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祥是近年在大陆发展最成功的香港导演之一,而他的作品攫取到大陆青年阶层的喜爱,又令他在一众在大陆的香港导演中异军突起。《少年的你》再次从青春片类型出发,周冬雨演高中生陈念,是要透过高考从底层打拚上去改善生活,却意外遇到小混混刘北山。两人的生命截然不同,假使要说他们都是沦落人,但起码陈念有更好的机会改善生活——虽然我本人无比质疑“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不过那可能是大陆青少年的残酷现实。
无形的审查之手
《少年的你》举出校园欺凌、青春恋爱物语和高考场景,越过三重纵深,你会抵达一个现实。那个现实是本片采用的议题,仅仅为炮制一出情节剧(melodrama)服务。当中尤其以“校园欺凌”议题包装得最为成功,令审查之手不得不设下种种阅读上的关卡。其实不必怕,说到底本片只是一部“你和我(终究是)是两个世界的人”的爱情悲剧。
似有还无的爱情故事已经令人察觉到无形的审查之手,未成年少男少女的生命经验,本来是极好的题材。看过堪称完美的青春片,如尚维果的《操行零分》(Zero for Conduct,1933)和施隆多夫的《少年杜里斯》(Der Junge Torless,1966)。青春的思想和早熟的身体,往往抱持对体制的质疑、碰撞,更甚是从少年质疑到屈服,从旁观到从众的过程,反映体制深入骨髓的权力无远弗届。《少年的你》无意如此,但整部电影本身,便体现出体制对创作的干预。因此吊诡地,电影内容是假借类型拍通俗主题,电影本身却某程度呼应了青春片的题旨。
何以《少年的你》大受欢迎?通俗电影向来有强大的诉诸宣泄情感的特色。全片每一个场口,除了定场镜头(establishing shot)之外,其余时间都以角色的特写镜头为主。加上景深,人物之间的对话、情绪反应变得更加集中,观众接收的信息愈加清楚。人物随情节起伏的情绪,便是《少年的你》的世界。无疑这类反复运用特写甚至大特写的手法,对主演来说颇为吃力,而相信正是周冬雨和易烊千壐通过了考验,令电影更有效地煽动情绪,尤以易烊千壐表现令人深刻。
另一方面是电影的剪接,令《少年的你》情节与其采用的议题有机接合。曾国祥的导技,恰如其份是“Craftmanship”,距离作者导演尚远,但说故事要说到哪个点上,他倒有足够自觉。电影的叙事一始一末,都是成年后的陈念在回忆往事,中段发生的所有故事转为全知视角,取巧地展现“现实”:陈念目睹同学轻生、家境现况、警政处理校园期凌的角色、高考生涯、江湖日子,以及发展到小北和陈念两人一前一后相濡以沫。每件事情(Event)都顺从著现实的逻辑顺序剪接,组成出来的现实仿佛便是大陆当前少男少女的生活群像。即使运用闪回(Flashback),也安排了具体物件引发情节。尽量隐藏剪接和导演的作者意识,配合强调演员表演的特写镜头,便可了解《少年的你》是一部编入了偶像色彩和经典通俗言情主题的作品。虽然电影上映后,不少人发现情节与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的作品雷同,但是陈念与小北这一组主角对比,关于两个活于不同世界的男女,由相知到宿命般分离,其实更加趋近《天若有情》吴倩莲和刘德华的苦命情侣的形像。
谁也保护不了的中国电影
然而,近年来中国电影业表现出另一种更吊诡的现象。即使一部以“校园欺凌”议题作包装,核心无意抵抵触议题最能挑拨社会之处的故事(而只想挑拨你对角色遭遇的情感),但上映过程仍然一波三折。《少年的你》本来入围2019年柏林影展新生代单元,原定2月11日在柏林举办世界首映,但在2月2日临时退出。来到6月24日,电影在中国全国上映前三日,又突然抽起,与其疑惑是不是电影情节涉嫌抄袭,不如说在电影市场愈来愈多元,题材日益渗透到类型拼贴的当下,政府对电影从来不曾放下戒备。
假如问甚么是写实主义,美国媒体学者John Fiske在《Television Culture》指,写实往往被视为一种反映,“或者是世界的一扇透明的窗口,或者一面反映我们身后现实的镜。”而中国电影的审查制度,则极力把电影的写实性抹去或作出相应的操作抵消。政府或者认识到,电影向来予人一种“观看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特质;而John Fiske在同一著作指出,这是电影与电视之间一种微妙的差异。在中国除了要考虑电影赚不赚钱,也得考虑审查的可能。每一部电影都会受审查,后期补录对白、片尾作出解说、删去特定角色戏份、甚至是禁止在外国影展放映。林林种种的审查之手,不啻作为禁制而存在,更可能随时间演变,成为政府介入的“再创作”,作为国家政策而存在。
