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月16日,台湾农委会主委陈吉仲在脸书专页宣布,农民职业灾害保险制度正式上路。在这篇文章中,陈吉仲如此回忆:
“32年前,我当时读大三,参加了五二○农民运动,因为农民走上街头,所以才有隔年(1989)农民健康保险的开办,然而相较于其他职业,农民仍未获得完整的福利照顾。一晃眼30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才又建立了农民职业灾害保险。台湾每个职业都有职灾保险,就只有农业没有,但从农的职灾风险却是其他职业的4倍。前年11月通过的农民职灾保险让已经参加的23万农民可以在工作时获得保障。”
陈吉仲之所以会将“五二○农民运动”与农民职灾保险相提并论,乃是因为“全面办理农民农眷保险”即是当年农运的七大诉求之一,转眼三十年过去,参与农运的学生推动当年的诉求成为实际的政策,而台湾的“农运”也经过了几番转生,有了全新的面貌。本文作者江昺仑为二十一世纪初的台湾农运参与者,他将五二○农运上溯至20年代的左翼思潮、下延至近十年来的“土地正义”相关运动,为台湾农运写下一段小史。
正值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蔓延全球、各国益发重视粮食安全的此刻,回顾台湾农运历史,别具意义。当然,台湾当代三农面貌,同时受到日本殖民政府农政菁英(如新渡户稻造、矶永吉等)与众多战后美援农复会官僚所影响,亦受19世纪以降的国际贸易局势所左右,惟其并非本文重点,故先略不论。
1990年的野百合学运,台湾青年世代燃起了烽火,集体挑战威权体制,象征了一个民主世代的诞生。早在野百合事件之前,学生们就已经积极参与各地的农民运动。1988年7月民主学生联盟(民学联)就与农民联盟合作,组成“农村巡回工作队”,协同农民进行抗争行动,因此野百合是受到农民运动的影响,当时的参加农运的学生,也有部份成为野百合的核心成员。
台湾现代史上有三波农民运动的高峰。第一波农民运动是在1920年代,当时全世界左翼浪潮兴起,当时接受到新式教育的第一批台湾知识分子,接触到了一战后全球“民族自决”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新思潮,纷纷投入“民族、阶级、妇女”三大解放运动当中。
而1920年代也是地主及资本家阶级剥削农民非常严苛的年代,于是以各地知识分子协同农民,组成农民组合,进行对地主及资本家(制糖会社)的抗争。特别是1925年的二林蔗农事件,可谓台湾第一场现代化的农民运动。可惜后来日本政府日渐倾向右翼集权,所以大规模扫荡左翼人士,1930年代之后,农民运动即销声匿迹。
第二波高峰是1980年代,台湾社会运动风云迭起的时代,当时因为国民党政府急于促进台美合作,并积极争取加入GATT(关税暨贸易总协定),陆续开放火鸡肉与香吉士等农产品进口,成为台湾农村长期遭到压迫之下,引爆农民怒潮的导火线。因此1987年社运人士协同果农成立“山城区农民权益促进委员会”(简称山城农权会),抗议水果进口,点燃了1987及1988年农民运动的烽火。直至1988年5月20日的“五二〇运动”为运动最高峰,运动参与人士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后遭强力镇压,之后检警逮捕130人,导致运动声势下挫,1990年代再也没有类似规模的运动发生。
第三波农民运动,也是本文要探讨的范围。是在2002年台湾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之后),到民进党二次执政这一段期间,所发生的新兴农民运动,或者有论者称为“农艺复兴”运动。这一波农运不仅只是街头抗争,而是在乡土意识、城乡发展、环境生态乃至消费者运动上都有全面的思考与实践,希望可以重新反省台湾土地与人的关系。
但在进入正文之前,我们先来稍作“农民运动”的定义讨论:我们现在俗称的“小农”,学术上来说是战后土地改革后普遍的“土地零细与家庭经营农场”,这样讲很拗口,所以我们一般就称之为“小农”。
然后本文所谈的“农民运动”,是以现代社会的抗争模式作为基准——相对于日本时代初期,像是林杞埔事件或者玉井事件那样“竹篙装菜刀”的反抗模式——现代式抗争是跨越阶级的合作,知识分子会介入农民社群,进行农民基础教育、系统性组织、有明确诉求的不合作抗争、也有抗争后段的法律攻防、以及普遍的文宣战与诠释权斗争等等。所以我们才会将二林蔗农事件,看成是第一场现代性的农民运动。
1990年代:沉寂的农民运动
1988年“五二〇运动”是第二波农民运动的高峰,也是尾声。而事件之后,整个1990年代的农民运动逐渐消声。探究整体原因,可以整理出几个线索:
(一)农运分裂
