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诚:“战力惊人”的网民背后,是艰难而荒诞的泰国政治日常

八年的“不正常”状态与议会路径的失败,占据了年青世代人生的一半。很多人眼里的政治失衡,才是他们政治认识的常态。
2020年2月29日曼谷,示威者于Kasetsart University集会,抗议军政府的行动。

泰国电视剧《因为我们天生一对》(或《假偶天成》)在中、泰两国广受欢迎,顺道为男主角奇瓦雷(Vachirawit Chiva-aree,暱称Bright)在中国吸引许多粉丝。

不过,两星期前,Bright在个人推特(Twitter)帐户上转发了把香港称为“国家”的推文(原帖者及后修改标签并公开致歉,Bright亦然),吸引了大堆中国网民关注。后来中国网民追查社交平台,发现Bright的网红女友素卡拉姆(Weerayam Sukaram,暱称Nnevvy)早前曾经转发一则质疑武汉病毒研究所拒绝接受外国检察的帖文;又在两年前与朋友交谈时指自己的衣著像个“台湾女孩”,而非沿用男友在留言栏上询问所使用的“中国女孩”,加上泰语与中文语境的差异,让对话内容的意思产生分歧,最终有中国粉丝扬言杯葛剧集,纷纷取消“追踪”(follow)Bright。

中国网民的反应引起泰国网民还击,后者在帖文附加 #nnevvy的标签催谷流量。虽然#nnevvy并非这场网战使用的唯一一个标签(hashtag),但其取名方式,却体现出泰国网民不满中国网民针对Nnevvy和Bright的不满,认定他们存心挑事。一场中国、泰国网民在推特世界之间的战争就这样爆发了,及后亦把港、台网民卷进骂战之中。(注一)泰国法政大学学者孔吉拉蒂(Prajak Kongkirat)更把这场网战称为泰国网民首场参与的“跨国地缘政治的推特战争”。

泰国网民以脸不改容、挖苦自嘲的手法,“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中国网民怒气冲冲、横冲直撞式的攻势,让大批网络观战者为之惊叹。中国网民咒骂“NMSL”(“你妈死了”)吗?泰国网民便拿出泰国国王拉玛十世(Rama X)有二十名后官妾侍的新闻“证明”自己仍有很多个母亲。中国网民批评对方不懂历史,泰国网民便即时贴出1989年天安门事件等历史事件回敬对方。中国网民嘲笑泰国政府无能。结果又发现对方求之不得,反正泰国社会正在埋怨现任首相巴育(Prayuth Chan-o-cha)的派钱救市方案信息混乱,质疑政府宣布紧急状态及执行宵禁令目的,也只是为了阻止年青人走上街头抗争。

解读泰国网民的“骁勇善战”:自由派的青年世代

泰国网民在这次网战中战力十足令人惊讶。有评论尝试从文化角度及世代交替理解。文化论的视角认为,泰国人的民族特质主张放松、舒服自在(sabai sabai)的生活方式,对日常生活不计较、不执著(Man pen rai),使他们面对中国网民的挑衅时尚能保持幽默。用流行句子概括:“一认真便输了”。

世代交替论者则较在意泰国网民所代表的年青世代。泰国传统的国族主义(nationalism)一直以来透过前泰王拉玛九世普密蓬的个人形象、满布军队及朝廷的亲信、神圣化的皇室传统及习俗等元素得以维系。但年青一代成长的背景,正正便是传统的国族主义开始崩溃的年代,军队在千禧年后两次发动政变(2006年和2014年)推翻民选政府,普密蓬因病缠身多次无法发表致辞,继任的拉玛十世哇集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素来名望不及其父,因此出现了国族主义“逐渐松脱”、无法套稳新一代的说法。

上述说法铺设了泰国政治文化的宏观脉络,在这个认知基础上,我们可以再探索社交平台的政治意义,从而窥探泰国的抗争者、自由派如何利用网络社会,与泰国当前的政治结构进行互动,从而补充文化论、世代交替论者不太在意的“虚拟—现实”连结。毕竟,泰国超过七成人口是被视为活跃的社交媒体用户,互联网已经超越作为一种号召群众上街抗争的工具,它本身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政治角力场地:保守派、政府、自由派、外国势力,各式各样的政治力量,都积极透过虚拟空间动员支持者,“挥军”对家平台扰乱敌方,借此巩固自身话语权。

首先,这次直接参与#nnevvy网战的,都是自由派阵营为主,政治立场上倾向支持泰国政坛新星、前“未来前进党”(FFP)党魁他纳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反对巴育的“公民力量党”(PPRP)及其执政联盟的伙伴。(注二)

