部分原因是他们团购房的价格低,每平米均价3000多到4000元。而从2009年到现在,昆明房价已从均价四五千,涨至2014年的七八千,2018年后则升至1万6。如今,巫家坝一带房价大多在2万左右。所以对于团购业主来说,即便再掏钱把房修好,也划得来。且他们多在政府部门工作,有稳定收入,拿得出钱来自救。而4号地业主当初多以8000多元的价格买房,且大多在私营企业打工或做小生意,因买房和疫情冲击已经没钱了,连一两万都拿不出来,谈何自救?
佳达利和晓安拆迁留下了几百份法院判决书,几乎都是欠债不还的官司,债主包括业主、施工方、广告公司、报业集团、银行、信托,甚至是昆明市地震局、气象局等政府部门。这些判决书多数未能成功执行,主因是未查到佳达利和晓安公司有可执行财产。事实上,早在2014年7月,佳达利就已被列为失信执行人。
不知情的业主们,却在满心憧憬中买下了别样幸福城4号地的房子。甚至还有外省人士,在2015年楼盘已经停工半年多时,签了购房合同。根据法院判决文书,四川人邹女士在2015年5月和银行签了购房借款合同,贷款76万,用按揭的方式买下了4号地11层的一处房子,贷款期限30年,后于2016年7月断供,被银行告上法庭。有类似遭遇的业主,不只一个。
4
房子烂尾六年,业主们也逐渐陷入泥潭。
年过六旬的李云,卖了市中心90多平的房子来别样幸福城买了两套,一套自住,一套给儿子。未曾想到房子烂尾,她和老伴60多岁了还得四处租房住。与朋友同学的联系也逐渐淡薄,她爱热闹,曾经常常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退休的人们轮流做庄聚会,“这周在我家,下周在他家”,热闹得很。但租房之后,她再没有参加过聚会,别人叫也不去,“说起来都丢脸”。
还有一对80多岁的老人,租房都租不到,房东担心老人会在屋里去世,不愿租给他们。最后迫不得已,和年轻的小孙女住在一起。
陈艳春在自己掏钱买下房子后,还是和男友结婚了,婚后生下女儿。自己的房子拿不到手,丈夫的家里又太拥挤,她索性带着女儿搬出去住。丈夫找上门来,一言不合动手扇了陈艳春几巴掌,性格刚烈的陈艳春立刻打回去,然后马上离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
“也说得上是烂尾楼让我们妻离子散。”陈艳春说起这些年的往事,以及当下在烂尾楼艰苦的生活,时常会流泪痛哭,“哭得眼睛都快出问题了。”
至于买来房子准备结房的男人们,不只一个因房子拿不到手而没有结成婚或晚婚。“从32岁拖到39岁才好歹结婚,现在都42岁了,孩子才一岁半。”一位母亲说起儿子的婚事,摇头叹息。
也有人在等待房子的过程中生了病。
“因为治病吃药,现在整个人就像吹气球一样,发胖得厉害。”李青用手比划着,形容自己的模样。她患了乳腺癌,目前仍在放疗中。“整个左胸都被切除了,但也只是把组织切掉了,癌细胞看不见,不可能全部切除得干干净净,所以还要做放疗、化疗、打靶向药来控制。”
李青和丈夫原本在昆明有个小房子。2014年,他们想生二胎,萌生了换房子的想法。从来没吵过架红过脸的夫妻俩,为这事儿第一次吵架。她看中的是别样幸福城四室两厅的户型,是附近少有的大户型,以后公公婆婆还有两个小孩儿才住得下。总价110多万,他们必须得卖掉原来的小房子,再添补多年积蓄,还得公婆帮忙,才买得起。