当时农民运动也反映了台湾社会的思潮,粗分成了两条统独两条路线:“农民联盟”与“农权总会”。其实跟民进党初创时期有点相似,农民组织一开始也是不分各种立场的组织,例如山城农权会里面,就有左翼的“社运工作室”,也有民进党的支持者加入。但后来在诉求、行动方式、及政治认同上出现分歧,后来就分道扬镳,分成左翼的农民联盟,以及以新潮流为主的农权总会。
两派人马分裂的原因很多,众说纷纭:其中一个原因是五二〇事件是由云林农权会发起,由属于新潮流系统的林国华担任指挥,而林国华这一派主张“开放农地自由买卖”,其他农运成员并不一定认同,引起内部争议。
再来是行动路线方面,与稍早的“一二〇六”、“三一六”与“四二六”等大规模陈情行动相较起来,新系林国华所指挥的五二〇运动冲突最为激烈,甚至拆掉了立法院招牌,警方也毫不留情地对参与者残酷施暴,造成日后农民对社运心生恐惧。参考当时农运成员陈信行(现为世新大学社发所教授)在〈我的野百合〉一文中所言,他非常不满新系将群众带向激烈的抗争路线,并指控这种运动是“以群众为火牛阵”,造就“农运英雄”的民粹主义。
另外也有论者认为,路线差异是山城的“果农客家人”跟云林的“稻农闽南人”差异所导致。但高雄农权会的戴振耀认为自己是闽南人,也是果农,并不存在这种差异。他在回忆录《盐水大饭店》里提出:分裂主因是因为统独立场不同。在1988年6月28日,林丰喜及陈秀贤领导的“山城农权会”,以及林国华领导的“云林农权会”等各路人马聚集在丰原,讨论成立全国性组织的事宜。
会议上,林丰喜这一派主张“全省农民联盟”,并推举林丰喜当主席,戴振耀则提出“台湾农民联盟”,推举林国华当主席。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山城农权会成员拿椅子跟邱义仁、郑南榕及纪万生等人互殴,最后林国华这一派出走,另立农权总会,农运正式分裂。后续农民联盟立场倾向“中国左派”,走上草根群众及“反美帝反资本”路线;而农权总会则倾向民进党的选举路线,例如戴振耀于1990年选上立法委员,将街头诉求带入国会殿堂。
综而言之,农运团体之间原本就存在许多差异,加上五二〇运动因为警民过于激烈,许多农运干部遭到逮捕,参加的农民群众也惶然不安,而之后山城农权会与云林农权会两派之间的立场及路线出现矛盾,最后导致内部分裂。
(二)福利政策
五二〇运动当天,其实也是李登辉总统的就职典礼,李登辉是农业经济博士,也是台湾第一位“本省籍”(即经历日本殖民的台湾籍人士、而非45年后随政府来台的外省人士)领导人,对于农村的状况非常了解,例如五二〇运动爆发后一个礼拜,李登辉立即到林国华的故乡云林古坑走访,表现出柔软的身段,并释放积极调整农业政策的讯息。
所以政府后续花了十年的时间就推出了一系列的“农民福利”制度,目的是要舒缓来自农村的骚动与不满。从1989年7月开始,政府全面实施“农民保险”——相较1958年即推出的公教人员保险与劳工保险,农民保险整整迟到了三十年之久。
而长期以来农村地区,一直存在着水利会与农民之间的矛盾,很多农民对于水利会会费(即水租)过高问题非常不满,在1988年几次大型农民运动中,“废除水租”都是重要诉求,五二〇运动当中也提出了“改革农田水利会”的主张。到了1992年,苏焕智等人与台南县农民发起抗缴水租运动,后续在戴振耀等立委的推动下,1993年立法院修正《农田水利会组织通则》通过,于1994年正式免除农民水租,由政府代缴给水利会。
当时农民没有退休金的制度,农民年纪大了只能依赖子女奉养,所以在1995年,政府推动“老年农民福利金暂行条例”,俗称“老农津贴”,针对65岁以上,有保农保的农民,每个月发给3000元的津贴。直至目前为止(2020年3月),老农津贴已经增长到每个月7550元,但制度化的农民年金,却还没有正式上路。
农业最重要的资材“化学肥料”,战后一直垄断在台肥公司手上,50年代实施“肥料换谷”制度,强制农民用高价的谷物换取低价的化肥,政府从中赚取高额差价,对农民非常不公平。虽然在1973年,蒋经国宣布废除肥料换谷制度,但化肥市场还是被台肥垄断,非常不透明。五二〇当中提出了“肥料自由买卖”的诉求,于是1999年9月,台肥正式民营化,同年并解除了肥料进口的限制,终于2003年开放化肥自由买卖。
战后台湾的农地交易,仅限于农民之间,其他职业并不能买卖,更不能随意在农地兴建房舍。但是西半部平原的农村,一直都有一种声音,认为要解决农村贫穷的状况,就应该开放农地让外人自由买卖,并且解除兴建房屋的限制。所以在五二〇运动当中,云林农权会才会加入“农地自由买卖”的诉求。而到了90年代,这项诉求也和地方豪强势力的利益相符,所以国民党的“老农派立委”,不断向中央施压,要求修法开放。
1999年,当时农委会主委彭作奎反对开放兴建农舍,结果台湾省农会(现在的中华民国农会)还动员了一万多名农民到台北抗议,喊出口号:“开放农舍,农民有救”向中央施压(讽刺的是,这可能是90年代最大规模的“农民运动”)。后来彭作奎请辞明志,立法院终于2000年1月4日三读通过《农业发展条例》修正案,开放农地自由买卖,并得以加盖农舍。虽然立法目的是为了活络农村经济,但以这20年的结果观察下来,却因为土地浮滥炒作,直接影响了农业与农村的发展。