2011年6月25泰国乌隆他尼,红衫军支持者拿著被驱逐的总理他信的横幅。
2011年6月25泰国乌隆他尼,红衫军支持者拿著被驱逐的总理他信的横幅。

我们可以比较当朝和在野阵营截止目前(4月18日)的追踪者数目。执政联盟中的公民力量党(@PPRP_unofficial)推特帐户建立于2018年11月,追踪者数目3175人,同在联盟中的自豪泰党(@khonbhumjaithai)也是同时建立帐户,追踪者只有115人,联盟中的民主党(@democratTH)推特经营较好,2010年即有帐户,目前粉丝数62200,但同样开设帐户超过10年的国家发展党(@ChartthaiPT)只有289个追踪者。

在野的自由派阵营则大为不同。未来前进党(@FWPthailand)开设帐户两年,追踪者数量已经超过55万,为泰党(@PheuThaiParty)则是经营了十年的帐号,追踪者数目达16万5000人。
对照他纳通和其他知名政治领袖在推特上的追踪者数目,也可以发现自由派影响力之大。他纳通建立个人帐户刚好两年,已经有超过100万追踪者。与之相比,为泰党的前总理他信(@ThaksinLive)经营十年,有追踪者70万。执政的现总理巴育(@prayutofficial)则只有9万追踪者。

追踪者数量反映FFP及他纳通在推特世界的人气,虽然其支持者可能源自五湖四海,但这个两个帐户者的影响力确实远远抛离其他政党和政治领袖。此外,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有学生在2019年国会大选期间,统计了各大政治领袖及政党在推特上发表帖文的转贴次数,在竞选期间被提及的次数,同样由FFP和他纳通一马当先。

社交媒体年度报告《数码2020》显示,18-34岁的用户群组占据社交媒体广告受众的60%,粗略分映到年轻用家占社交平台的比例。我们不难发现,在推特世界上活跃用户的政治取态,似乎以亲他纳通、反巴育的一群人士为主。再者,推特最流行的讨论项目中,有为数不少的青春偶像剧(特别是韩剧或韩国综艺节目)的标签。所以,这些信息大概反映了推特用户的政治理念及偏好。

这一个年龄群组的用户,在政治参与上有些许特别之处。愈年轻的用户,他们接触“传统”的政治群众活动机会相对较少。亲他信、反菁英的“红衫军”及立场保守、亲王室、反他信的“黄衫军”在泰国政坛最耀舞扬威的年代(2005-2014),恰恰便是他们成展的背景。这段时期的泰国在政治秩序上可谓最失衡的年代:街头运动变成两派人马的暴力冲突、军方发动两次军事政变(2006年、2014年),不但推翻了两个民选政府(他信和英禄两兄妹)(注三),军方同时藉著修改宪法削弱泰国的民主成份,以防他信势力能够回朝:泰国参议院在1997年的“人民宪法”中,列明所有议席均由民选产生;但军方两次修宪后,分别把上议院议席改成半数民选、半数委任(2007年)及全数委任(2017年)。

推特与泰国的“不正常”政治

2006年至2019年年间,选举作为一种“正常”的政治参与途径,更可谓全面遭到封杀:亲他信势力的沙马(Samak Sunthorawet)在2008年获选为首相后,同年被宪法法院以“担任首相后受薪主持烹饪节目”违宪之名遭到罢黜,国会改选他信的妹夫颂猜(Somchai Wongsawat)继任相务。不足三个月,宪法法院宣判颂猜所属的“人民力量党”因为涉及选举舞币被强制解散,同时禁止颂猜五年内不得参政,逼其下台。

2014年英禄被宪法法院以“滥权调动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长”之名被撤首相职务。亲王室势力主导的宪法法院,屡屡透过法律条文介入政务,令到不少民众深刻明白“司法政变”的潜规则。被民间视为“最适合首相人选”的他纳通去年获选众议员,不够半年便遭到宪法法院以“参选期间持有媒体公司股份”违犯选举条例之名,褫夺议席。

2020年4月7日,一名戴著口罩的妇女进入一家购物中心,该购物中心于2020年4月7日在曼谷关闭,以预防2019冠状病毒的传播。
2020年4月7日,一名戴著口罩的妇女进入一家购物中心,该购物中心于2020年4月7日在曼谷关闭,以预防2019冠状病毒的传播。

