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岁的作家谢汉兰(Helen Zia)有一头花白的冲天短发,她出身美国华裔家庭,不怎么会读写中文,却花了12年时间,访问过百名在1949年从上海逃离共产党政权的人,以英文写下这一段中国人的迁徙历史:《离开上海的最后一艘船:逃离毛泽东革命的中国人的史诗故事》(The Last Boat Out of Shanghai: The Epic Story of the Chinese Who Fled Mao\”s Revolution)。
在谢汉兰笔下,1949年5月4日,上海虹口码头,人心惶惶。共产党政权即将到来,空气弥漫著焦躁不安。货币系统早已瘫痪,所有交通工具一票难求。恐慌的人们希望挤上任何一艘船、一列火车、一架飞机——只要能够带他们离开上海。由美军运兵船改装的“戈登将军号”此时停在岸边,它将顺黄浦江而下,把焦灼的人群运往美国旧金山。
20岁的吴蓓苓幸运地坐上三等船舱,甲板上挤满了人,他们既心急如焚,希望船只尽快驶离;又眷恋不舍,向码头上遗留的挚爱哭别——这一生不知何时再见。船笛声将呜咽,吴蓓苓用力挥手,向她的好朋友,向艰难时世,向她永不会再见的亲生父母……“再见了,上海!”
吴蓓苓就此远赴美国,三年后与另一逃难至美国的中国人结婚,生下女儿谢汉兰。谢汉兰早年从塔夫茨大学医学院辍学,一头闯入建筑工人的世界,再一步一步成为记者、作家。数十年来,她站在美国亚裔民权运动最前线,著述丰富。今年初她出版新书,呈现70年前这一段被她形容为在英文世界“未被叙说的历史”。日前谢汉兰到访香港,并接受端传媒专访,讲述她与这段历史的渊源。
母亲的秘密
谢汉兰在1950年代美国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长大,她从小听身边的华人亲友说,他们是搭乘最后一艘离开上海的船来到美国。她一直十分好奇: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坐的是最后一艘船?他们总是把当时的故事描述得如此戏剧、神秘。可每当谢汉兰问及母亲,母亲都会敷衍:“那都是不快乐的回忆。”
她所属的族裔,根在哪里?谢汉兰对父辈的往昔很感兴趣,但她感觉书写这段历史最理想的人选,应该是能够阅读中文,讲普通话、上海话,尤其是旧式上海话的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华裔后代,上述条件她都不太满足——她的父亲怕子女被歧视,从小就不让他们讲中文。
直到十多年前,谢汉兰年过五十,她的母亲年过七十之时,一天,二人在母亲的小公寓吃晚饭,她又重提儿时的问题。没想到这一次,母亲放下筷子,说:“好吧,你想知道吗?我来讲给你听。”
原来母亲出身穷苦家庭,1935年只有6岁的她,被亲生父亲带到苏州,送给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她被关在小黑屋,哭了一整夜。父亲本是她在贫瘠生活里,最依赖、最喜爱的人。
“我什么都记得,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过的一天。”母亲如此说道。
“当我母亲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时,我想我必须去挖掘更多。我不再忧虑我是否是那个完美的人选,因为我早已知道我并非完美。”
母亲被起了新名字:Bing。1937年日本侵华后,她跟随“新妈妈”逃到了上海,再被转送给另一户上海人家。彼时的上海是世界第五大城市,100多万难民同时涌了进来。Bing总在街上看到尸体、乞丐,她的生活并不顺遂。
随著日本战败,中国全面进入内战状态。1948年,共产党在各大战役中取胜,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与此同时,通货膨胀令上海陷入疯狂,商店橱窗里的标价一天内可以被店员划掉、修改数次:一袋米的售价可高达670万元,并在几周内飙升至6300万元。罢工和停工逐渐瘫痪城市,Bing发现身边的上海人不再讨论是否离开上海,而是何时离开。
对共产党政权的恐惧,以及上海经济的严重瘫痪,使Bing的新家人决心离开。1949年,Bing坐上“戈登将军号”,逃离往昔种种,告别混乱时代,前往美国。多次被弃养,在日军侵华、国共内战下坎坷流离,这一切过往,Bing把它当做秘密保守六十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丈夫、孩子和朋友。
