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逛了香港十条街,看见退租、倒闭和坚韧支撑的东主

药房倒了,手表无人问津,鸡蛋、罐头打败了参茸花胶,黄色的奶茶能否挨过最冷的夏天?
2020年4月16日,突如其来的疫情导致全球经济停摆,各地封关,长期依靠旅客的本港零售业亦身受其害,大埔一间珠宝店生意惨淡,整间店贴满减价标语。
2020停跑的经济 香港 公共卫生 经济

仿佛一夜间,病毒就改变了人类的城市景观。大批的飞机、的士、旅游巴熄火停泊。尖沙咀加连威老道,昔日最热闹商区,十间店铺,七间已拉下铁闸,街头贴满招租单张。旺角、铜锣湾,大型商场内再不见人头涌涌。倒是各区的超市、街市,成了热捧旺区,戴著口罩的人们争相囤积冻肉、大米、面粉、罐头,付款后抹一下免洗消毒液。

世界停跑了,谁还在开店苦撑?端传媒记者走访香港各区,逛了十条主要街道,看见大量退租、倒闭的商家,留下一间间空舖,但也认识了一群中小型商家东主。无一例外,他们都陷入相似困境,每家店铺营业额至少大幅下跌五成,有酒吧、茶餐厅、药房等生意更只剩一成。面对如此市道,也并非每个业主都愿意减租。我们采访的十多家商铺中,近三分一的业主主动减租,与东主共渡时艰,但亦有不少店铺表示,业主没有减租,难以负荷高昂租金,可能未必挨过夏天。入不敷出,一些商家开始裁员和关闭分店,不过更多商家表示不希望炒人,最多是让员工适当减少上班时间。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旺角。
招租中的商舖,旺角。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尖沙咀。
招租中的商舖,中环。
招租中的商舖,中环。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Kristalina Georgieva 4月初表示,疫情导致全球经济停摆,并进入衰退,形容引发的金融危机的规模是“史无前例”,情况将远远差过2008年至2009年发生的环球金融危机。再一次海啸来临,长期依靠旅客的本港零售业亦身受其害,总销货价连续下跌13个月,接年跌44%,创历来最大跌幅。这一股衰退浪潮要持续多久?挨到疫情告一段落,经济会否马上复苏?一切难以给出准确预测,对于艰难支撑的东主来说,守与不守,是每日的挑战。

铜锣湾木卫二铸茶所老板Fred。
铜锣湾木卫二铸茶所老板Fred。

铜锣湾奶茶舖:“黄店”可以挨到夏天吗?

“黄丝不太计较利益,愿意拿个良心出来(支持你)。”铜锣湾奶茶店“木卫二铸茶所”老板Fred说。这家奶茶店平日一天卖700杯饮料,疫情以后销量少了一半,不过,作为支持示威者和反修例运动的“黄店”,他们生意已经没有其他店铺差,皆因有不少“黄丝”市民专门来支持。

2018年,Fred与另一位友人一同在铜锣湾创业开奶茶店,半年后在荃湾开第2间分店。Fred亦透露,铜锣湾寸金尺土,单是铜锣湾这个约330呎的舖位,每月要6位数字的租金,尽管营运维艰,业主只愿提供少量短期租金优惠。“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还有些生意,始终我们的状况较其他商舖好。”Fred说,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开始让12名员工“减少上班时数”,同时又新开外卖服务。

开源节流颇有效果,但Fred说,店铺还是在亏钱:“始终现在疫情很难预料,政府又没有很实质的方法帮助到企业。就算有一次性津贴,你可以顶到多少个月?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我想我们也未必过到夏天。”

旺角平民快餐店郭老板。
旺角平民快餐店郭老板。

旺角平民快餐店:斗韧力的时刻到了

旺角女人街,平日热闹的排档统统没有开门,新有运快餐店如常经营。店舖不大,只做外卖生意,店外站著好几个中老年男士,无聊地等待——他们不是客人,全是快餐店的外卖员,都在等开市。