从1989年到1999年这十年间,由于过去街头抗争的社运参与者,例如戴振耀等人进入国会,在与李登辉领导的国民党政府竞合之下,陆续推动了体制内的福利政策。但也因此转移了农业结构改革的重心,消解了许多农民运动的能量。要言之,福利政策并没有实质改变农业体质,而仅像是使用叶克膜一样,延后了农村凋零的时间。
更有甚者,为了应对90年代后全面的民主选举,加上李登辉要对抗党内的外省势力,国民党主流派开始笼络地方豪强,让黑金势力进入政坛,占据地方议会乃至立法院等高位。而这些地方豪强也垄断并强化了组织网络,例如控制三级农会,透过信用部超额放贷等方式来巩固桩脚,并迳自替农民代言,压制了农民自主的批判声浪(这部份地方势力的运作,可以参考吴音宁《江湖在哪里》一书)
原本是照顾农民的农渔会系统,其信用部门从90年代中期开始出现严重超贷的情形,于90年代末期,逾放比甚至高达20%之谱(逾放比是信用机构里难以收回贷款的比例,正常机构必须控制在3%以下),可见当时农村基层组织腐败之严重。
(三)农运模式改变
虽然说在90年代,大规模的农民运动逐渐消失,但其实以农民为主体来观察,早在70年代就有大量的地方反公害抗争出现,只是多数没有知识分子或中产阶级参与,难以在公共领域当中被标志出来,或被理解为“农民运动”。而五二〇运动之后,这些“地方型抗争”并没有消失,而是从农民集体与国家制度对抗,转向了地方社群以反对公害与邻避设施为主的行动。
例如说,1997年4月,彰化芳苑乡乡民包围东丽纸厂,抗议工厂带来的公害,与当地警方发生强烈流血冲突,居民与警方一共有20多人受伤。而在1998年2月,溪州水尾地区预计兴建焚化炉,当地居民同样包围工地现场,与警方发生对峙,现场乡民甚至丢掷石块与粪便,导致双方阵营多人受伤,再早之前溪州乡民甚至堵住当地高速公路交流道,瘫痪南北交通。
在90年代,因为各县市陆续兴建焚化炉的缘故,全台各地发生了60多起反焚化炉运动,几乎每个预定兴建焚化炉的地区都有抗争,大多数焚化炉预定地址也座落乡村地区,所以其实90年代的农民抗争并不少,只是可能大多被标志为环境议题或社区邻避抗争。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美浓反水库运动”。1992年,高雄美浓的乡亲得知,中上游黄蝶翠谷一带要兴建美浓水库,供给预计在下游兴建的“八轻”等工业区使用。乡亲非常不安,到高雄县政府及立法院陈情抗争。1994年,作家钟铁民与钟永丰、钟秀梅等人组织“美浓爱乡协进会”,开始推动社区营造。虽然1994年立法院暂时删除水库兴建预算。
但到了1998年4月,时任行政院长萧万长重启美浓水库计划,下令“一年内动工”,又引发了美浓乡亲怒火,1999年,钟铁民与美浓乡亲再度动员,前往立法院陈情,返乡青年林生祥组成的交工乐队也和钟永丰合作,大家在传统烟楼里共同创作出《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其中“好男好女反水库、好山好水留子孙”及“水库系做得,屎嘛食得”等歌词,撼动人心,专辑甚至获得2000年金曲奖最佳作曲与制作奖项。
幸好,当时适逢总统大选前夕,民进党提名的陈水扁前来美浓拜票,承诺选上立即停建水库。而后陈水扁当选总统,美浓水库一案也就此废止。运动结束后,美浓人并没有停下社造脚步,后续还成立旗美社大、持续举行黄蝶祭等活动,成为农村文化复兴运动的典范。
综合上述“农运分裂”、“福利政策”、“模式改变”三点,大致上是90年代的农民运动淡化的可能因素。
最后要再加上——台湾农业发展是不断衰退的过程,1990年农业占整体GDP比重是4.2%,2000年下滑到2.1%,几乎已经探底(2019年约在1.7%左右),农业、农村与农民极度被边缘化,几乎已经消失在主流视角当中,与国家结构对抗的农民运动在90年代末期,似乎也即将成为历史词汇。
2000年代:WTO重燃农运烽火
台湾农业在1950年代初期,在美援协助下快速振兴,超越战前生产水准,后续因为政府苛捐杂税,对农民进行制度性的压榨,将资本转移到工商部门,1960年代农业与工业走势产生交叉,从此一路衰退。1978年台美断交之后,国民党为了维持与美国的依存关系,牺牲本地稻作,开始向美国大量进口谷物。
1980年代后期,国际贸易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兴起,政府试图向国际贸易组织叩关,陆续开放火鸡、香吉士等农产品进口,造成了1980后期的农运浪潮。而2002年1月1日台湾加入WTO之后,被迫开放稻米进口,对台湾以稻作为主力的小农来说,无非又是一项“不平等条约”,看似将成为“压死骆驼(农业)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就在这样的低迷气氛下,反而引发谷底反弹。在21世纪初期,开始有不同阶层、不同领域的社群或个人意识到“农业日薄西山”的事实,开始针对结构性的农业体制进行反思与批判,进而出现了从炸(诈)弹攻击、街头抗争、返乡运动到农艺复兴等各种行动,亦即台湾史上第三波的农民运动浪潮。
