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独酌,桌上这瓶酒在我眼前勾勒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鼻梁架上19世纪英伦仕绅风单眼镜片的安地斯熊(俗名正是眼镜熊),于松针之间浮现,身上缠绕许是地图的长卷,这图轴同样卷住葡萄藤、古雅铜蒸馏器,图穷处交叉著曾经的日不落国米字旗以及秘鲁国旗。从伦敦到利马。
我冥想是何等冒险犯难的精神(“spirit”是精神也是烈酒),带著热爱琴酒(Gin)与皮斯可(Pisco,秘鲁最具代表性的麝香葡萄蒸馏酒)的酿酒师离开英国,飘扬过海来到秘鲁。安地斯高原的冰河泉水、眼镜熊所喜爱的香料、麝香葡萄的迷人芳醇化为新的肉身,丰盈伦敦琴酒的魂魄。杜松果、粉红胡椒、莱姆、橘皮、肉桂、芫荽籽、欧白芷、鸢尾根⋯⋯香料本身就是感官的探险,自古以来的香料贸易允许贵人们享用来自神秘彼方的气息。在我们的时代,异国已不再神秘,肉桂并非生于凤凰筑巢之处,珍稀之物轻易随著跨国资本与货机流转,以前的人所难预见的疫病亦以前所未有的迅疾传播,对黑死病的恐惧以及大规模封城仿若是遥远的过去,岂料五六百年后我们依然重蹈覆辙。
防疫要姜:聂鲁达的 Chilcano
朋友圈开始散播“饮酒消毒”的照片贴文,或可排遣居家防疫的寂寥。以消毒酒精75%的标准来说,一般酒精度才40~50%上下的烈酒甭想灭菌,更别说大抵不到15%的葡萄酒了(能找得到酒精度高达80%的白酒或伏特加,豪饮之下,只怕病毒还没灭人已经倒了)。就心理健康的角度,畅饮开怀比起忧心忡忡更能提升免疫力,若再增添具有疗效的材料坚定防疫信念,真可谓良方了。譬如“从伦敦到利马”琴酒以1:4比例对通宁水(tonic water),加上杨桃切片与灯笼果,最后酒杯上巧手轻挤青柠皮,让杯里杯外都浸润一点精油芳泽,便可成就一杯“眼镜熊”鸡尾酒。杨桃润喉止咳,灯笼果排毒抗氧化,而曾经为英国驻军于印度和其他热带地区使用的通宁水,今日即使不再做为药用,还是让人安慰地加了少少的奎宁。
在我们的时代,珍稀之物轻易随著跨国资本与货机流转,以前的人所难预见的疫病亦以前所未有的迅疾传播,对黑死病的恐惧以及大规模封城仿若是遥远的过去,岂料五六百年后我们依然重蹈覆辙。
若舍去琴酒惯用的谷物蒸馏酒,而是以皮斯可做基底,不是没有道理。皮斯可如此迷人,让诗人聂鲁达盛赞它是“一百万年的骄阳浓缩于一滴佳酿(un millión de años de sol, en una sola gota)。”尽管他偏好智利皮斯可,如果你只买得到更普遍的秘鲁兄弟酒,宽宏大量的诗人想必不会在意,举杯一口饮下晶莹剔透的酒液,可以感觉到“孤独蔓延燃烧,溺水者一般挥动臂膀”,再一口,瞬时融入疾驰的暗夜,“把蓝色的花穗撒遍原野。”防疫时期极为合适的调酒,以皮斯可和柠檬汁4对1的比例倒入长杯,然后加满姜汁汽水(适量冰块),重口味者若觉得这杯Chilcano不够过瘾,可以自己再磨些姜,不都说姜能提高免疫力?
苦精与砲手:香江安好否?
这时候不能不提Angostura苦精(amargo aromático),不管经典的秘鲁鸡尾酒Pisco Sour还是前文所说的Chilcano,完成前画龙点睛的工序,都是滴上几滴苦精增添香气与层次感。被誉为“对鸡尾酒而言有如餐桌上盐与胡椒”的Angostura苦精,诞生于同名的委内瑞拉小城(今Bolívar市),出自随同家人从德国移民至南美的齐格特(Johann Siegart)医师之手。
1824年,以总外科军医身分服务于拉美独立运动领导者波利瓦将军(Simón Bolívar, 1783-1830)麾下的齐格特医师,为兵士们研发一种胃疾与热病的舒缓剂,未料其馥郁独特的气味,让这个结合西医与印地安草药常识的医用酏剂大受欢迎,齐格特家族因之创立品牌与生产线,其后迁移至委内瑞拉外海岛国的千里达与多巴哥(Trinidad and Tobago),仍延续初创的Angostura之名。这芳香苦精如同调酒的概念,在演化过程中逐渐偏离医疗效用,被赋予更多调味提味的功能,它不只与同样源自拉美的皮斯可、兰姆酒相得益彰,与远方的威士忌、伏特加毫无隔阂,融入非酒精饮料亦不是问题(尽管酒精度高达44%,由于高度浓缩而使用份量极少,在非酒精饮料里亦不会透出酒气),或如海外殖民时代(乃至今日)深受英人喜爱的砲手(Gunner)特调。
想像随著殖民帝国香料与蔗糖贸易穿梭于远东、印度与加勒比海,野心勃勃猎取财富地位的大英子民,在一杯又一杯的砲手间谈成一笔再一笔的交易——这异常消暑的冷饮让人总能优雅自持,志得意满完成任务。它由姜汁啤酒(同啤酒一般酵母发酵却多半不含酒精)、姜汁汽水、柠檬汁组成,还有不可缺的几滴Angostura。在东方文华、半岛、四季酒店的酒吧,你仍然能看到现代大班啜饮他们觉得“最香港”的(无酒精)鸡尾酒,望著维多利亚港边载了赌客前往外海的仿舢舨,十足政治不正确而充满东方情调。瘟疫蔓延中,游船或许停了,香江安好否?