母亲温和道来的故事,让谢汉兰心绪难平。“当我母亲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时,我想我必须去挖掘更多。我不再忧虑我是否是那个完美的人选,因为我早已知道我并非完美。”谢汉兰说。
习以为常的故事,缺乏书写的历史
谢汉兰开始向身边所有人求助,问他们会否认识任何与这段历史有关、而又愿意开口的人,对方再传播开去,一层接一层,她用了12年的时间,透过社交的大网找到过百名当年逃离上海者。她考量受访者的性别、意识形态、阶级、经济状况以及最终逃去的目的地等因素后,挑选出四名真实人物放在书内,以个体的无常命运,见证日军侵华至1949年共产党执政前后中国的巨大变迁。
书中两男两女的背景迥异,一个是日军合作者的后代,一个是国民党军官的女儿;有的从小家境优渥,有的出身贫苦被多次弃养,四人的生命历程相互交织,最终基于各自因由,离开上海逃至美国、台湾及香港等地。
谢汉兰解释:“我不想人们读到一些符合对上海人刻板印象的故事,比如以为逃离的上海人都是成功的百万富翁。这不是真实的。”为记录从1937年到1960年超过20年的历史,她特意选择逃离上海时约为二十几岁的受访者作为书中主角,因为若受访者逃难时过于年幼,则难以有深刻、具反思的记忆;若受访者当年已过三十岁,受访时已八、九十岁,记忆不太可靠。“我必须找那些对往事有更详细记忆、更有反思的人。”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要逃离的是什么——只是周围所有人都在逃亡。”
寻访过程当中,有香港朋友对谢汉兰的研究感到非常困惑:这些逃难的故事在中国如此寻常,为何要花费写一本书的力气?。谢汉兰回答说:“这是一段我们彼此共有的历史,却没有人去书写。”
她逐一细数,现存英文书籍有关于离开上海的犹太人、欧洲人、美国人⋯⋯但就是没有中国人,而台湾作家和学者的中文纪录,则主要聚焦在逃去台湾的人群身上。“上百万人离开了(上海),没有任何一本英文写作的书,没有任何一篇英文博士论文、硕士论文。所以我称之为一场‘被遗忘的撤离(Exodus)’。我非常想要聚焦在这些流散的人身上。”
那时的上海一直处于国民党和日军的交替统治之下,共产党对不少普通百姓而言是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对资本家而言则更甚之。据谢汉兰研究资料,在逃离上海的上百万人里,不少是大资本家、中产阶级,他们害怕自己在宣称代表工人阶级的共产党统治下会失去一切。
于是,1949年,上海码头成了一幅残酷暴戾的景象:人们拼命要挤上任何一艘船,机场满是排队的人群,甚至会有人坐上火车顶逃难,即使你知道经过隧道时,他们会被撞下来,或者撞上电线。“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要逃离的是什么——只是周围所有人都在逃亡。如果所有人都在离开,而他们觉得灾难将至,如果你不离开,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你会死,也许你的孩子会死。”
谢汉兰决定以她常听长辈说的“离开上海的最后一艘船”做书名。“为什么他们都觉得自己在最后一艘离开的船上?我想我们没法说,哪一艘船是真正的‘最后一艘’。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人们感受的比喻:巨大的恐慌和疯狂,以及逃离未知、动荡甚至是灾难的迫切感。”
抛开意识形态,进入历史里的个人生命
长达12年的采访时间里,谢汉兰问百多名受访者有没有将自己的过去告诉子女,他们大多回应说没有,只告诉她一人。她为此感到身负重任:“我要把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呈现出来,而不带审视的眼光。”
她如实记录逃离者的故事,倾听,而不下判断。书中Benny的故事也许能够说明,谢汉兰关注他们的个人具体生命,多于其背后的意识形态。日军占领上海后,Benny的父亲潘达(又名潘志杰)加入汪精卫政权奉日军之命设置的“76号”特工总部,成为“沪西特区警察局”局长。“76号”常用于刑囚拷打抗日人士,在社会上制造恐怖气氛,暗杀、绑架事件屡屡发生,主张抗日的上海报人是其迫害目标之一。
“我有什么资格去审视他们?如果我在上海经历八年日本侵略,我会做什么呢?我该怎么保存我的家庭?”