最终,丈夫听从她的意见,他们全款买下了房子。但谁也没料到,房子却烂了尾,这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心理负担。白天上班,为数据、报表操心,晚上为房子的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以前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感冒的她,这些年每半年就得进一次医院。直到去年底,她检查出乳腺癌。
“我现在刚开始放疗,放疗结束后还要打一年的靶向药,何赛丁一针2万3,要打一年,差不多要30来万才能治好,还要保证它不复发。再这样拖下去,一年房租3万多,我们根本支撑不了,全靠我老公一个月3000多的工资。”李青叹气,“真的是悔啊。”
5
在烂尾楼生活了三个月后,他们的生活被网络曝光,引发热议。
8月25日,昆明市官渡区常务副区长赵昆来到烂尾楼,向业主们传达了政府介入处理的消息。26日,官渡区国有资产投资公司下属的睿城建设项目管理公司和昆明官房建筑公司的负责人来到烂尾楼,传达了复工消息。睿城公司负责项目管理,官房则负责建筑施工。
听到复工的消息,李青终于绽放笑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要是这一次房子真的能复工,至少我之后治病的钱就不愁了。”她说,“但愿这一次是真的。”
8月27日凌晨,四辆挖土机、推土机在夜色中,轰隆隆地从城郊开进市区,开进别样幸福城4号工地。业主们看着工程车入场,负责操纵大型机械的年轻小伙子们从车里钻出来,搬出被子枕头,看似要在附近长住下来。目睹此情此景,业主们喜笑颜开。
27日早上9点,长长的几串鞭炮从大门一直烧到1号楼下,建筑工人们进场。小区大门、建筑工地被贴上告示:“定于2020年8月27日9:00启动别样幸福城四号地块的复工续建,2021年10月底竣工交房。”
告示里的另一句话,让部分业主感到不安。“请搬入四号地块的业主积极配合,于2020年8月27日17:00前搬离施工现场。”告示上写,“确因生活困难暂无住所的搬入工地现场的业主,可及时与街道联系申请安排临时过渡住房,办理过渡居住事宜。”
业主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不同的地方,讨论着关于复工的种种迹象。
“复工得首先通水通电,现在水电都没有通,哪里是复工,肯定是坑,政府只是想把我们清理出去,为创文(创建文明城市)扫清障碍。”一位不愿透露姓名、在工地工作多年的男人说。
“不看到脚手架搭起来,我是不会搬出去的。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另一位女士说。
数位业主摇头叹气,反复提到一句话:“七年了,我们被骗了无数次,不想再被骗了。”(编注:业主从2013年买房算起。)
也有业主现场考察了街道办为业主过渡租凭的集体宿舍后表示,愿意配合政府,搬去临时过渡房。“现在复工了,我们住在里面确实不安全,万一出事儿,复工又得停,还是拿不到房子,我是愿意搬的。”业主刘萍说。
陈艳春最初不愿搬,她担心复工的真实性,甚至对烂尾楼有了不舍,“那就像我们的家。”女儿也是,但一听说安置房里可以洗澡,她马上说“愿意”。
当天下午,在官渡区关上街道办工作人员和部分业主的劝说下,入住烂尾楼的全部业主终于同意搬离,搬去政府安置房里。
8月30日上午,业主们返回别样幸福城时看到,围绕着烂尾楼的脚手架已经搭建起来了,他们又多了一些信心,明年10月底收房,或许不是一个梦了。
不知道那附近原本的流浪貓狗是怎麼被處理的(與爛尾樓兩件事,非為黑心建商說話)
请问有后续吗?2021年快要结束了
很好的文章!
