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快空的时候:我在疫期厨房遇见的一些日本哲学

在大家都习惯了社交网站展示好日子的时代,好易误会物质丰盛才是合理日常,但寻常生活难道不可寻常过,用最简单的方法观察土地、身体与食物?
蚬子竹笋汤,蚬子冷水下锅,哪颗的壳打开了便立刻夹起来,全夹起来后,把切成片的熟竹笋倒进去。下一点酱油、一点清酒,蚬子回锅,煮滚就可以了。若找不到山椒叶,可洒一点山椒粉。
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公共卫生 公共政策 风物 饮食

四月十日,爱知县终于发出了紧急事态宣言。这之前,三月底,日本国家政府为了抗疫向东至西多个地区发出宣言时,其中一个感染情况严重的地区——爱知县的名古屋,居然被跳过。日本人本来常开名古屋玩笑,说“名古屋飞ばし”(跳过名古屋):1980年代麦当娜到日本开巡回演唱时,跳过了名古屋;1992年东海新干线Nozomi通行,跳过了名古屋。想不到紧急事态宣言,也跳过了名古屋。有调查说爱知县的民众比其他都市的市民抗疫意识低,县政府看著疫情越来越严重,心越来越急——怎能又被跳过呢?县政府决定越过国家发出宣言。

我们居住在名古屋郊区,宣言发出后,超级市场及药妆店的收银处,挂起了分隔顾客及店员的胶片来,排队的走道亦贴上了分隔线,提示客人别站得太近。几家卖鲷鱼烧等的小吃店提早关门,百元寿司店、新开张的韩国料理店挂起了推销外卖的旗子。旗子使劲飞扬,广阔的停车场内只停了四五台车子。其他的变化,似乎不多。

超市内抢购一空的白米,没一阵子就补货了,新鲜的食材也每天运到超级市场内。因为本来便不大吃加工食品,超市即食食品、冷冻食品缺货,都对我们家没有太大影响。酱油、味噌等调味料,只要不执著于某一些品牌,超市内仍能找到可用的。倒是高筋面粉,跑了几家超市都找不到。烘焙材料及工具专卖店富泽商店的网站,疫情中收到的订单大幅增加,一时间应付不来,设了每天订单数量限制。我想多订点干粮,但在虚拟的世界里摸了门钉,还好家里还坉了几公斤的面粉,够我烤一个月面包。生活还算是正常的,就是百货店冷清了点,在购物中心时得多绕了几圈,跟迎面而来的人们保持健康的距离。

一饭、一汁、一菜,另外一个常备菜,便是简单的一顿。
一饭、一汁、一菜,另外一个常备菜,便是简单的一顿。

“勿体无い”则指没有充分善用物事,包含著对物件浓厚的怜惜之情绪。有说有人曾想用“Wasteful”作为它的英语翻译,但始终不够贴切。

吃到尽处,日本的“勿体无い”精神

看冰箱内的食材已用得七七八八,才惊觉自己原来两天没出门了。椰菜芯与几个叶片、大半包喜灵菇、洋葱、姜葱蒜⋯⋯有什么方法把晚餐撑过去呢?

洋葱炒至透明,加点茴香籽,鼻子凑上去,香气迎面而来时,加点柴鱼高汤,一小截萝卜、那个硬的,本来不吃的椰菜芯也切成小块,丢进去。煮软后,用搅拌机打成糊状后,加入豆浆煮沸,煮成和洋结合的浓汤。菇类用蒜头辣椒炒香,把几片椰菜也一拼加进去,拌入意大利面。凑合著,带著玩乐的心,总算把晚餐混过去了。

在疫症开始的日本扩散的时候,我便尽量减少外出购买食材的次数,从每天去,减少至三天才去一次,每次出门,购物车都堆满满的。出门前先写好备忘购物清单,新鲜食品则是在超级市场或农协办的直销所才决定。豆腐、炸豆腐皮、洋葱、鸡蛋等是必须的,当季的蔬果、新鲜的鱼类,看哪些吸引便拿哪些,回到家后再想菜式。