与农共生大游行的故事,要从2001年说起:当时陈水扁政府上任不到两年,希望尽快解决基层金融机构呆帐的问题,亦即改革腐败的农渔会金融体系。于是在2001年8月,财政部突然直接接管29间农渔会信用部及7间信用合作社,在接管过程中,甚至发生了农会员工拒绝政府接管,与警方发生流血冲突的事件。
隔年8月,分别依据各间信用部门的财务状况,进行分级管理(2002年6月基层金融机构逾放比已经高达21.44%),状况不佳者必须限制业务,此一政策牵涉了全台将近八成、197间基层金融机构,造成农渔会干部的集体恐慌,认为陈水扁政府此举是要出手消灭农渔会势力。
于是全台湾344间农渔会很快地就联合起来,由台北县农会理事长白添枝(实际上从事砂石业)担任会长,成立“全国农渔会自救会”,向前任总统李登辉求援,于是李登辉选择站在农渔会立场,谴责政府手段过于躁进。接着自救会于2002年11月23日发动“与农共生大游行”,由詹朝立(詹澈)担任总指挥,动员了十几万农渔会成员上街头抗议,是有史以来动员最多农渔民的街头抗争。
这一场行动将农家出身的陈水扁弄得灰头土脸,于是紧急撤回改革方案,事件也连带让行政院长游锡堃请辞(之后接受总统慰留),而财政部长李庸三与农委会主委范振宗则下台负责。
客观而言,这场与农共生大游行,应称为“农渔会游行”,是既得利益者的反改革行动,并不太能算是农民运动。但2002年年初,台湾刚加入WTO,农民社群之间面对外国农产品强势侵袭,对前途感到惶惶不安,再加上农渔会将信用部门的呆帐,包装成是照顾农渔民的必要损失,而政府打压农渔会就是打压农渔民,才会让农渔民产生了集体危机意识,进而走上街头抗议(当然也有可能是地方派系强力动员的)
这场农渔会运动顺便点出了WTO农民受害的议题,在十大诉求里提出了“农产品受进口损害救助基金一千亿”,除此之外没有再对WTO多所着墨(补贴之外,然后呢?)但此运动声量之大,间接带起了主流社会对于农业的关注,所以也算是第三波农民运动的前导之声。
白米炸弹客时代:杨儒门、吴音宁推开新农运之门
2003年11月13日,有位神秘的人物,在公共场所放置了装有白米的炸弹(但其实没有杀伤力),并附有“一、不要进口稻米,二、政府要照顾人民”等字条。他在一年间,在捷运站等公共场所陆续放置了17颗炸弹,都没有被警察抓到,于是媒体称呼他为“白米炸弹客”。一直到2004年11月,这位炸弹客才主动到警察局自首。此时社会大众才认识了这位神秘的恐怖分子,他是一个来自彰化二林农村,样貌憨直的青年,名叫杨儒门。
杨儒门放炸弹的理由,是看见故乡农村凋敝的样子,但当时台湾政府加入WTO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开放稻米进口——每年大约必须进口14.5万公吨左右的外国米,大约在稻米年产量的8%到10%左右。这个配额是“强制消费”,不能捐赠给其他国家,也不能挪作饲料用途。也就是说,本来台湾种植稻作的小农,因为面积小、生产成本高,竞争力就不如外国稻米,现在每年多了大量的外国米,消费者的饮食习惯又逐渐转成面食为主,产生供过于求的现象。最终,农民的稻米就只能由政府补贴收购,或者便宜卖给粮商,农村的老农民,就只能靠着老农津贴及微薄的稻作收入糊口。
小农的生计受到压迫,原本主流社会并不甚关心,2002年的与农共生大游行,全国农会干部们也是“见好就收”,并没有透过全体农会的坚强实力来解决稻米产销问题。直到杨儒门这17颗白米炸弹,才又在主流舆论当中引爆。
由于杨儒门遭起诉之后,引起社会各界正反讨论,一部分舆论认为杨儒门的理念可以同情,但手段不足为训——“声援农民,不声援炸弹客”;另一方面,当时返乡写作的吴音宁、立委林淑芬,以及杨祖珺、钟秀梅、丘延亮、蔡健仁、郭耀中、林深靖、杨儒宾、彭明辉、殷必雄、台湾农民联盟、音乐家林生祥及诸多社运团体及人士,都认为杨儒门是良心犯,发起“官逼农反、良心无罪”等声援行动,并呼吁政府正视农民处境。
吴音宁在杨儒门坐牢期间,两人持续通信往来,杨儒门写了将近150封信给吴音宁,后来整理成《白米不是炸弹》一书出版,书封写着:
我正在寻找
寻找上帝开启的一扇窗
一扇农民的未来
孩童的希望
如果你知道在哪
请告诉我
2006年元月,杨儒门二审定谳:处5年10个月有期徒刑,并科罚金10万元。在杨儒门羁押期间,WTO第六次部长级会议在香港举行,杨儒门为了抗议WTO,在狱中发表声明〈我的决心——杨儒门狱中绝食抗议声明〉,并进行144个小时绝食抗议。