陈念问小北,你能保护我吗?以及那句某程度软弱无力的煽情对白“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一旦提升到审视《少年的你》及一众中国电影的处境,便别有深意。关于保护,我们未曾保护到任何一部电影,这是今天中国影视业的常态。无论是素来游走灰色地带的名导们,还是只拍一部情节电影的曾国祥,皆指向创作与审查的生态已经相互纠缠,无法分别清楚创作人最原初的动机或手法。最显著的例子,是娄烨近作《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经过临时抽片,大幅度删剪后,观众永远无法得知导演最初拍摄出一部怎样的电影。
饭圈偶像为国背书
《少年的你》的一头一尾(恰好呼应陈念和小北一前一后地走著)都附上与电影极不协调的标语字卡,陈述国家近年来针对校园欺凌,已有万全之策。最特别的处理,是安排男主角易烊千壐现身说法。作为一部以类型拼贴、言情核心的电影,起用易烊千壐无疑考虑到他背后的“饭圈”动员能力,能够为电影带来莫大宣传效益。即使“饭圈”在大陆向来是一把两刃剑,操作不当随时连电影团队也会受炮轰。不过暂时看来,无论评论界还是饭圈都对易烊千壐的表现赞誉有加,认为他的演出带有一份介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气质。易烊千壐从偶像过渡到演员大概无虞。
也正因为如此,找易烊千壐本人在片末解释国家政策,同样是针对他作为当红偶像的动员能力,为国家背书——能不大呼无瘾吗?能不大呼“精神分裂”吗?如果说我才刚刚为他在《少年的你》的演出触动,为他的角色那段无爱的背景动容,那么小北变回易烊千壐,而作出的背书,便是根本上抹杀了角色的存在,连带整部电影的存在。同样的少年,戏里戏外所作的,就像一个人看恐怖片担惊受怕挨到结局,竟然发现自己看了一部“没有鬼的鬼片”。
谈中国电影,自然而然便了解,你不可能只谈作品本身。你必须要明白,电影外部的干预,已经带有直接摧毁电影的能力。无论是什么类型的电影,只要不跟随主旋律走,审查随之而来。按照伯明翰学派的观点,文化传播包含“编码/解码”过程,普及文化里人怎样接收、阅读任何一种文化商品,向来牵涉权力关系。解码过程,观众有能力生产论述,即意义是“生产”而非“接收”,其中三种最常见的是“霸权符码”(Hegemonic code)、“协调符码”(Negotiated code)及“反抗符码”(Oppositional code),伯明翰学派并不假定观众只能照单全收。然而,面对拥有绝对优势的政经资源,审查机制无孔不入,我们应该怎样考虑审查机制后发先至,早于编码的过程强化“霸权符码”,抵消观众生产“协调论述”和“反抗论述”的可能?除了官方没有刻意打压的“饭圈”的阅读方式外(关于饭圈文化已有不少专文探讨,但从其生态看不出官方有大规模的打压),我们怎样在无力感愈来愈重的当下,接收文化而不被体制主导?
几年来看过不少中国电影。有尝试消除港、中边境限界的类型拼贴作《过春天》、有刺探国情而随审查无法再进一步的女性电影《嘉年华》、逃避大社会而钻进魔幻个体的《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一个夜晚》、伸张正义却最后成为表扬政府的《我不是药神》等等,我再三陷入官方命定的结局而大呼无瘾,明白类型拼贴作为一道逃生门的创作考虑,而我们似乎难以撼动审查机制分毫。这就是为甚么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令人如此深刻——即使成品尚未成熟——却是真真正正的“少年行”,电影被保护了下来,导演却不。
《少年的你》的女主角陈念,是一笔没被提到的“留守儿童”问题。她不期然令我想起荣光荣的纪录片《孩子不惧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一部纪录贵州毕节的“留守儿童集体自杀事件”的作品。受制于地方政府巨大压力下,说它是一部虚构的纪录片也未为不可。荣光荣没能探进真相,像那些想就任何议题或包装、或探讨的导演一样,钻探了一点点便是极限。屈服接受审查的“再编码”,也许对孩子和少年来说,面对魔鬼,他们不怕装死逃避,魔鬼比死亡来得更可怕。
戴着脚镣跳舞有可能跳得好,但是永远跳得沉重
一个审查重重的地方可以生产卖座电影,可是永远出不了优秀而成为经典的电影。
真实生活中的中国少年,没有法治来保护他们。参见最近的鲍毓明强奸少女事件。电影想为他们呼吁,却要收到权力结构的重重阻挠。法律和权力在这里究竟保护谁?
後浪還在低劣的洗腦有選擇的自由,其實導演沒有創作的自由觀眾也沒有觀看和評論的自由。一個思想被綁死的市場,有人還在跌跌撞撞的想找到一絲出口...想起了婁燁對知識分子的怒吼。
期待看這一部電影
清末時期就有洛克菲勒想要在北京捐助設立大學,但是清朝官員怕外來思想影響儒家思想,不準設立大學而改成協和醫院,唉、由此可知中國有多脆弱,多麼玻璃心,百年來都沒變。
我还是怀着天真稚嫩的幻想 总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