國家和黨讓你們活著,就是恩賜。還在談什麼房子和家,現是是煽動對黨的不滿嗎?還自己搬進屋子住,是聚集鬧事,應該一律槍斃,才能彰顯黨的權威
这件事启发我的部分在于:一个由业主组成的社群在烂尾楼盘内以自治的方式生活了三个月,它展现了陌生人如何在一个政府管制的裂缝-资本退场的荒地内重新建立联系并共同生活。在“受害者自救“的身份认同下,业主之间的信任和互助得以产生。在社区中人们以互惠和满足生活基本所需为目的交换着自己的劳动和技能(而不是出售给资本市场),如运水、安全巡逻和饭堂改造等公共事务,其中也很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的民主决策,以上都让我看到了一种替代性的无政府主义生活实践。
但业主的“自治“实际是从属于“自救“的手段而不可能是目的,“自救“意在把自身从当前的困境带回到正常生活轨道(这也是端这篇文章着眼的“困境自救的个体叙事“主线),当楼盘完工“自治“的活动也将变为小区物业管理的服务而重新被业主所享,这是业主身份以及他们共享的“受害者自救“的身份认同在生活革命上的局限;这种局限还体现在由这种身份组成的社群具有产权上的排他性,比如流浪汉或者无关的业外人士似乎都会受到巡逻队的驱逐而无法在此落脚,更不用说加入社群共同生活。出于安全问题而驱逐外来人士这点无可厚非,但比如通过社群的民主决策考虑是否让流浪汉帮忙运水,让其从社群中换取生活资料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政府的介入一方面如楼下说是一场迟来的无害政绩作秀,另一方面,任何可能导致管制真空的自治行为长期来看都必然会被政府扼制,而业主身份如上所说也有诸种的局限性,但是人们应该改变对“革命仅仅发生于某种权力或制度的整体巨变“的看法,革命也发生于这些局部的、有缺陷的但同时展现了替代性生活可能的地方
希望可以看到後續的報導。當然這不會是唯一一個故事,但還是希望可以看到以後的發展。
昆明的贪官不是盖的,官渡区小果果事件就能了解这个地方天高地远,地方水深。
期待跟进报告。难得在端读长文没发现错别字……但数字编辑得乱七八糟。
美國點關你撚事咩?sap憨!你應該睇得明拉,係香港8年。
AT...,原來你是美國人呀!如果一個美國人來和我說同樣的話,我還是會欣然接受的,因為他會批判的是自己的國家,隔岸觀看別人的地方再怎麼不經都可以原諒。但如果一個中國人來說這些話,是荒謬了,因為他必須靠貶低別人來建立自我價值,這在個性發展上是種缺陷。
我在那邊回過你了,你從來不在香港。你甚至從來沒有走出過自己。
有问题,根本不奇怪,十年前还有各种强拆呢,两年前疫苗还出过问题呢,不过这些问题每个国家都发生过,美国还曾经因为脊髓灰质炎造成过极其严重的事故,导致很多美国人至今拒绝打疫苗,这有啥奇怪的,所有的问题,都会随着发展逐步解决,唯独这些问题在你们看来只要发生就要动辄无线上纲上线到这个国家,这个体制,要推倒重来,国籍一换,问题减半,比如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0826-morning-brief/
里面,就不会像本帖子下面有人去留言说,这就是美国!白人法西斯主义者!美国万恶的种族主义!连留言都没几条。
双标,还是你们在行🤙🤙🤙
在觀看方式、言說方式上突圍,比起讓外界更瞭解中國人,不如讓他們更瞭解自己(有時只是用另一種眼光看自己)。在這個故事裏他們更多地只看見厄運,卻沒有看見自己的行動力。可以是沒辦法之下被逼上樓,也可以是不管有沒有希望結果如何先做可以做的事。
重複只加深了我的無力,且沒有更新我的認知。最後是,原來我沒有誤會誰,或看錯誰。
目前的國際形勢,不僅是國家選擇立場,中國人也遲早會被要求對他們的前途選擇立場(不是對是非選立場,這受太多因素影響和障蔽)。面對任何事,慣性跳過物質界的變革可能,直接躍升到抽象層面,可以是一種追求自我安頓的逃避方式。這將越來越不可能。這個,中國稍有點理想主義傾向的媒體人都把玩得太久,得回到現實政治來,扮演媒體該扮演的角色。比起要外界看清中國人,更緊迫的是中國人急需看清自己,在well informed的情況下作出嚴肅的政治選擇,媒體的真正責任更多在這裏。別人是不bother去看清你的,這不是誰的義務,如果你自己沒有聲音。香港人的吶喊雖然帶來殘酷打壓,但其實大大改善他們在國際政治的選擇空間或處境。中國人要看見這個。不一定要肉身反抗,但要有鮮明的態度。
加深人群之間的互信互諒反而次要。信息流通了,隔閡自然消散,就像風來了霧自然散了,何需刻意着力?
