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2019诺贝尔文学奖的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是当代最杰出的德语作家,他对当今现代文学的影响巨大深远。即便,很多人认为他的政治立场不正确。
他写小说,写戏剧和电影剧本,也写散文和诗,最贴切的身份应该是诗人。从六十年代起,他不但是文坛巨星,先知,也是一个文学和艺术的挑衅者。一个反抗权威的文字天才。2004年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获颁诺贝尔奖时曾感慨地表示,“汉德克更有资格获奖,他才是活著的经典”。与此同时,他也被英国作家鲁西迪称为“白痴”,而与他同时代的德国左派作家葛兹(Franz Xaver Kroetz)则曾批评他“活在象牙塔内”。
汉德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各界贬损的声音不断,因为他曾出席米诺谢维奇的审判和葬体,诋毁他的人认为他是“大屠杀的否认者”,获奖是对奖项的污辱。但这些人可能都没读过他的文学作品,尚不清楚他对德语文学的贡献,无论得奖与否,他早已是现代德语文学史和戏剧史上重要的一章。
童年,电影院,母亲,新主体性文字
汉德克在21岁便成名,那时他其实只是一个写过几个短篇的新手作家,自行前往在美国普林斯顿举行的一场文学讨论会,出席者有多位当时名望扶日而上的德国作家,日后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葛拉斯及伯尔,甚至重量级的文学评论家海尼斯基等人也在场,他发言质疑德国文学的虚伪、粉饰和“性无能”,只为了服务社会批判的功能。隔年,法兰克福剧院上演他的剧本“骂观众”,他以反叙事的语言和颠覆传统剧场的风格一役成名。
生于1947年的奥地利,母亲是史洛维尼亚人,生父是德国军官,汉德克的母亲在怀他时,与另一位电车服务员也是当时驻防柏林的国民军结婚,他的名字来自继父,汉德克六岁之前曾居住柏林,所以一直保有柏林口音,但随后和父母回到奥地利小镇,继父严重酗酒而小镇文化又十分贫瘠,或许使他养成习惯对抗父权社会的粗鄙。
因为家境贫穷,而父母又争吵不断,他形容自己是个“无父之子”,他一直记得十二岁那年,他在房间里如何清楚听到继父打她母亲的那一记耳光。但也因被赋予这样的家族身世,他创作了多本重要的史诗性小说,而他所谓封闭传统的奥地利乡下生活,其实也蕴酿了他作品丰富的人文背景,他第一部小说“大黄蜂”(Die Hornissen)便描述了许多乡下狩猎和农民节庆与民俗文化。
汉德克从高中起写作,虽遭到老师的耻笑,认为他是个疯子,但看过他文章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大学到葛拉兹大学就读法律系,大四那年,因德国著名的苏坎普出版社答应要出版“大黄蜂”,使他决定放弃法律学位,走上写作之路。
大学时代已被奥地利国家广播电台发掘,撰写广播文,内容举凡足球、摇滚乐手如披头四或滚石乐团,又或美国电影如零零七情报员等,因为观点特别,他很快便得到肯定。那个时期,他不但醉心美国文化,听了许多摇滚乐,也看了许多电影,他成为约翰.福特的忠实观众,而电影院成为他“另一个教堂”。
1966年是他人生关键的一年,他那第一出剧本《骂观众》(Publikumsbeschimpfung) 是坐在床上六天以打字机写完,在法兰克福剧院首演,虽然是前卫剧场,但观众看得十分开心,引起哄动。原因是当时的德语世界仍未从纳粹和二战阴影走出,社会气氛相对保守和沈闷,汉德克的批判和讨伐,以及他全新的主体性德语写作,立刻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之后,他也写了另一个被誉为与《等待果佗》齐名的剧本《卡斯帕》。