“现在是斗韧力,看看有没有钱继续亏吧。”快餐店的郭老板说,20年前,他在旺角创业开了这家快餐店,主打平民快餐,多年来一路见证旺角越来越旺,游客如织,租金飙升,但他凭著坚持,搬了3次舖,终究活了下来。

2020年疫情来袭,生意突然跌了一半,近两个月每月都要亏蚀2至3万。高峰时期,郭老板聘请了14名外卖员,都是旺角上了年纪的街坊,但最近,他不得已炒了6人,剩下的8个外卖员中不少转为兼职。郭老板说,有几位外卖员是老伙计了,最长的打工超过10年,“没有甚么特别都不想炒人,想养著他们”。

每天清早,郭老板还是在早上7时,开始为鸡脾饭、餐蛋面等做准备,直至晚上10点才打烊。生意差了,唯有尽量长时间开门等待,多做一单是一单。韧力能够持续多久?郭老板预计,若7月情况仍未好转,恐怕要关门了。

中环表行老板李先生。
中环表行老板李先生。

69载中环表行:老字号的危机

李家早于1948年在广州开办钟表行,3年后搬到香港,落地中环皇后大道中,主打中高档手表。记者寻访数次,终于见到这间老字号的二代接班人,老板李生正与三四名伙计聊天。李生直言,去年社会运动汹涌,表行的生意骤跌4成。新年过后,更损失超过8成生意:“现在就算不吃‘白果’,也没有甚么‘大果’可以吃了。”

小时候,李生便到表行帮手,60年代末在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继承父亲的家业。李生指,过去20年是生意最好的年代,主要因为许多内地旅客来港消费,但本地市民确实少了买手表。过去多年,这间中环表行的客人,近五成是游客,其余是本地熟客。疫情来袭,游客“一个也没有”,对表行打击甚大。

“表在以前对一些人来说是需要品,配戴有品牌的表亦可象征身份,不少人都会储钱买表,但现在却有不少替代品,例如电话都可以看时间。”李生说,时代不同了,他不知道可以挨多久,他的子女也再没有兴趣接这盘生意。目前他还有8名伙计,都一起共事多年,年资最短的也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他说不会裁员,只看看怎么挨过淡市。

沙田广场药粧店老板陈先生。
沙田广场药粧店老板陈先生。

香港药房:靠卖口罩、消毒用品能翻身吗?

3月的尖沙咀广东道,没有平日的熙来攘往,以往挤满内地自由行旅客的龙华药房,现在只有稀疏的人影入内,查问防疫物品价格的人多,付钱的寥寥可数。这家广东道店铺,每月租金高达80万元。龙华药房原本在尖沙咀有六间分店,合计近过百名员工,老板打开帐簿,疫情期间每日仅赚几千元,直指生意很难做,已有数间分店倒闭,逼于无奈亦已大量裁员,“迟些可能全部都要直接结业”。

去年7月,反修例运动中,沙田新城市广场一度彷如战场,港铁亦不时停站,连接著新城市广场的沙田广场也人流大减。在沙田广场开药粧店的老板陈生表示,自去年6月起生意跌近五成,药房二月起的生意额跌到只有一成,每月需亏损约六位数字。不少人看来,防疫用品最近需求大增,药房能借此机会赚得盘满钵满,陈生说因为口罩等用品来货很贵,利润不足10%,“卖十盒口罩可能先赚得一盒的钱”,而以往利润较多的药妆,则变得几乎无人问津。

过去十多年,藉著中国大陆自由行等旅客的东风,香港各区的药房不断增加。根据政府资料,香港药房数量由2003年不足1000间,升至2018年的4527间,产业空前膨胀。今天,逼满自由行旅客买买买的风光已经消失,香港药房会否因此出现大洗牌?