第一天通常煮得很轻松,到了第三天,冰箱几近空空如也时,就是给自己的创意考验了。到底能否按耐著想踏出家门的脚步,用冰箱里的零碎,造出可口的菜色来。日子这样过著,忽然之间,看到食材的任何部分都不想浪费,想方设法将之吃掉。萝卜皮可以炒成金平萝卜皮。不小心放久了的香味菜,像紫苏、香菜、芹菜等的,香气褪掉了,吃时口里不满足了,可以加蒜头、果仁、海盐打成泥,作为意大利面的拌酱。洋葱皮、大蒜皮、西芹撕下来的纤维⋯⋯所有原来扔掉的,收集起来,便可以用来煮蔬菜高汤。

某天在超市遇到冲绳产的岛辣韮,辣韮即是香港人叫的“荞头”,通常只卖白色的部分,唯独岛辣韮是连叶子卖的,可叶子太硬,带回家后也多被切走丢掉。叶子香气幽幽的,我把它们切碎后加点辣椒和麻油,泡在酱油里,翌日作为火锅的佐料。有时把当季的蔬菜蒸一蒸,拌上橄榄油,在辣韮酱油里挤点柠檬汁,蔬菜的甜,辣韮酱油独特而温和的咸香,很适合配清酒。

我很喜欢一个日本词语:勿体无い。“勿体”原是佛教用语,意指物件的本质以及应有的姿态,“勿体无い”则指没有充分善用物事,包含著对物件浓厚的怜惜之情绪。有说有人曾想用“Wasteful”作为它的英语翻译,但始终不够贴切,干脆以其读音“Mottainai”作为了通用的英语,就像“Sushi”、“Ramen”等,被视为日本独有的文化。“勿体无い”造就了日本生活美学的根本,像东北地区称为“Boro”的衣物,将棉衣破了又补、破了又补,当地人视为破烂,却成为时装设计师的重要参考。又例如修补陶瓷的金继技术,都是生于“勿体无い”的精神。

谈到食物时,也常用到“勿体无い”。日本的传统文化对食物抱著祟敬之心,餐桌上,筷子置于人与食物间,划成人与“神”的界线,说一句“いただきます”(itadakimasu)后才将界线拿起,正式用餐。いただきます,我领受了“神”的惠泽,而神,其实泛指予自然、为了我们为了果腹而牺牲的生命、以及辛劳的人们。因为是领受的,便更该珍惜,吃到尽处,才不辜负他们,何况在尽头里,说不定会尝到食材被珍视时才孕育出来的美味。

在山上采来蕗菜花,切碎后用油略炒。碗底了倒一点酱油与黑醋,煮了面条倒进去,放上炒好的蕗菜花、花生碎与虾皮,淋上一点煮面的汤及自制的辣子,做成拌面。
在山上采来蕗菜花,切碎后用油略炒。碗底了倒一点酱油与黑醋,煮了面条倒进去,放上炒好的蕗菜花、花生碎与虾皮,淋上一点煮面的汤及自制的辣子,做成拌面。

其实不够美味也没关系。当天的味噌汤有著当天独一无二的味道,享受著与味道的一期一会,也未尝不是美事。

晴与亵的平衡

学习日本料理时,最先学的是煮高汤。最常用的,昆布、柴鱼片、水,比例 1:1:100。昆布泡在水里半个小时后开火煮,在水要滚前的一瞬把火关小,任锅底锅边冒著细碎的气泡,水在沸腾与不沸腾之间徘徊,得用心地盯著它。十分钟。把昆布夹起来,若指甲能轻易按下去,就可以将之拿起,下一大勺水,放进柴鱼片,煮滚后转小火,边掬出汤面浮起的白泡,让它滚两分钟。煮高汤,真的一个需要万分专注的事情,心存杂念,那天的高汤便漾著杂味了。疫症袭来时,一天三顿的煮,这一个简单的煮高汤过程,有时居然感觉是一个负担。

