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上午,我刚参加完台湾外交部的例行记者会,正要离开时,看见外交部正对面的台北宾馆外有民众正在排队,才猛然想起李登辉的追思会场就办在台北宾馆,而我也还没去现场看过。
就这样,我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也加入了追思者的队伍里。
对我来说,李登辉逝世其实别有意义,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对台湾有哪些功过,而是因为我活了三十多年(编按:作者为 1986 年生),还是第一次真的遇上元首过世(严格来说,我其实漏算了 1993 年过世的严家淦,但他毕竟只是蒋氏政权交替时期的代理总统,过世时我也懵懂无知)。
虽然抱着记录者、观察者的心态进到台北宾馆里,但在追思会场里时,我还是不时感到动容。然而让我感动的倒不是李登辉本人,而是前来追思会的民众,以及会场里的氛围。
首先,民众在进入台北宾馆之前,完全不需经过任何安检措施。
光凭这点,就让台湾和很多“泱泱大国”(包含美国)显得非常不同:在台湾,即便是一个“争议性”的前元首过世,主政者似乎也不太担心有反对者来砸场,更不害怕有“恐部分子”来借机行动。
不过事实上,李登辉的追思会场并非完全没有张力——8 月 14 日李登辉遗体火化当天,就发生了民众在会场里对李登辉肖像泼漆的事件,而台北宾馆周遭在追思会举办期间,的确也配置了比平常更多的维安人员,但整体而言,追思会场并未给人戒备森严的感受。
此外,追思会场内其实没什么工作人员在引导民众,最多只向民众指出了“室内祈祷区”、“室外追悼区”两个区域,接着就任凭民众自发排队、或自行选位就座。
会场里播放着李登辉生前最喜欢的歌曲《千风之歌》。虽然是上班日的上午,但前来的民众还是络绎不绝(我原本以为这个时段不会有人),有些是坐轮椅过来的老年人,有些是手拿公事包、西装笔挺的上班族,还有些是一家老小、全家前来,气氛其实既不肃穆、也不哀戚,反而还很温馨。
有些人会在户外追悼区向李登辉的遗像鞠躬,但那其实是追思者自发(或者模仿其他追思者)的行为,现场也没有人强迫、引导来者鞠躬行礼(我自己就没有鞠躬,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而已),更没有人要求追思的人嚎啕或啜泣——实际上,我在场时也没看见有人哭泣,但祈祷区一旁还是贴心地放了一盒面纸。
不过这种自发、温馨的气氛,却反而让我觉得情绪高涨。
在现场的我,油然生起一种感觉:前来会场的人,仿佛都像在赴一场“没有约好”的约——没有人事先约好,却都在历史的道路上,一起在这个追思会场中相遇了。
从民众的便利贴留言来看,那场还没约好的约定,其实指向的也都是同一个心愿、同一个想望,虽然指向未来,却没有明确的实现日期。然而有些讽刺的是,当香港人正在试图用便利贴拼接民主诉求、却接连遭到撕毁之际,出现在台湾的这堵“连侬墙”,却是在追思一位元首。
那些留言使用的语言各异,除了最常见的中文之外,也有不少日文、台语的白话字拼音,各个驻台使节、外来移工的母国文字,用注音符号写成的童言童语,甚至还有香港人张贴了自己印制的海报。
刚刚结束访台行程的美国卫生部长阿扎(Alex Azar),于 8 月 12 日前来追思时,也留下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李总统遗留下的民主制度,将会永远推动着美台关系的进展。(President Lee’s democratic legacy will forever propel the US-Taiwan relationship forward.)”
另一则显眼的留言,则来自一位署名为“曾经的国民党员”的追思者,他/她在便利贴上写着:“对不起,当初误会您了,感谢您为台湾付出的一切”。
就在我快速浏览留言的同时,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也正在用笔写下她的留言。我看着她将便条纸交给身旁包着头巾的印尼籍看护,再请她转交给工作人员;等工作人员将她的便条纸贴上墙后,老太太又在轮椅上,向工作人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从小在“民主氛围”之中成长、对蒋介石过世时民众在街上哭倒的历史影像总会不以为然的我,看见这幅景象的当下,却不禁感到疑惑:
如果台湾人在历经政党轮替、努力挣脱党国体制之后,仍会因为前元首过世而感到如此悲伤,那么当年夹道为蒋介石出殡的人民,或许的确有不少是发自内心感到悲伤的?在台湾从威权体制过渡到民主政体时上台的李登辉,会不会是最后一位能让大多数台湾人都如此感念的元首呢?