尖沙咀新源茶餐厅厅老板廖先生。
尖沙咀新源茶餐厅厅老板廖先生。

尖沙咀茶餐厅:“做游客生意,永远不会长久。”

疫症爆发以来,汉口道的新源茶餐厅每日只有两三千元收入,但每月租金高达六位数的中尾段,老板廖生一筹莫展,但仍坚持不解雇任何员工。“我都不想看著他们突然手停口停,他们也有家人要养,没理由有事就炒人。”营运困境当前,折衷方法是每人每星期放假三天,为了生计,有员工只好多找一份兼职。

这家茶餐厅有六名员工,有伙计看著廖生长大,大家像朋友一样互相扶持。1997年,廖生的父亲在尖沙咀开了这家茶餐厅,那年廖生8岁,小时候,他假日便去店内帮忙,对店铺很有感情。过去十几年,他看著茶餐厅旁的店铺由凉茶店、西装店变成药房、金铺,人情味慢慢淡了,店内的客源也逐渐改变。以往来光顾的客人有六成本地客,到近年只有两成,而游客则逐渐增加。

“做游客生意,你永远不会长久的。”他想像假若疫症过后,附近店铺如果可以更多元,不是仅仅药房金舖,对社区来说都有积极的意义。“我们在哪里开店,就做那里的生意,”他认为做生意不应只吸引外地旅客,而应
更重视本地市场。眼看疫情仍要持续一段时间,廖生决定先贴钱挨一下,暂不打算结业:“我在这里长大,又不想离开。”

沙田华丰药业员工林先生。
沙田华丰药业员工林先生。

海味舖:鸡蛋、罐头打败了参茸花胶

“即使现时花胶买一送一,也没什么人来买,”沙田一商场内,华丰药业的陈小姐说,沙田分店二月的营业额仅得五位数字,同事们都一脸愁容。见到店铺贴满清货纸条贴,有长期光顾的熟客特意来支持,但亦有街坊对陈小姐无奈道:“自己工作也没有,要先把钱存起来,省点花。”

这家海味药材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香港创办,原本在不同地区都有分店,受反修例运动影响,目前已有数间分店因严重亏损而被迫结业。陈小姐直言,参茸海味始终不是必需品,现在市民有余钱都花在一日三餐上。

另一边,在元朗的祥德海味店,就是靠平日不起眼的粮油杂货,在今次疫情下“因祸得福”。曾老板说,近几个月街坊购买海味的意欲减半,相反,煲汤用的眉豆、红枣,下厨用的调味料等等,瞬间成为大热抢手货。二月香港涌现一番抢购潮,大量街坊都涌至,生意亦飙升一倍。

“当时仓库的货都清空了,柴米油盐全被抢空!”尽管后来供货稳定,但基于隔离考虑,现时市民大多都选择在家下厨,店内的如鸡蛋、罐头、即食面等的销情普遍较好,打败了贵价的花胶海味。

中环兰桂芳Sidewalk Bar 的Joseph。
中环兰桂芳Sidewalk Bar 的Joseph。

“鬼城”兰桂坊

香港酒吧区兰桂芳3月爆发群聚个案,有乐队染疫后到多间酒吧表演,触发大规模确诊。3月27日,政府推出“限聚令”,兰桂芳顿时变得一片死寂,4月2日,政府更规定酒吧禁止营业14日,此刻的兰桂芳,犹如鬼城。

即使未有确诊个案,兰桂坊已经生意萧条。“你看,对面三间酒吧都结业了。”三月中,Sidewalk Bar 门口,来自尼日利亚的Joseph用英文告诉记者,去年社会运动发生时,兰桂芳的人流已减少四成,疫情影响更严重,生意额下跌近九成半。

Joseph曾在中国温州居住多年,后来结识了香港人妻子,于2018年来港生活,兰桂坊酒吧店员是他在港第一份工作。“兰桂坊现在如同鬼城一般,没有人敢到那里,希望禁令完结后可重返工作吧。”Joseph说,兰桂坊出现确诊个案后,Sidewalk 直接停业,过去多日他就留在家中。世界的另一头,非洲也出现至少1100宗确诊个案,非洲人口最多的尼日利亚宣布禁止所有国际航班降落,为期一个月,当地商舖、公司及银行等也需要停业两星期,Joseph也正为家乡担忧。