同时,台湾也有许多社运青年前往香港抗议——当时韩国农民团体发动了非常激烈的抗争,香港警方数度发射催泪弹及布袋弹,八百多名韩国农运人士遭香港政府逮捕——台大学生李建诚在激烈冲突当中遭到逮捕,并遭到香港政府拘留。透过声援杨儒门及李建诚的行动,加上看见WTO香港会议上其他国家农民悲愤抗争的样子,重新唤起了台湾公民社会对于农业议题的关注。
与此同时,导演庄益增与颜兰权的纪录片《无米乐》上映,该片透过台南后壁乡老农“昆滨伯”及其朋友的视角,柔性召唤了台湾人心底的“庄脚”记忆,既哭且笑地将观众带进了被遗忘多时,仿若历史现场的农村,并看见老农苍凉晚景的悲伤。其中昆滨伯也针对政府WTO政策,说自己是“末代稻农”,表达出农民的无限辛酸。这部纪录片引发了社会诸多回响,前总统李登辉与时任总统陈水扁等政治人物,也亲临戏院观赏,表现对于农民的关怀。
新农民运动浪潮
或许也因为社会氛围转变,同情杨儒门的舆论与日具增,陈水扁于2007年6月21日下令特赦杨儒门。杨儒门出狱之后,于2008年与李建诚共同成立了248农学市集,两人过去都曾用激烈的手段替农民发声,但是后来认知到:若要从根本改善农民的处境,只有抗争是不够的,他们可以透过市集,联络有理念的农民,把农产品直接带给都会区的消费者,让生产与消费两端直接面对面交流,让农民有比较好的利润,消费者也可以吃到比较好的农产品,进而提倡包括生态环境、食品安全及公平消费等概念。
这也是一种21世纪出现的新兴农民运动,它不再只是街头抗争,而是进入到市民的生活当中,透过消费来推动改革,让每个人每天在购物的同时,就是参与了一场无声的农业运动。
其实早在1993年1月,就有一群“家庭主妇”参考日本“生活者具乐部”的概念,发起“共同购买”运动,后来组织扩大成为“主妇联盟消费合作社”。这概念跟农民市集有些类似,只是这是消费端的组织。当一群有理念的消费者,集体向另外一群有理念的生产者,共同采购农产品或生活用品,不但免除中间商赚取的成本,用公平的价格进行贸易,还可以进行理念倡议。
而2004年4月,有一名青年人,原本担任主妇联盟合作社的干部,但因为不满于台北逼仄的工作与生活,决定带着妻儿,回到宜兰农村去种田维生。这个30岁出头的青年人,就是赖青松,他毕业于冈山大学法学研究所,曾到日本生活者具乐部实习,认识到了日本成熟的消费者运动与农村运动。他在宜兰创办了“谷东具乐部”(就是他的稻田),跟他买米的人,不是纯粹的客户,而是“谷东”(股东),也就是共同经营者。谷东每年固定“投资”,赖青松就会每月定期将稻米寄给谷东,如果稻米盛产,谷东就会收到比较多的米;稻米受害,谷东拿到的米就会减少。而因为谷东跟赖青松是共同经营者,所以赖青松就会在春耕、夏收及冬藏的时节,邀请谷东到田里参与农事,了解自己“投资”的稻田现况,进而产生更多有意思的交流。
赖青松的运动路线之所以特别,因为他务农不全然是基于环保理念,或者是为了阶级斗争。他开创了一种新的农业想像,称为“志愿农民”,并加入日本的“半农半X”概念,让务农出现了新的可能——青年返乡不再是一种消极的状态,而是充满理想、自主掌握生活节奏的选择。他这十几年的实践,带动了许多对于农业感到兴趣的有志青年,他们陆续进入农村,以自己的专业搭配农业生产来维持生计,创造了一条农民运动的新兴路径。
2010年代:农村再生条例
在开启新农运的讨论之前,必须先花一点篇幅提起乐生保留运动。它虽然不符合传统农村运动的定义,但却是民进党执政时期,时间最长、也是能量最饱满的学生运动,例如先前提到,到香港抗议被拘留的李建诚,也曾经参加过乐生保留运动,还曾经被起诉过。另外,这个运动更特殊的是,它继承了80年代的左翼系谱,近似于《人间杂志》对于底层弱势的关怀,而也因为抗争对象是民进党的关系,所以在绿色执政期间,保持了比较多的批判空间。
而这些乐生青年,许多人在毕业之后,透过乐生保存运动的经验,继续在其他社会运动里耕耘。很多2010年代之后活跃的农运参与者,都是“乐青”出身,例如日后与许震唐共同出版《南风》的记者钟圣雄、曾任台湾农村阵线研究员的许博任、莫拉克独立新闻网记者何欣洁、在苗栗做“苑里掀海风”社区营造的林秀芃,还有先前提到的李建诚等人,都曾经参加过乐生保留运动。所以在讨论2010年代的农民运动之前,不能忽略乐生保留运动与左翼关怀的承继关系。
话说回第三波农民运动,其启动的关键,与2008年的政党轮替有关。马英九总统上台之后,积极推动“爱台十二建设”,其中一项是“促进农村活化再生”,并提出了《农村再生条例》,希望透过投资1500亿的建设经费,并以地目变更及景观再造的方式,达到振兴农村的目标,于是该年12月18日,立法院在国民党绝对优势下,一读通过《农再条例》。
想起2000年初《农村发展条例》的惨痛教训,立委林淑芬和吴音宁首先察觉“农再”并不单纯——国民党可能想要透过变更地目以及景观工程,继续扩大农地开发。于是吴音宁写了一封标题为〈农村出代志〉的电子邮件,给她所有认识的关心农业议题的朋友(当时还不流行Facebook)。这封信立刻收到热烈回响,许多知识分子也开始感到忧虑,是否“农再”又会是一场“农地大拍卖”呢?