由于军政府介入及拖延,泰国在2011年经历过国会大选后,直到2019年才复办选举。这八年的“不正常”状态,以及上述议会路径的失衡,在年青世代至少占据了人生的一半时间。在很多人眼里看似“不正常”的政治失衡,才是他们对政治认识的“常态”。

议会路线无效,街头抗争亦不见得有用:红、黄衫军的十年抗争造成一连串血腥体验,自然造成心理阴影,令主流民意对长时间占据街头的抗争运动感到疲惫。2016年军方推动公投修宪,获得过半数选民支持通过,除了反对派杯葛选举所致,亦归因于民间渴求摆脱泰国政治“红黄”两极化的困局。此外,年青世代明白,如果有心人加以煽动,街头抗争很容易变成暴力冲突,最终为军方介入政治、压缩民主空间提供大条理由。

巴育及军政府执政年代,泰国公民社会更碰上严厉打压。军政府在2014年执掌政权后,下令禁止五人以上的一切公众集会。2014,有五名孔敬大学学生因为在巴育面前高举好莱坞电影《饥饿游戏》的抗争手势遭到拘捕。以大专生为主轴的民间组织“新民主运动”(New Democracy Movement)成员,和“我们要选举”(We want to vote)等抗争者一样,陆续因为参与反军政府的集会、呼吁民间杯葛修宪公投、恢复正常国会选举等活动,被军政府以“煽动罪”、“参与公众集会罪”、“违反公投法”等理由逮捕起诉。军政府打压“现实世界”的抗争运动,无疑宣判“正常”政治参与途径“此路不通”。

这个打压言论自由的手法在网络社会一样普及。2007年,泰国军政府通过“电脑罪行法”(Computer Crime Act),让政府有权封锁任何“违害国家、公共、及经济安全”的网站,检控散播不实谣言的“罪犯”,监禁年期最长能够高达十五年。由实行至今,人口贩卖、宣扬恐怖主义、批评政府言论都有机会构成起诉的原因。政府有时会更会加控“侮辱王室罪”(lese majeste law),除了提高刑罚(已知的刑期长达60年)外,亦会用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控罪。2010年,独立媒体网站Prachatai的高级编辑,因为赶不及删除网站上涉及王室成员的留言,被告知有可能要判禁50年(最终以8个月缓刊及罚款两万泰铢作结)。

这类型的检控方法在2014年巴育政变后更加恶化,政府使用“侮辱王室罪”的次数急遽上升,同时Facebook亦逐渐变成检控者的“天堂”:“红衫军”支持者、旅游经营商Pongsak Sriboonpeng因为在Facebook上发布六篇干犯“侮辱王室”的帖文,被军事法庭(军政府执政时期设立)裁定囚禁60年,因为前者认罪而减免一半刑罚。一名社运人士的母亲Patnaree Chankij在Facebook上一篇涉嫌侮辱王室的帖里回应“OK”,就分别面对“侮辱王室”及“电脑罪行”被落案起诉。

据人权组织统计,军政府掌管朝政5年期间,有至少127人因为“侮辱王室”罪名被捕,超过30宗案例与Facebook言论有关。虽然拉玛十世登基后,军政府动用“侮辱王室”次数下降,但巴育亦尝试透过不同法令阻止“异见份子”的帖文得以传播。泰国学者Pinkaew Laungaramsri在论文中表示,泰国警方也尝试设计伪装Facebook程序软件,套取网民个人资料,借此监察网民的动向。(注四)Facebook亦曾经配合当局要求,把部份被视为侮辱王室的帖文图片全部删除,亦大幅降低其在自由派用家眼中的吸引力。

直到2019年为止,泰国甚少(或几乎没有)推特用户单纯因为言论问题遭到入罪。尽管推特曾经承认协助政府,删除对王室不敬的帖文,但推特的流行程度不及Facebook,令政府较少在意推特。在Facebook较常出现、专门负责检举的网络监察部队,在推特平台似乎较少遇见,意味政权对推特的管控较少。若果网民有意隐藏其帖文的真实含意,又大可使用看似毫不相干的梗图、迷因发布信息,透过犹如暗码的标签功能透露含意:一文多义,增加检控难度。况且,开设推特帐户的门槛相对Facebook平台低,网民容易隐藏真实身份,保护实体安全。抗争者一人开设多个分身帐户,对接收、散布、催谷新闻的人气之余,亦较少不理想的后果。

另一方面,推特使用方式的设计、对字数的限制、标签功能的设计也提升了政治理念相近者之间的互动。推特每篇帖文都有字数上限(140~280字元),发帖人因此需要精确传达信息,以简短的字句表达意思,亦要善用标签功能和转发功能,推高网民关注个别议题。