铜锣湾家电店香港雪柜老板何先生。
铜锣湾家电店香港雪柜老板何先生。

铜锣湾家电店:开业30年,看店的只剩老板

一个人守著骆克道的家电舖,何生最近日日都盼著熟客打来电话。疫症下人人减少社交距离,熟客透过电话订货,何生送货上门时,人们直言:“你不用拿进来,放在门口就可以”。何生谓:“我们做了二十多年,生意都不曾试过‘咁曳’(案:这么强差人意)!”他透露,自去年社运事件以后,生意最少下跌五成,以往每日大约开20张单,现在仅得3、4张,甚至一单生意也没有。

这家店名叫“香港雪柜”,于1990年进驻骆克道,至今开店已经30年。走过2003年,何生忆述当时虽然沙士来袭,但生意仍相对较好。来到2020年的疫情,世界完全不一样,“现在简直没人接受(促销),没人出街”。

面对萧条的的生意,何生的开店时间已相应缩短,在2019年末,全店人手更由3人减至现在只剩何生。他说,职员抱著“反正都没有收入,先玩一会儿”的心态自愿离职。刚过年便迎来疫症,他觉得店铺的业主也算有人情味,愿意一定比例减租,和商户共渡时艰,但电器铺生意仍然在亏钱。一人独力顾店,何生只说:“适者生存。”

佐敦短租女装服饰店的施小姐。
佐敦短租女装服饰店的施小姐。

佐敦短租店:逆境商机

佐敦弥敦道,昔日人流密集的闹市旺区,如今到处可见“要钱不要货”、“惨”等大字标语,商家纷纷结业清货。不过,一些专做平民生意的人在低谷找到商机,施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3月中,施小姐带著一批女装服饰货,以短期租约的形式租下弥敦道一家约300平方呎的店面。由于最近出现退租潮,不少街舖无人问津,一些业主开始将长期租约转为短期租约,吸引租户,这些店铺叫做“短租店”。

施小姐从事短租买卖近十年,曾经在不同地方摆卖。她直言,选择弥敦道进行短租的主因并非人流,而是舖租大减:“租给我们的人说,佐敦这边租金以前每月十几万,现在每天计算,一天只需1,500元。”店内衣服大多介乎20至50元一件,薄利多销。不过,即使租金便宜,施小姐亦预料生意额较疫症前下跌三分之一。

10天后记者重访,发现店舖又已转租他人,隔壁的报纸摊小贩说:“听说她又搬去大南街了。”

元朗大同老饼家第三代传人谢先生。
元朗大同老饼家第三代传人谢先生。

元朗老饼家:永远不知道下次危机何时再来临

大同老饼店的招牌挂了77年。第三代传人谢先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生意这么差,三间在沙田、荃湾、湾仔的分店,均只剩下约四成的生意,即使是向来营业额最高的元朗总店,收入也从二月起大跌一半。但幸运的是,总店属谢先生一家自置的铺位,不用交租。“如果要交租,这间店应该关门大吉了!”

早在1943年,谢先生的爷爷已在元朗阜财街创店。谢先生接手后经历过97金融风暴、03年SARS疫情,饼店挨过种种风浪,全因他懂得未雨绸缪,“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下次危机何时再来临”,所以饼店一直采取保守的营运策略,尽量精简人手,又减少广告支出,长期预留充足的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这一次,大浪涌来,老字号都勉强有本钱去支撑分店的亏损。“如果我进取一点,现在这盘生意可以做得很大,肯定会多几间分店”,谢先生说,不过,“大笨象入隧道无弯转”,生意一味追求规模并非是好事,最终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说,做生意什么时候都要减低风险,”谢先生不停强调。凭著以往积蓄,他估计自己的老字号在淡市中最多可以维持一年。

讀者評論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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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苦,政府应该给中小企业和弱势群体提供帮助。尤其是现金补贴。

  2. 開鋪頭最重要是現金流,文中的老闆們再有信心都說只能維持兩三個月

  3. “守与不守,是每日的挑战”一节中两处链接脱开了。
    小编加强校对啊喂

    1. 錯誤已修改,謝謝讀者指正。

  4. 現在盡量支持自己喜歡的店,希望他們能走過去。

  5. 老店小店們一定要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