日本民族学家柳田国男,在总结日本的传统世界观时,提出“晴”和“亵”的概念。晴是节日、庆祝活动等特别日子,亵则是寻常的生活。日本人专门为了赴婚葬典礼而穿的服饰,隆重场合必穿上,平日绝不登场;而原条的鲷鱼,几乎只在喜庆时才吃。料理研究家土井善晴将这概念,应用在现代饮食生活里,提倡一菜一汁的习惯。

在大家都习惯了于社交网站上展示好日子的世代里,好容易便误会物质丰盛才是合理的日常,每天大鱼大肉摆盘华丽,日子久了做的吃的都感到累。土井善晴希望大家能找到轻松煮、自在吃的健康饮食方式。寻常生活寻常过,用最简单的方法煮,特别日子才费心备菜,平衡好“晴”和“亵”。这主张,调剂了我好多个煮得嫌烦的日子。

一汁一菜,即是一道味噌汤,加一道菜。一汁一菜里,做味噌汤的观念与平常的不同,不必特意煮上汤。用一碗菜,什么菜也可,冰箱里能找到的都能用。菜放进锅里加一碗水,煮软了便加入柴鱼片,关火后加味噌,便成为可当𩠌菜的味噌汤了。煮过菜的水本来就能作为上汤,平常柴鱼片会隔走,也不隔了,反正是能吃的。这样煮味噌汤,省去不少工夫。菜多自然美味,其实不够美味也没关系。当天的味噌汤有著当天独一无二的味道,享受著与味道的一期一会,也未尝不是美事。

以这方法做饭,每一顿都像是食材的探险。菠菜大豆芽与炸豆腐皮、舞菇金针菇竹荀牛蒡、春椰菜小鱼干豆腐,有些组合理所当然,有些组合异想天开,造出来的味噌汤有时连自已也啼笑皆非,例如小松菜拼芦笋,煮过的水还是水。吃过多年的食材,以为熟悉不过,随意的食材拼贴游戏,味道的踫撞,才发现惊诧、惊喜都埋在以为知悉熟烂的地方。

山椒花,每年只有一个星期能吃到的美味。
山椒花,每年只有一个星期能吃到的美味。

“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农法。”是自然农法倡导者福冈正信的主张。他认为自然界里任何生命都有各自的任务,主张不除杂草、不杀虫,甚至不垦地的农法。他一直相信身土不二,人与土地一体,健康与土地相连。

土地按时长出好吃的来

日本的疫情一直未见缓和,供公众转换心情的地方,像美术馆、图书馆,甚至连公园都关闭禁止进入了。这段日子,在家里困得闷了,便跑到名古屋东谷山上的小森林里去。

四月底,名古屋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雨后的风光特别明媚,鲜嫰的新绿之中,万物于肉眼所见、肉眼所不见的地方蠢蠢欲动。眺望见几个竹笋在山谷下的林间探出头来,我们赶紧拿起锄头与铲子钻进林里去。雨后的泥土较为松软,扒走包围著竹笋的泥土,确定它的生长状态,锄头自笋子头上绿叶的方向往近根处一挥,竹笋便给掘出来了。

提著几个竹笋从竹林走上来,发现山椒树开花了。小小的黄花,在微风里抖动著,再过一个多月,若我不动它,它应该就会结成山椒了吧。山椒花,一年只有个多星期能尝到,个多星期后,就会随风落下。京都的名产山椒小鱼干或洒上鳗鱼饭上的山椒粉,是用山椒的果实做的,香气在舌头上跳动得轰轰烈烈,而它的前世山椒花,却是温柔的、纤细的,香气在口腔里化开千回万转,缓缓如朝雾散去。

这片属于我们的小森林,原为一个荒废了的昏暗石庭,把巨石都移走、过于茂密的竹子伐走后,阳光透进风吹来,土壤又能自由呼吸了。每年春季,在昆虫飞鸟,纷纷自地上、自天上到访时,林内的杂草杂木也精神抖擞起来。光秃秃的枫树长出了新芽,枫树下的落叶间冒出了蕗菜的叶片,不知何时风为我们吹来楤树的种子,偷偷在初春时拙庄长成,这时几根叶片也自头上钻出来了。蕗菜与楤,是日本人爱吃的山野菜。风与鸟,还带来了艾草、茗荷与蒲公英⋯⋯都是可以入馔的。想不到我们没有用心打理,土地还是为我们长出好吃的来。

还是正因为我们对这片森林置之不理,土地才变得丰沃?