推特与Facebook不同,并无“朋友圈才能观看帖文”的设定,有助互不相识、但理念相近的网民能够凭标签互动,扩大一个以政治理念主导的“共同体”。无论是反对延迟选举的 #เลื่อนแม่มึงสิ (又延迟选举,混蛋)、支持他纳通及FFP的#futuristaz、反对宪法法院取消他纳通议员资格的 #saveอนาคตใหม่ (拯救他纳通)、嘲讽泰王趁疫情之势与妻妾到德国避疫的 #WhyDoWeNeedAKing,还是中泰网民之间的 #nnevvy争论,都彰显了这种网民通力合作的网路攻势,凝聚网络民意。讽刺的地方是,一批保守派网民及歌手在十年前,透过同样方式,一夜之间促使#weloveking登上推特全球最流行话题之一,为泰王贺寿。时移势易,如今这片天空却逐渐由年青世代占据。

困境仍在

2019年的泰国选举,看似象征一切政治重返那个旧日的“正常”政治:选民可以再次透过和平的投票方式参与政治,亦可以有限度、刷边球式参与“跑步集会”反对巴育。然而,威权的代言人并未有因而让步:针对他纳通、成立“反假新闻中心”、借助2019冠状病毒疫情巩固权力:一切举措显示泰国的政治僵局未有化解。

去年数位经济与社会部长普堤蓬(Puttipong Punnakanta)曾扬言要“清理”门户,好好对付那些亵渎王室的社交媒体。今年二月,有网民因为在推特张贴了泰王的照片,然后被控触犯“电脑罪行法”,理由是“图片可能损害国家安全,或是涉及恐怖主义行为”,是近年当局高调因为推特帖文而遭到检控的案例。三月的 #WhyDoWeNeedAKing 风波闹出后,普堤蓬又再向网民“温馨提示”有关侮辱王室的刑罚,似在暗示政府将会开始进攻推特。

去年十一月群众响应他纳通的号召参与“快闪”集会,然后今年一月在泰国内外举行的“跑步抗独裁运动”(Run Against Dictatorship)、二月的玛希敦大学(Mahidol University)集会、三月零星的游行运动,还有大大小小的网络抗威权广播、嘻哈音乐,都是年青世代向威权体制发出的一个警号。疫症终结之日,或许等同敲响线上、线下抗争的钟声。

(冯嘉诚,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院博士生)

注一:支持/反对Bright的网民可能来自不同地方,港台网民以外,亦有不少东南亚网民参与“战事”。这里为了方便描述,所以把网民简化成来自“中国”及“泰国”。

注二:由于泰国宪法法院在2月22日裁决解散FFP,以及规定主要领袖10年内不得参政,因此他纳通等前FFP成员另行成立“进步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及开设新专页,但FFP的专页目前仍正常运作。

注三:严格而言,2014年军方发动政变时,英禄已经下台,当时由看守者政府暂时处理日常政务。

注四:有新闻报导指,政府当时新购入的一系列新程序同样能够针对推特功能,不过直至2019年为止,笔者未有留意到任何关于政府针对推特言论、继而进行拘捕行动的报导。

读者评论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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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泰 厲害
    某land 太丟人

  2. 说到不要脸,没有比乱吠一气的粉红和五毛更不要脸的了。

  3. 這篇的編輯太不仔細了,好多明顯的錯誤啊

  4. “##推特與泰國的「不正常」政治”这个应该是小标题吧?

  5. 中國有溫和的NMSLESE同極端的NMSLESE

  6. 说正视历史和现实的人“不要脸”,五毛话术真是牛逼

  7. 真是搞笑,沒有臉的吊盤狗說別人不要臉,籠的傳人的自我認知果然不一樣

  8. Firefox用户表示有被冒犯到233

  9. 最后的烦死了是怎么回事?

    1. 讀者好!抱歉!那是端的繁簡轉換程序的提示語⋯⋯轉換時被不小心複製了!

  10. 这哪叫“四两拨千斤”…
    这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不过话又说回来,会对泰剧着迷的人估计也不太可能受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教育。

  11. 提醒一下,Nnevvy貼文下的衣著發言從來沒有人提到「中國女孩」,那是中國人不知道憑空變出來的「翻譯」,眾多台港網紅都不假思索直接買單轉傳那些基本描述就錯誤的中國陳述,不過希望端傳媒能要做基本的查證

    1. 讀者好!感謝指出!和作者聯絡後,文中做了修訂。請參考文中第二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