在“民主大道”旁,悼念民主路上的李登辉
话说回来,将李登辉的追思会场办在台北宾馆,倒也合情合理,因为李登辉的下半辈子有不少时光,就是在台北宾馆周边度过的;这里从百多年前,就一直是台湾的权力中枢。
这是一个“党国一体”的国家,“党政一把抓”地包夹了整个台湾,而李登辉就在这条大道的两端,来回穿梭了二十多年。
建于日治时代的台北宾馆,最初其实是台湾总督的官邸,而斜对面,就是彼时日本统治台湾的权力中枢——台湾总督府。
二战结束、国民政府接收台湾后,国民党政权并没有拆除这座日本人留下的最高殖民机关,反而还在播迁来台之后,将其改为总统府、直接搬了进去,而原本的总督官邸,则改作接待外宾、举办国宴之用。
除了总统府之外,国民党也将党部设置在总统府正对面的大道尽头,让党部与总统府遥遥相望,俨然在都市中传达出一种空间隐喻:这是一个“党国一体”的国家,“党政一把抓”地包夹了整个台湾,而李登辉就在这条大道的两端,来回穿梭了二十多年。
到了 1994 年,国民党又改建了党部,在原址兴建了一座气派的大厦,不只高度压过总统府,还在建筑物外缘设计了两堵空心墙,作出“向前环抱总统府”、“将总统府揽在怀中”的形貌。岂料这种直白的建筑语汇,并没有为国民党带来实际的好彩头:新总部落成之后的第一次总统大选,国民党便在内部分裂的情况下落败,而激愤的蓝营选民,也在选举结果出炉后包围了国民党部、要求李登辉辞去党主席以示负责——那位在墙上留言、自承“曾经误会李登辉”的国民党员,当年或许也身在其中。
而所有这些台湾民主路上的风风雨雨,再不堪、再激昂,台北宾馆都曾静静地在一旁见证过。
被誉为“台湾民主大道”的凯达格兰大道,曾举办过无数场“选前之夜”、造势晚会,也是许多示威游行的起点或终点,而伫在大道上的台北宾馆,就是这些民主战役的最前线。巴奈为了抗议蔡英文政府未将私人土地纳入“原住民传统领域”、在凯达格兰大道接力静坐时,倚靠的就是台北宾馆的围墙;同性婚姻专法《司法院释字第七四八号解释施行法》通过之后,同志团体也曾在台北宾馆的围墙外“办桌”(台湾一种以流水席餐宴方式进行庆祝的习俗)。
在这条民主大道旁,追思台湾民主路上最重要的一位政治人物,的确十分适切。
“最高领导者的条件”:台、日、韩后殖民三角
然而我心中的情绪,却因为现场放置的几本李登辉著作而岔了题——那些书,是李登辉基金会在追思墙旁摆放的,有思索台湾前途的《二十一世纪台湾要到哪里去》、《新台湾的主张》,也有李登辉皈依基督教后所作、将那句名言“我是不是我的我”连结上宗教内涵的《为主作见证:李登辉的信仰告白》,不过并没有太多追思者驻足翻阅。
对我而言,其中最有意思的则是韩文版的《最高领导者的条件》。
看了一下译者简介,韩文版显然是根据日文版、而不是根据中文版所译成的;其对李登辉的称呼,也和日本一致,引用的是中文词汇转写而成的“総统”、“총통”,而不是日韩词汇“大统领”、“대통령”。
不过这种以日文版为中介的转译过程,倒也巧合地反映出了日韩台的“三角后殖民关系”:直到韩国流行文化崛起之前,近代的台韩关系,实际上都是透过第三者在进行中介、或是使用第三者的框架在理解彼此的。
比方说,在二战结束之前,也就是李登辉开始懂事上学、形塑世界观与自我认同的年代里,让台湾和朝鲜半岛产生连结的,其实就是日本殖民者这个纽带、以及同为日本殖民地的身份。
二战结束之后,台湾则和韩国一起成为冷战架构的前线,也一起成了岛链上的反共先锋——在这个时期,台韩之间的纽带,是透过美国连结起来的,而李登辉也在这个时代里,先后两次前往美国留学。
等到冷战终于结束,台韩之间却又因为冷战终结、中韩建交,而彼此隔绝了一段时间;此时维持台韩纽带的,则是一群“效忠国民党”的“韩国华侨”。事实上,直到十多年前,大多数台湾人对韩国的想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台的韩国华侨所中介、转译出的结果——比如“炒码面”、“韩香村石头火锅”、“可利亚石头火锅”(“可利亚”据说就是“Korea”的音译),就很有可能是韩国华侨带来台湾、或在台湾的发明,它们虽然曾经被台湾人当作“韩国菜”,在韩国却不见得存在(或在韩国被视为“中华料理”)。