覺得此篇報導很不錯,但也同意Fai的批評。
端的不少稿子其实学术性非常强,甚至读起来很难懂,我觉得刚刚好可以和类似这一篇的人物特写报道互补。只不过,对单一个案有没有资源、值不值得去深挖,那又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了
别样幸福城的业主其实是非常幸运的,他们的遭遇得到了足够的曝光和关注。中国有太多蒙受不公与不幸的人们,而足够悲惨,足够有故事性,同时也足够安全,能够在一片歌功颂德形势大好的新闻报道的缝隙中登上头条得到全国性关注的案例,大概一个星期能有一条吧。这样的案例,政府一般会给予妥善解决——这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治理术,借此展示政府的仁慈和公正,也给其他不幸者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希望自己的问题也能得到报导和解决。然而大多数人终究是要绝望的,政府关注的是维稳而非救济,幸运的概率不比抽中大奖高多少,即使同在昆明的另外几十座烂尾楼的业主,也没有看到复工的曙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复工的资金从何而来?基本就是政府兜底了。把公共资金投入这样一个失败的私人项目的依据何在?经过了怎样的决策过程?这样的问题,大概都是不能说太细的。
如果可以从分析问题的根源的角度展开会更好。
之前好像其他評論裡也曾咕噥過文章切入方向不夠全面,過分側重個人人物的經歷及情感描寫,對事件的報導整理不夠全方位,欠缺更深層次的探討。
我也承認本文的情感描寫過溢,導致我閱讀過程感到時間漫長與不耐,但是,換個想法,如果對單一個體缺乏認知理解(或稱共情),談何真實理解全面的社會萬象?因為那些人物側寫對某些人來說就真的只是一串文字。
如果我們所希望閱讀或只想要閱讀那種某類多元、全方位、包含制度面法律體制解謎的深度文章,是不是也犯了中國唯物主義下,後極權世界個人徹底被物化成沒有特色的單一構成物的謬誤,還得意洋洋地認為這是自己理性選擇後的舒適圈?
報導有冷酷理智筆法,亦有可能是溫暖但可能沒有實際作用的情感文學,端看每個人對報導價值的定義是什麼?對我來說,並不是實際生活可以起漣漪、有效應才是好報導,心裡的漣漪被激盪起來,那也是一件蠻不錯的事。
至少那一刻,我感到我真實的痛著,仍是一個有溫度且努力柔軟的人。
這只是又重複了一次的「中國故事」。
我們都是突圍者,不是靜物畫裏被觀看的客體。
慣性的應對,現在看來並不足夠。
我想,我只是在說「唔好慣」(不要習慣),不論是報道者、接收者還是受難者,不習慣於一直用同一個眼光來看現實、看自己,看他人,別人才會開始用另一個眼光來看待他們。同樣的故事,不論誰來寫,文筆或高或低,都會是一個樣子,得出一個結論,抒發一個情感……這沒多大意義。若我不走向「中國就是這樣」,還能怎樣?雖然我也不是不喜歡把他人故事當成悲劇來作情感洗滌。
這個故事,比起他們怎麼慘怎麼渺小而堅強,有我更感興趣的角度,但未得到充分開發——他們的自我組織,即便是被迫的。這是更具延展性、更有動能的面向。是這個組織引來介入的?設若只有一兩家人住進去又會如何?事情砸在自己頭上,有沒有讓他們對自己處身的現實更多的理解或疑問?你讓我們看到他們(夠多的了),能不能讓他們看到自己?
中國維權戶千千萬,為什麼這些人突圍了,難道不是因為他們住進了沒門窗的家?媒體是不是也在獵奇?維權也是場talent show?