于是吴音宁、杨儒门、徐世荣、廖本全、詹顺贵、林子凌、林朝成、蔡培慧及林淑芬等人,立刻召开“农村再生条例,灭农三部曲”记者会,提出反对论述。并且在2008年12月27日,与吴子钰等人举办东势区的农再问题说明会。之所以第一场说明会办在东势,可能是要向1987年农运先锋的山城农权会致敬。接着在2009年上半年,他们又在全台各地规划了17场说明会,并且于2月20日,组成“台湾农村阵线”(简称农阵)。在各地点燃烽火之后,总算迫使国民党删除《农再条例》里最有争议的“土地活化专章”,暂时解除农村崩解的危机。
在农阵草创初期,比较活跃的组织人物是吴音宁跟蔡培慧等人,而成员就是陆续在电子邮件里面加入讨论的各路人马,从农民到工程师、从作家到律师都有。但农阵内部并没有明确的组织架构,也没有明确的领导人与干部,只有蔡培慧担任发言人的职位。而农阵内部成员彼此的默契是“水平连结”,互相没有任何权力关系,也没有明确责任边界,任何成员只要在群组信件(用Google groups)里发起讨论,也都可以成案并且透过“自愿自决”来执行,算是结构比较松散,但凝聚力却又还蛮高的组织。
或许比起80年代的农运组织,农阵自始自终,都没有发生激烈的权力斗争或路线冲突(顶多写 email 到群组抱怨,或自动退出群组),可能是因为始终保持着这种松散而平行的结构吧。吴音宁跟美浓的温仲良,都主张用“蒙面丛林”的方式来组织,就是大家是来自全台各地,平常在自己的岗位努力,有事情的时候就集结行动,而平时联络的方式就像是蒙面的游击战士一样,在组织内部的身份与头衔,都没有那么重要。
谷雨社与夏耘草根调查营
2008年马英九刚上台的时候,因为中国海协会会长陈云林来台湾,发生了野草莓学运。这场运动虽然结果是参与者困守在自由广场上三个月,运动无疾而终。但却也唤起了大学生对于公共议题的关心,在学运之前,大学校园里面的公共议题非常消沉,但野草莓之后,议题性社团的参与人数突然爆增,于是这些学生在参加完这些运动的时候,也会开始思考台湾各阶级、各区域的问题。
以台大为例,当时有几名学生,例如邱星崴、陈慈慧及徐肇尉等人,在野草莓学运后,组成了“农村实践小组”,协助举办农阵的访调营队、农村深度小旅行以及读书会等等。后来更扩大组成“谷雨社”,招募更多大学生来关心农村。
当时其他大学,也有成立关心农村的社团或读书会,例如政大返谷社及清大头前溪社等,这些青年学生也会交叉声援各式各样的议题,比方说成大零贰社的林飞帆也曾经来参加农阵的共识营,或者陈为廷跟清大基进笔记社也会到竹东进行田野调查等等。
所以当时的夏耘营队、农民运动就跟学生社团串连在一起,互相声援,继而每次街头抗争的时候,都有一群被称为“农青”的青年学生出来参与,壮大了当时农民运动的队伍。
而农阵也在2009年的暑假,开始举办“夏耘:草根调查营”(有点类似80年代的大专生“农村巡回工作队”),邀请全台大学生及社会青年约60几人,到高雄美浓参加第一阶段的田野培训工作坊。接着再让参与学员自行选择,到竹东二重埔、后龙湾宝、彰化二林、台中东势及屏东绿农之家等地进行田野调查,分组撰写田野笔记完毕之后,再举行“青苗发表会”,各地访调小组齐聚一堂,共同分享心得跟讨论。
夏耘每一届的举行场地,都会寻找不同区域,与当地社区组织合作,例如与美浓农村田野学会、溪州吴音宁和工作伙伴、南艺大建筑所社造组、埔里篮城好生活青年伙伴、屏东五沟水守护工作站及苗栗县中港溪产业文化复耕协会(那时候夏耘改名为“游庄”)等团体合作。所以其实夏耘不仅仅是带动青年学生进乡认识农村,还带动了全台社区工作者的串连,组成了一张细密的农民运动网络。
很多夏耘学员在访调结束之后,还会继续留下来参与当地的社区工作,甚至留在当地生活。像是成大环工系的学生康慧贤,在参加过云林水林地区的访调之后,选择落地生根,与农民“菜刀”(蔡得黄)一起进行友善耕作与社区工作。而笔者也是在参加完溪州的访调之后,后续参加当地的“反中科四期抢水运动”,最后甚至透过吴音宁介绍,在溪州乡公所继续服务两年半。
农民、农水及农地
原本农阵成立的目的,是要“反农再条例”,但是没想到各地说明会一启动,全台农村的环境及土地议题立刻涌入。首先是苗栗后龙镇湾宝里反征收的议题,湾宝里是个闽南人的村庄,特产是地瓜、西瓜及花生。1995年的时候,曾经被划入竹科四期的开发计划里,后来征收没有成功。
没想到,在2008年的时候,时任苗栗县长刘政鸿又将湾宝纳入后龙科学园区开发区域里,要强制征收湾宝的土地。张木村、洪箱夫妇以及其他村民,非常担心土地被政府抢走,联合农阵成员廖本全与徐世荣等学者,一齐向政府表达抗议。终于在2011年4月,由营建署驳回农地变更案,终于保住祖先传下来的珍贵农地。
抗争成功后的洪箱大姐,并没有关上家门退出运动,她积极参与农阵的各项议题,四处协助同样被土地征收所苦的农民,输出抗争经验,安抚受害者的情绪,并高喊“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口号。
彰化二林相思寮因为中科四期开发的缘故,即将面临被迁村的命运。农阵许多成员都有协助进行抗争,导演许文烽拍摄了《太平路上的相思寮》纪录片,乐团“农村武装青年”也写了《还我土地第八号》专辑,控诉政府浮滥开发与强制征收。
新竹竹东二重埔反征收运动,也是艰困的战役。竹东二重埔与三重埔一带,虽然有着上百公顷的肥沃良田,甚至“十大经典好米”得主,农民庄正灯的稻田也在这里,但因为距离竹科很近,所以政府长期以来,就一直想要开发这一片土地。从1987年政府就将这里划定为“竹科三期”的开发范围,但在愤怒的农民刘庆昌,率领乡亲包围竹科抗争之后,计划不了了之,但政府不愿解编都市计划,仍在等待时间重启开发。