汉德克的母亲在1971年自杀,这事件使他在七周后开始动笔,隔年出版了《无欲的悲歌》,是一本半自传小说,透过母亲的观点叙述一位女性忍受贫穷和天主教的道德教育,企图以追求文学寻求解放,却仍为自身感到耻辱,自杀乃是异化下不可避免的归宿。此书虚实并构,梦境和真实共存,延续了他的新主体性文字风格。
放弃,迷失与追寻
关于他的政治不正确,汉德克曾这么说,他爱的是南斯拉夫而非塞尔维亚,而米洛谢维奇并非英雄而是一个悲剧人物,他“只是个作家,并不是法官”。他的南斯拉夫民族主义情怀与他的家族背景有关,多年后,他亦曾到原南斯拉夫境内寻找在二次大战失踪的叔叔,随后也出版了许多相关的游记和作品,他从小便常听母亲叙述她二个哥哥被纳粹逼迫到俄国出征,母亲还保留多封以斯洛维尼亚文书写的家书,只不过,他在旅途中发现,其实作家的他在寻找的不是叔叔而是他自己。
从小说作品《重现》开始,汉德克借由主人翁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其实找到的是奥地利的身份和历史认同。至此,汉德克早已不再是那个惊世骇俗去骂观众的才子,作品里开始充盈雪花和清新的空气,在美好的人物回忆及如斯的悲剧中回荡,正如他所响往的高度俄国文学,艺术便是回到大自然,他以绝无仅有的文字找寻及找回。
有不少文学评论家认为,汉德克最好的作品是2008年出版的“摩哈瓦河之夜”(Die Morawische Nacht ),他自已也曾经说过,“如果有人没有读过我的书,我推荐读这一本”。相同追寻的题材,一位退休作家来到摩哈河畔,住在船屋,船停在塞尔维亚的普洛丁小镇,汉德克再度回到自己的文学故乡,他漫长而缓慢的归途。
这里便是汉德克的主题:放弃、迷失和追寻。做为作家的他,为了解决内在灾难,并与外在的混乱取得平衡,他每每出发一段冒险与旅程,就像他也曾经到美国密西西比去追寻他最爱的作家福克纳,或者到日本去探望小津安二郎,或许一无所获,毕竟他在找的是他自己,但也因此成就一本本独特的书。一些年当中,他习于行走,他到世界各地,在许多城市里走路,他说他喜欢走路,或者坐在巴士上看著人们及流动的人生。那便是一种写作的态度:在人群里和土地上,做一个“第三人”。
语言与思想:突破界线
我在汉德克的作品里也读到写作者的存在与恐惧。在这一点,他延续了卡谬和卡夫卡的存在主义精神,他个人也非常认同二位的作品,他完全理解卡谬的小说“局外人”(又译为异乡人),他说过,他自己便有这种局外人的态度,他不是赢家也不是失败者,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罪人,他只是一个“第三人”。
他所指称的“第三人”,其实便是写作者。他说,他在作品中写他自已(ich beschreibe mich),但德文的beschreiben一字又不只是单单书写而已。更多是,他透过自己当成譬喻和形容,去反映人类心灵共通之处。他透过他所描绘的自身(写作者)之生存恐惧,去召唤每一个人的内心经验,去体验自己的存在。
彼得.汉德克的文学语言受到奥地利哲学家维根斯坦的影响,他深信语言存在界限,而语言的界限便是思想的界限,要突破界限便必须改造语言,如同奥地利其他重要作家如伯恩哈德及英格襃.巴赫曼一样企图革新语言,汉德克早期创作对语言的使用更为激进。
而德文做为文学语言,并不是那么好翻译,这可能又以他的作品为甚。汉德克非常会选书名,但他很多书名都很难翻译,Publikumsbeschimpfung 译为“骂观众”,大约只能如此,繁体版中文译名为“冒犯观众”,是根据英文版(Offending the Audience)翻译而来,而英文译者可能更为难,因为英文并没有那样的一个字,必须用三个字呈现。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 Elfmeter的中文书名,最终译成“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汉德克使用六个德文字,而中文十一个字仍无法准确传神表达。