这款“老爹”海明威1935年发明的鸡尾酒“午后之死”,以他的斗牛纪事作品《午后之死》命名,点出面对死亡的恐惧与勇气。
感冒药 Hot Toddy
疫情险峻,众生闭门安居而百业萧条,网购却一枝独秀。如果你订了一整箱柠檬防疫,需要变换配方(以上已有好几种柠檬用法),可以再试试Hot Toddy这个古典的“感冒药”:准备一杯热水,调和威士忌、蜂蜜和柠檬汁,亦可以姜茶替代热水,或添加肉桂、丁香等驱寒香料。根据爱好者与科学研究显示,对于舒缓咳嗽、流鼻水、鼻塞等症状颇有功效,最近更因《太阳报》报导旅居武汉感染肺炎的英国男子靠著Hot Toddy战胜病毒而声名大噪(他本人则透露,媒体似乎早就设定蜂蜜与威士忌治愈的采访方向,他试著解释却没人听得进去。这信息应该会让疾管单位松一口气,威士忌酒商叹一口气)。关于威士忌,英派喜用苏格兰Scotch,美国多用自产的波本(Bourbon,玉米裸麦等谷物蒸馏威士忌),在台湾,你可以选用Kavalan或Omar,但切记绝对不要浪费珍贵的原酒来调,反正都要倒进热水里,便宜又大瓶的基本款最好。
苦艾酒:消毒酒精的浓度?
在西门红楼,我第一次试饮苦艾酒(Absinthe)。这款以苦艾、绿茴芹 (green anise)、甜茴香(sweet fennel)等调味的蒸馏酒,被法国人称为“绿色精灵”(fée verte),无可避免地唤起世纪之交的颓废与风华——波特莱尔、王尔德、魏尔伦与韩波、窦加、毕卡索、莫迪里亚尼、普鲁斯特都是爱好者。据说也是这绿色精灵将梵谷和图鲁斯-罗特列克引入迷幻之境,最终走向疯狂,加上不乏中毒身亡的例子(多半是酒质低劣或染色、添加精油产生有害物质,在蒸馏技术发达的今日,这类问题已获得解决),已为污名化的苦艾酒长时期被禁,法国迟至2011年才解禁。对我而言,苦艾酒已然是一个愈禁忌愈富于吸引力的文化象征,当侍者取了酒瓶倒出碧绿如翡翠的酒液,我像是“穿越象征之森,而森林亦以熟稔之眼凝视”;这圆肚宽口的酒杯里汇集了我所倾慕的骚人墨客悠长的回响,“芳香,色彩,声响相互应和著。”
喝苦艾酒是虔诚而精巧的仪式,在杯缘架好特制的苦艾酒滴漏匙,放上事先在酒里浸润的方糖(傻傻放一颗没有酒精的糖可烧不起来),点燃的瞬间,绿色精灵从悠久的沈睡中醒来,展开火焰镶边的翅膀起舞。砂糖一点点崩解滑入杯底,残存的星火片刻也沈静了。如果不想酒精跟著火焰挥发殆尽,可以提早浇熄它,苦艾酒以浓烈著称,不乏酒精度高达80~90%的强者,单饮或兑点冷水调到消毒酒精的浓度(必须是化学非常好的酒客),是绝佳防疫饮料。
或是像海明威在巴黎左岸所做的——香槟杯底倒一点苦艾酒,复加入香槟,直到酒色从澄清转为奶白为止。由于苦艾酒中的茴香茴芹不溶于水,析出时会如云朵般浮沈而释放更多香气,于是在愉悦的金色泡泡上升时分,我们看到苦艾的精灵展翅高飞,那妖异的绿瞬时褪去,羽翼覆盖的天空阴沈下来。这款“老爹”海明威1935年发明的鸡尾酒“午后之死”,以他的斗牛纪事作品《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 1932)命名,点出面对死亡的恐惧与勇气。他建议这杯缓缓喝到五分之三就可以了——似乎算准了我们与恐惧搏斗之后,能无畏以对的余裕,就剩这么点儿。
不出门,饮酒神游,世界绕了一圈回来,烤几根香肠、切很多蒜片,这时节怕啤酒寒凉,可以配个暖胃的黑啤,或者喜欢的红酒。不出门社交,满口蒜味也无妨,提升免疫力以外,吸血鬼也不敢过来(如果有的话)。更有兴致,不妨钉绳板块架一个弹珠台(手没那么巧就网购吧),想像你是对著夜市香肠摊的老板,弹珠一来一往中,要从他手里多赢几条。这样的香肠摊曾经是我们童年美好的回忆,尽管赢面不大,赌来的香肠总特别香,有时候一伙孩子去,有人打弹珠,旁边的先剥蒜头等著。现在看到香肠摊大多是选举时期,政治人物造势的场子,吆喝声中翻转的民主香肠,来观选的海外朋友觉得新鲜,滋味如何大多记不得。月明星稀之夜,准备好香肠大蒜弹珠台,一弹指、再弹指的无数流转之间,疫情说不准就过去了。
切记,醉乡路“滑”勿频到,此外亦堪行啊。
(原文: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酒精只能用于体外消毒,不管是什么浓度,喝进肚子里都是没有用的
@etoilin 有酒今天醉,多谢你的鸡尾酒酒单,我还是个纯饮爱好者。
生活態度,我冇ge嘢
文藝復興了!好療愈
hi 我是作者,很開心還真的有人覺得止渴舒心
清早看到这种文章真让人开心,还没喝到就觉得有点酣醉的开心,大概是用想象力“望梅止渴”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