2002年之后,新竹县政府果然没有放弃,重启征收,刘庆昌只好再度纠集乡亲,持续跟政府顽抗。后来刘庆昌组织“捍卫农乡联盟”,担任会长,跟洪箱一样四处声援权台各地的土地征收案件。
最著名的案例,就属苗栗大埔事件。2001年,苗栗县政府规划在竹南镇兴建“新竹科学园区竹南基地”,并拟定扩大都市计划区。
2008年,苗栗县政府通过都计委员会审议,但有些居民还在犹豫,尚未同意征收。苗栗县府直接将补偿费汇进特定帐户,告知征收程序已经完成,请自己去领取补偿费,此举引发居民不满,遂成立自救会抗争。但时任苗栗县长刘政鸿的态度非常强硬,他在2010年6月9日凌晨,指派大批警力将抗争户包围,并找来怪手破坏居民的稻田。
公民记者将苗栗县府破坏稻田的影片上传到网路,引发社会公愤。于是在2010年7月17日,农阵集合全台各地反征收自救会,共同发起“土地正义”抗争行动,并集体夜宿凯达格兰大道表达反抗决心。第二天一早,在凯道铺下秧苗,象征支持全台各地农民,要把稻米种回来。
这批“凯稻”秧苗由美浓及溪州农民带回去种植,到了当年的11月秋收之时,农民将“凯稻田”收割出“土地正义”的字样,由空中拍摄下去,非常壮观且激励人心。
同年8月3日,大埔居民朱冯敏阿嬷,因土地征收而过度悲伤,在家中喝农药自杀身亡,引起社会舆论发酵。时任行政院长吴敦义同意与农阵及大埔自救会沟通。会后吴敦义做出“原屋保留、划地还农”承诺,事件暂时告一段落。
但在两年后,2012年8月苗栗县都委会召开会议,仍决定部份或完全拆除四户民宅。其中一户是张森文与彭秀春夫妇的“张药房”,因为座落于仁爱路与公义路的三角要冲,被划入新订都市计划的道路范围,必须完全拆除。由于这个理由令人难以信服,张森文夫妇与农阵决定持续抗争,张药房也成为当时运动的重要象征。隔年,2013年7月18日,农阵与大埔自救会前往台北凯道抗议,但此时刘政鸿认为“天赐良机”,立即派出警力及怪手将张药房拆除。
苗栗县政府的举动,让声援张药房的群众怒意高涨,喊出“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口号,连续一个月发动多起游击抗争,例如在卫福部揭牌典礼拦截马英九车队,以及闯入行政院门口波漆等行动。最激烈的冲突,是在8月18日“拆政府晚会”结束后,上千名群众突然转向占领内政部,包围内政部广场一天一夜,并在广场喷漆、彩绘、唱歌以表达人民不满。
但没想到一个月后,9月18日,张森文被人发现在家里附近水沟中落水身亡,不知是自杀或他杀。当夜,几十名青年冲至总统官邸泼漆,高喊“血债血偿”。大埔事件在2010年代很关键的一场运动,它引起了高度的民怨,几乎成为了恶法暴政的代名词,而包含“八一八占领内政部”等相关行动,其实也成为了隔年“三一八事件”(太阳花运动)发生的远因之一。
当时不仅只有农地征收引起民怨,在农村的水权分配方面,也出现了很多争议。例如2011年开始的彰化县溪州乡的“反中科四期抢水运动”——当时国科会(现在的科技部)为了在浊水溪下游的二林镇兴建“中部科学园区第四期”,所以要在中下游的溪州乡施作“饮水工程”,就是直接在乡内“莿仔埤圳”的水源头(浊水溪的农田水利沟渠),撷取每日约33万公吨的水源,用管线直接输送到下游的科学园区。
因为浊水溪的水源丰枯不太稳定,中游又有“集集拦河堰”,把部份水源拦截到云林的六轻石化工业区。所以浊水溪中下游的农民经常吃不到水源,十天里面只有四天会供水,大部分的时候都必须自己凿井抽地下水来灌溉。所以居民知情以后,非常不满,长期以来被水利会压榨的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而当时吴音宁在溪州乡公所担任秘书,就协同乡亲进行抗争。
吴音宁和乡亲经过一年多的抗争,包括搭游览车到台北抗议、串连艺文界人士声援溪州、在水源头举行“护水音乐会”(当时还有黑道分子意图闹场)等等行动,在各种与政府的谈判折冲中,时任国科会主委朱敬一承诺暂时停工。但在2012年5月10日当天,乡亲通报吴音宁,说怪手已经开到水圳旁边,准备要动工了。吴音宁当下立刻赶到现场,直接坐在地上阻挡怪手施工。后来乡亲们陆续前来支援,众人索性在现场搭起帐篷,就地抗争。经过将近百日的静坐抗议之后,国科会承诺降低中科四期用水需求,并改至下游取水,于是农民中止抗争。
吴音宁为了延续运动过程中累积的社区能量,继续与反中科抢水运动里的农民伙伴,以及陈慈慧、巫宛萍和纪心韵等青年,共同创办了“溪州尚水”农产公司,透过契约耕作的方式,带动当地农民种植友善农产。
农运的未来
全世界最大的农运组织叫做“农民之路”(la via campesina),他是由世界各国的农民团体所共同组织的,他代表的是全球小农(peasant 通常指涉无地农民、小农及农民工等较为贫穷的农民)的利益,所以非常关心自由贸易、农地征收问题、基改问题、城乡差距问题及农村妇女及幼少权益等等议题。每隔几年就会召开区域及世界大会,串连各地农民组织,并分享运动心得。比方说韩国农民团体是全世界有名的“硬派”,在交流的过程中,韩农团体会交换他们的组织心得,韩国女农也会分享农村里性别不平等的现象,并如何维护女农权益,都可以提供给世界其他农民参考。
农阵原本想要代表台湾加入农民之路组织,但是农民之路说必须要是真正的农民团体才能加入,而农阵的成员不是以务农维生,所以不适合加入。于是台湾就改用“捍卫农乡联盟”的名义入会(包括刘庆昌会长在内,成员几乎都农民),农阵再从旁协力。从2012到2013年间,农阵跟“东亚东南亚区”的农民之路会员国之间,都有非常密切的交流。