酱油及味醂,分量 3:1,加一颗干辣椒、一点麻油、切碎岛辣韮的叶子,放一两个小时,就成为辣韮酱油。若找不到辣韮,用韮菜也可以
酱油及味醂,分量 3:1,加一颗干辣椒、一点麻油、切碎岛辣韮的叶子,放一两个小时,就成为辣韮酱油。若找不到辣韮,用韮菜也可以

庭园的土地被过度打理,当中没有半条虫子,也就是说,内里几乎没任何微生物,David形容那是生物沙漠,泥土是死的,种不出任何东西。

土壤与内脏,微生物连系的世界

“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农法。”是自然农法的倡导者福冈正信的主张。他认为自然界里任何生命都有各自的任务,主张不除杂草、不杀虫,甚至不垦地的农法。将各种种子裹在黏土球里,随意掷在土地上,哪些种子适合落地处,哪些种子自然发芽长成,将自然界生命的规律交还给自然,不作催促,土地自然肥沃起来。福冈正信将自然农法带到非洲及美国等地,将多个沙漠化的地区化作绿林,对后人影响深远。关于吃,他一直相信身土不二,人与土地一体,人体的健康与土地相连。

地理学家及微生物学家夫妇David R. Montgomery及Anne Biklé的科学研究,大概能引证福冈正信的想法。多年前,他们在西雅图的北部买了一幢连庭园的房子,正当他们满心欢喜地搬进去,计划著要在庭园里种什么花草树木时,赫然发现,庭园的土地被过度打理,当中没有半条虫子,也就是说,内里几乎没任何微生物,David形容那是生物沙漠,泥土是死的,种不出任何东西。另一方面,在他们调整庭园的生态环境时,Anne被验出患上了癌症。为了治病,Anne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过程中,他们发现人体与大自然有著非常有趣的共通点——都是靠著微生物来维持建康的。

他们撰写的书籍《The Hidden Half of Nature – the Microbial Roots of Life and Health》中,发表了他们对土壤及人体内的微生物的研究。人类为了大量生产食物而多施肥、多洒农药,为了治病而吃特效药,肥了农作物,却杀死了昆虫与土壤里的微生物。病菌死去了,益菌也死去。David及Anne认为,正如料理庭园,要得到健康便得先养好体内的微生物。Anne称人体为内在庭园,以纤维及蛋白质作为主食的饮食方式,为“内在庭园饮食法”——我们身体里都有一片土壤,我们好好维护了内里的微生物,肥沃了土壤,身体才拙壮。

他们的著作名称,在日本被译作《土壤与内脏:微生物创造的世界》,直接地表达了人体与自然的关系。我们与大自然,都在同一个系统里,不可分割。身处万物丛生的森林里,看著大自然理所当然地踏著自己的步伐,走著自己的循环,常感到我们的不安与喜乐,如那些采来的竹笋与山椒花,全是向大自然借来的。尝过了消化了,最终都会再归于尘土,再次落入循环里。

从森林回到家里的晚上,我做了蚬子竹笋汤,在上面洒上数朵山椒花与山椒叶。热汤里花香飘呀飘。花不为我们而开,却在这情感纳闷的时日,毫不吝啬地分我们一点温柔的刺激。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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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美的文字 特別喜歡作者到森林的描寫與感想 謝謝

  2. 食物非常美,做得菜令人想效法

  3. 读的很舒服的美食随笔,其实作者的美食态度很是精致了呀,用了很多心思积累,才能随意就能发现新意。

  4. 刚读完作者的书『好日京都』,又看到这篇,读得通畅舒服。
    鳗鱼上撒的山椒粉个人不是很习惯,偶尔在便利店也能看到山椒味道的薯片,也觉得不好吃。山椒叶子没有吃过,长得好漂亮。
    喜欢ふきのとう微苦的滋味。
    食べ物に感謝!

  5. 好文章!好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