你的報道能更多程度更新我們(包括所有持分者)的認知呢?
希望有跟進報導。謝謝端。
这才是中国梦 一场春梦而已
Fai的质问很好,不过您多看几篇P2P受害者的相关报道就知道,受害者们是基本上被堵死所有的救济途径,到处求助无门,他们住在烂尾房也是无可奈何,过一天算一天。现在侥幸得以解决也仅仅是因为足够惨影响足够大且解决资金不是太多政府负担得起。
"但2008年,陽宗海附近一公司出現砷超標,污染地下水,導致陽宗海開發被暫停。一拖兩年,資金回款速度被拉長,佳達利直到2009年方重啟春城海岸項目。"
看到這裡不得不感嘆,環境汙染其實無時不刻造成難以估算的損失,甚至會以無法預料的方式對人們造成影響。
能这么细致地写出来已经很好了,多少人的人生突然被毁掉时连一个字都留不下来,这种问题也只能让业主和舆论来解决,开发商、政府、法院不作为,没人能帮他们拿到房款,或者复工盖好房子。
如果可以,我想聽國內(包括海外中國人)談談Chinazi這個說法。這種內外眼光的cross reference比較有意思。為什麼選這個?因為這是對中國人的自我認知最具衝擊力的外部眼光。而且,比較緊急。中國人沒多少時間顧影自憐。
最有意思是角度可能是,區民有意識的自我組織,行動指向。但有前者,卻沒有後者?他們打算沒有人管就一直住下去嗎?還是另有行動方向?我覺得,這篇的完成度不高,大量精力花在呈現居民的艱難,也因此我能感覺到呼之「溢」出的同情。將之比作小型的災難報道,內地媒體是更偏向呈現受難者以作政治性的情感動員的,端沒政治性,但真的過於偏向共情。但就如我對編輯自白的回應,我能共情一次,兩次,十次,但沒有然後了。最後剩下「就這樣吧」。
不問誰對誰錯的新聞報道(即便是軟性新聞)的意義是?
任何新聞都是從揭露指向解決的。問了可以沒有答案,但這篇是真的沒有問。政府、發展商、銀行片段式出場,責任關係是什麼?爛尾在現在法律制度的保障是什麼?無法落實保障的原因是什麼?
搬進沒門窗的家也挺新奇的,我不知道我應該要懂什麼。「渺小而堅強」(jun133)但「誰騙我誰害我已經無所謂了」?不管是傳播者還是接收者都一再墜入同一套運動模式。我想一篇完整的新聞報導,除了呈現些什麼,還在梳理問題根源,喚起社會對問題脈絡的追究(當然也有喚不起的,只耽溺於慣性的抒情)。這篇報導還沒完成吧。
这就是中国🇨🇳
能在这个地方安然过完一生真是上辈子拯救了宇宙
普通人活在大陆非一二线城市,如果能够过普普通通的顺遂生活就已经足够幸运。一旦碰上这种倒霉事,很多人才会惊觉原来自己诉苦无门。一二线城市的确会好一些,不过在“社会主义国家”却总要为自己的福祉安定而奔波辗转计划,真的好累。
人生有几个七年?第八年能解决吗?期待后续报道。
前几天才发文的大陆新闻编辑组是谁说不行的?这篇报道从文风到内容到深度都够送奖了。
中国组你站出来。给你续订加鸡腿。
端回到值得續定的水平了 👍👍
在中國大陸可以像美國蓋好成屋才能銷售的制度,如此一來解決預售問題,真的是人謀不臧。
看着这篇,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蚁民“,渺小又坚强……
文中描寫業主們的情緒更多的是無奈,而不是憤怒。
他們付出了太多太多,誰騙我誰害我已經無所謂了,現在他們只想要一個對他們而言不算太糟的結局。
好慘/_> \......文中透漏的生活點滴....../_> \......
都已經停工半年銀行還能批貸款,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