2013年12月,第九次WTO部长级会议在峇里岛举行。鉴于前几次WTO会议都发生激烈的社会抗争,印尼政府如临大敌,做好各种防止陈抗的准备。而农阵代表台湾的农民团体,也有许多农民跟青年朋友参加,和世界各国的农运团体一起在场边交流及抗议。问题是在这些国际串连之后,农阵成员也发现了一些自身的瓶颈,我们台湾最大的农民团体其实是“农会”,但农会有点像是半官方的组织,小农自身并没有代表自己利益的独立组织。而农阵跟1920年的台湾农民组合也不太一样,它属于中产阶级跟“关心社运的农民”合作组成的社团,很难深入串连到一般农民。
正因为农阵的中产阶级性格比较强(说实话,大部分成员都是社会精英),所以在2014年三一八事件(太阳花运动)之后,农阵成员很快地就卷入了政治与社运浪潮当中,于是出现了“入阵(入政)”可能性。也由于在2009年到2014年之间,农阵跟在野的民进党保持了相对友好的关系,所以民进党提供了不少的政治空间,邀请农阵成员加入。于是蔡培慧成为民进党不分区立委、吴音宁担任北农公司总经理、詹顺贵担任环保署副署长、曾旭正担任国发会副主委、姚量议担任台畜公司总经理,其实不是成员但关系很密切的陈吉仲,也担任农委会副主委一职。
当然农阵还有多数成员并没有从政,仍在自身的领域持续耕耘。而农阵成员也交换过不少意见,多数人对于伙伴从政还算乐见其成。但这么多的核心成员加入执政团队,就大大削减了社会运动的能量,社会舆论也可能会把农阵跟执政党绑在一起。再加上这些成员又都是很核心的角色,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在号召执行,如此一来,农阵就失去了原有的动能。
所以在2016年之后,农阵就进入了低度运作的状态,在2013年达到高峰的农民运动,也逐渐沉寂下去。这也是需要让全体公民社会一起思考,在民进党执政期间,在加入主权议题的思考之后,未来农民运动究竟会是怎样的面貌?而过去农阵在批判WTO对农业带来的破坏,未来又要怎么处理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美国退出后改名为CPTPP)的相关议题呢?
另外一方面,我们也必须要承认,只有在街头倡议,没有实质体制内的权力,也是没有办法改革的。这些农阵成员们把理想带进政府内部,进行日常制度的改革,对于农业领域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只是体制内外的“分进合击”,要如何保持一定的张力?或许都还是有待讨论及验证的难题。
最后,第三波的农民运动,其实并不会单一团体个人的路线选择而消失。“农艺复兴”是一个概念,包含着我们全民对于“乡土”、对于环境、对于粮食与人的想像。也是漫长的社会沟通,以及日常生活的逐步实践。同时“农艺复兴”也是一座桥梁,它是阶级之间、城乡之间、环境与人之间的桥梁,希望这一座双向交流的桥,未来是越来越稳固,而且踏实的。
@kes 是根據什麼得到的結論?
問題癥結:台灣人不買台灣農產品。
好文 thanks for this!
很棒的文章!大陆几乎没有农民运动,农民一直处于非常艰难的境况下。这几年到乡下发现大片土地抛荒,农村凋敝。看到台湾有这么多人在抗争实在是太好了。
超好文
2016年之後,印象比較有聲量的土地相關運動就是礦業法和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
回應天平:
2016年之後,農業議題、土地議題當然還是很多的,諸如菜價、農地眾電、豬瘟、養雞場抗爭以及糧食安全等等問題都還存在。但因為本文所描述的是「農業運動」,在2016年之後,農運的部份確實是能量下滑不少。就如同90年代農運的下滑,其實也不等同沒有議題可以關心。
其實文中就有提到,2016以後,農業相關的社運減少很多,不是因為沒有議題,而是因為原本運動的核心成員有太多被吸收到政府或執政黨中了,這也是台灣一個很矛盾的情況,各種社運議題和民進黨合作太久,民進黨一執政能量就沒了
相當不錯的回顧。只是2016之後就沒有什麼土地正義的大議題嗎?大力推動光電與農村、農民、土地的關係,不是農運關心的議題嗎?活動少了,是否關心的議題也闕如?
極好文!
安全的空氣、水、糧食是人類生存基礎。食為天,長期良好的糧食與國土規劃遇戰爭、蝗旱、病疫時是唯一救命稻草。台灣在山多平地少的窘境下,保護自然環境與農業長期以來一直與經濟發展互相拉扯。主政者雖有意廣納賢者,幾年實驗下來多為敗陣,詹順貴在礦業法上與開發局對立;吳音寧受北市府官僚打壓;陳吉仲推行禁用巴拉刈受議,蔡培慧在工輔法落日條款上與經濟部對立。吳音寧事件,令我與不少友人開始厭惡柯文哲的自大與官僚作風。也因為蔡英文堅持為吳音寧背書差點賠上連任,不得不佩服這些女性在險惡政壇的擇善固執,雖然從此重創社運入官之路。社運與政府能合作,但政府服務的最終是民眾與企業,背後真正與社運相抗衡的其實也是這兩方,研究出能平衡發展,取得群眾支持的方案,想方設法將必要訊息觸及普羅大眾很重要。吳音寧事件的啟發就是,無論對象是人、動物、環境,造福眾生是崇高理想,有機會從政,就要明白政治是眾人之事,溝通與不懈地解釋自己的理念,得到多方相助很重要,避免坐困愁城。不足為道的拙見,先向這群貢獻血汗與人生的社運人們及作者致敬!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