吊诡的是,台湾在 2000 年第一次政党轮替之后,效忠国民党与中华民国的韩国华侨社群,也开始普遍将李登辉视为不可饶恕的民族罪人,从此对他没有好话过。
尽管台韩之间这种必须透过第三者中介的交流现象,近年有了不少变化,但我们直到今日都仍偶尔能够看到这种现象的残留——《돌아와요 부산항에》(回到釜山港来吧)这首经典的韩国歌曲,从发源地辗转经过日本、最后传到台湾的过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돌아와요 부산항에》这首歌,原本是 1972 年赵容弼(조용필)出道时的代表作,曲调属于典型的韩国演歌;这种音乐类型,最初于日本殖民时代引进朝鲜半岛,并逐渐在韩国落地发展而成今日的样貌,本身就是日本殖民的一种文化遗绪。
很有意思的是,这首歌的歌词以釜山港为主题,讲述的是某个韩国人期盼赴日未归的兄弟能尽快返国的心情,而釜山也正是日帝时期,朝鲜殖民地人民来往于韩日之间的必经门户。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这首歌发行的 1970 年代,歌词的内涵就很好理解了:当时正好是韩国刚从战争废墟中走出、正在高速发展经济的时代,而出现在歌词里的五六岛、冬栢岛也都是釜山知名景点,可以召唤海外同胞的思乡情绪、呼唤他们回国奉献,让整首歌曲充满了爱国精神。
后来这首歌传到了日本,但日文歌词的涵义,却被改写成一位日本女性期盼爱人从韩国归来的故事,因而从一首韩国的爱国歌曲,摇身一变成为爱情歌曲《釜山港へ帰れ》(回到釜山港来吧,与韩文原曲同名),而原唱赵容弼甚至也红到了日本,曾和演歌天后天童芳美一起登台演出这首歌。最后,这首歌又从日本传到了台湾,被改写为《风雨情》这首台语歌,成为韩、日、台的“后殖民纽带关系”的文化实例之一。
后来不少人都认为邓丽君翻唱的日文版,是这首歌最好的版本之一,而 YouTube 上的邓丽君版本下方,也有韩国网友用日文留言“唱得真好,中国人用日语唱一首韩国歌”(上手いね、中国人が日本语で韩国の歌を呗う),忠实地反映了这种带有后殖民色彩的东北亚三角关系。
回看李登辉在台北宾馆的追思会场,这本被静置在角落,由韩国学者经由日文版、翻译成韩文版的《最高领导者的条件》,大概也就是这种“东北亚后殖民纽带关系”,以及李登辉生平的一个巧合的注脚吧。
偶然間看到你這篇文章,讓我感到好意外,那麼多留言當中,竟被你看到我的留言,而浩瀚的網路中,我竟能看到你這篇文章!!
這篇寫的很好,加油
From:曾經的國民黨員
我也有去追思會(擊掌)!現場氣氛還滿感人的,真的很謝謝李前總統為台灣民主自由度付出
從民眾的便利貼留言來看,那場還沒約好的約定,其實指向的也都是同一個心願、同一個想望,雖然指向未來,卻沒有明確的實現日期。
请问是什么呢?是台湾独立吗?
这位叫爱丽丝的朋友,我们不用去台湾看韩粉了,看您就知道什么是红卫兵惹,谢谢哦。
李老先生的政治遺產,台灣現在仍在享用,他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明白阿共是什麼貨色的人,他比李光耀更偉大,因為他,國民黨仍在繼續存活的,現在國民黨有多少大老在中國當買辦,不要把台灣人當笨蛋,台灣人心裡最明白最知道,現在國民黨對阿共在香港的暴行及對台灣的霸凌沉默不語,我看她可以當一輩啞巴,不然國民黨可以回中國,叫阿共賞一口飯吃,台灣養不起國民黨,也不願意再養,誰能接受養老鼠,咬布袋這種鳥事?韓粉根本是台灣的紅衛兵 ,中國民眾如果忘記紅衛兵長什麼樣,來台灣看韓粉就對了,一定勾起過去的回憶
拿中國人的鞭去抽日本人的屍,綠島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應該將李登輝這民族敗類鞭尸。
读这篇文的感受是:人不能复生,而悼念追思是为了活人。
历史进程的决赛圈又少了一位。
既然台湾已经实现了民主化,那么对逝去元首的追思常态化,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