汉德克的语言之所以如此特别,还因为他不但延续德文语法的严谨,并从中发展出他个人独到的语调和风格,有时锐利如手术台上的切割,有时繁复如女红编织,有时神秘像祭师的魔幻咒语。他来自奥地利,自认为边缘人,也许因此比德国人更小心巧妙使用德语,还有,因学过法律,对他能客观陈述事件或许也有所影响,但他的文字充满诗意,句子排列完美,从来没有任何赘字,连标点符号的使用都能令人惊奇。
与温德斯,与电影
这是为什么我个人最钟爱的作品是汉德克的《世界的重量》(Das Gewicht der Welt),这本书是汉德克1975-1977年的日记。那几年,他可能得了忧郁症,和第一任妻子分手,独自在巴黎抚养他的女儿亚米娜。我初读此书时非常震撼,因为从来没有人如此造句,他的每一个句子都准确而神奇,又如此创新。从那样新颖的随笔中,我更贴切地理解他以及我自己的写作生活。
半世纪前,有一次汉德克在德国欧伯豪森巡回演出他另一个剧本《自我控诉》
(Selbstbezichtigung)时,结识了导演温德斯,后者一直是他的读者,他曾经说过,汉德克是当代德语作家最能让他理解,并感到亲近同时喜欢阅读的一位。1970年,温德斯读了那篇汉德克的短篇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的焦虑》,很快便被作者的准确但另类的语言吸引,小说叙述一位职业足球守球员的游荡,无意中涉入一场命案,故事带有悬疑侦探的氛围,温德斯说服汉德克一起编剧,这是温德斯也是汉德克的第一部剧情片,为战后德国新电影发展划上重要的色彩。
二人之后也合作了三部作品,其中以“柏林苍穹下”最引人注目,该片赢得坎城大奖,并且被影评誉为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温德斯曾表示,他一开始便属意汉德克编剧,但汉德克因在创作自己的小说并未答允,但在拒绝后,出于朋友的好意,写了几封信,表达了他对电影文本的看法,他在一封信中并附上一首关于孩子的诗,温德斯说,他如获珍宝,每天带在身上,他是随著汉德克诗里孩子的眼光,拍出了电影,一个天使堕入人间的爱情故事,描绘人类世俗生存的局限,有关马戏团、柏林及美国文化影响,这部电影也是二人对生命及对电影的诗意宣言。
汉德克著作等身,不但在思想及文字语言走在时代前端,本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所结婚和交往的对象都是女演员,如法国著名电影明星珍妮.梦露或德国明星凯迪亚.弗林特,他多才多艺(连身上的夹克都自己刺绣),经常性地跨界,从早期广播剧到舞台剧本,他也非常擅长散文文体,他写剧本,为自己的故事集配音,当过电影导演,把自己的小说《左撇子的女子》(Die linkshändige Frau)
拍成电影,汉氏文体风格的书信也深受读者喜爱,他随时随地都带著一本笔记本,不仅书写,他也绘图,笔记上的绘画也曾出版。他较不为人所知的还有,他也常做翻译,曾大量翻译法语和英语文学,包括他喜欢的莒哈丝、莫迪亚诺以及惹内和朱利安.葛恩等多人的作品。
做为一个创作者,我从汉德克的创作中体验文体形式与风格的革新,无论前卫或古典,都应该是与真实和美感的拥抱和延伸。做为一个异国的读者,我曾经迷失在德文作家如汤玛斯曼的冗长无止尽的造句里,因此对以德语阅读德语文学有点畏惧,但只有他的书,我乐意跟随,并且真心喜欢。我在阅读中明白,他的文学是世界性的文学。仿佛别人的作品都如此盲目,而他的作品让我明亮,生出灵感。
很好的文章。
没有什么深度,后半程开启的迷弟模式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