Benny自小生活优渥,从不清楚父亲的工作,在上海硝烟弥漫、烧焦的尸体和乞丐随处可见之时,他在名校上学,能讲一口流利英语。至1945年日本战败后,国民党军官逮捕其父,Benny才首次得知父亲的工作。父亲被政府判为“汉奸”,Benny一度崩溃,他发现可怕的“76号”特工处街道,原来是他小时候经常骑单车玩耍的地方。
他到监狱探望父亲,心里压著一堆问题:他是不是用酷刑折磨、杀害中国的爱国者和反抗者,以此帮助日军?他是不是在战争期间以同胞的性命为代价来挣钱?他怎么可以帮助敌人去对付自己的人民?Benny不敢问。可父亲却似乎感受到Benny内心,他望向天花板,忽然说:“在战争时期,并不存在好的选择。有时候,人只能做出相对没那么差的选择。”
谢汉兰和Benny做过数不清的访问,她一直不太敢碰触这个话题。最后,她才小心翼翼问:“你觉得为什么你的父亲会做出这些事情?”Benny说:“也许我的父亲并没有真正的选择权。”
谢汉兰反问自己,如果你的父亲是敌军的合作者,一个叛徒,你会有什么感受?她的答案是:“我能够聆听到这样的故事,这真是一种荣幸。”
“我有什么资格去审视他们?如果我在上海经历八年日本侵略,我会做什么呢?我该怎么保存我的家庭?”谢汉兰说,“那是中国一个十分艰难和混乱的时代……在这场战争里,没人知道最终结局会怎样。”
谢汉兰还用另一主角故事解读大时代下的个体。Annuo父亲是国民党军官,经朋友劝说,本来想加入毛泽东的抗日队伍,终却因病未有赴约。
“一切都是形势、时机、机缘。我希望呈现个人的选择能有多么复杂,不仅是简单的支持共产党、反对共产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谢汉兰说,有些受访者当时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大多数人都感到害怕,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
“我能够聆听到这样的故事,这真是一种荣幸。”
“我尝试去倾听他们的故事,而不从今日的视角去审视他们。今日的我们有七十年的事后视角,而当年的他们并不知道未来将发生什么。”回望这逃离的历史,谢汉兰如是总结,“人们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是否一切都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在背后?我反而认为,他们所拥有最强烈的意愿,就是去生存下来。”
写作的母题:不被看见的故事
这些在1949年前后离开上海的中国人,相继奔赴世界各地。在新大陆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由世界意识形态之战而产生的敌意环境。
上世纪五十年代,冷战的阴影覆盖全球,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接踵而至,“对于当时全世界政府而言,如果你是敌人,你必须得死。”谢汉兰逐一列举逃难者在不同目的地所面对的敌意环境:香港的殖民政府非常害怕有共产党员混在跨境的人潮;而在台湾,若你未能证明自己忠诚支持国民党,他们可以把你一枪打死;关于共产主义会统治世界的恐惧正在美国蔓延,如被怀疑对共产主义怀有同情,你可能会丢掉饭碗,甚至进监狱。
迁徙之后,恐惧未有离去。谢汉兰虽没经受母亲一代的苦难,但童年也曾遭受白眼——别人常叫她“滚回老家去”。父亲害怕孩子们会受到歧视,告诫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不要讲中文。
“没有人会离开他们的家,他们的城市,他们的财产和工作,除非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她小时候从未想像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因为她未曾见过任何一篇出名文章的署名是女人,而领袖、记者、主播,“都是白人男性做的。”
后来,谢汉兰成为了1970年代普林斯顿大学第一届录取的女性本科生之一,大学毕业之后,她去塔夫茨大学医学研究生院读了两年,发现志不在此,于是毅然辍学,跑去当建筑工人。她发现,当时建筑工人薪水非常优厚,却只有白人男性能获聘。于是她透过社区组织,要求建筑公司聘用更多的非白人男性工人。她很快又加入汽车工厂,积极活跃于工会运动。与此同时,她开始为不同的刊物写稿,后来又成为了历史上第一本女权主义杂志《女士杂志》(Ms. Magazine)的执行编辑。
作为承受偏见群体的一员,人权运动成了谢汉兰一生关注所在,她一直想“改变点什么”。那些被忽视、不被看见的故事,成了她写作的母题。她以报导和书籍让大众关注陈果仁案、李文和案。而70年前这段关系到美籍华人的“根”的历史,也随著母亲的自白进入了她的视线。
随著写作的深入,谢汉兰问自己:“(这段历史)它的意义是什么?它和今天有什么联系?”
她最终把此书的意义放在今日全球超过6000万的难民身上,冀望从1949年中国人的逃离史里,人们可反思今日对移民、难民政策。
“对于70年前逃离上海的人而言,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如此复杂,对今日全球所有的流离者来说,也是如此。没有人会离开他们的家,他们的城市,他们的财产和工作,除非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在寻访其中一个当年逃离上海的人时,对方说:“我等了一辈子,就等著有人来让我讲述我们的故事。”
“他们感觉处于如此巨大的危险之中,不得不抛下一切而离开。这是逃离希特拉的犹太人身上发生的事,这是过去70年在不同时间点离开中国的中国人身上发生的事。如今,逃到墨西哥边境前往美国的人,他们当中有人抱著婴儿徒步行走超过1000英里。他们知道,当他们到达边境时,他们会被残酷对待——催泪弹,孩子被带走……是什么让他们还是决定逃离?这是和70年前中国人逃离上海一样的感受。他们非常恐惧。如果他们留下来,他们和孩子也许无法存活下去。”
后记
2006年,谢汉兰的母亲77岁,回了一趟上海,这是1949年她逃离上海后,唯一一次的重游。一切都变了,高楼栉次鳞比,她找不到曾经住过的弄堂。她难以忘记日据时期的上海,在这城市的生活曾如此艰难;可如今她认不出60多年前那个熟悉的地方。
她最终并没有等到谢汉兰成书的那一天。
谢汉兰还记得,在寻访其中一个当年逃离上海的人时,对方说:“我等了一辈子,就等著有人来让我讲述我们的故事。”
今日中国官方仍限制这段历史的写作自由,谢汉兰的书能进入大陆、打开缺口吗?她笑说书名可能已说明一切:“逃离毛泽东革命的中国人的史诗故事。”
“很多英文书籍,它们最后可能改掉书名,删除某些内容,以进入大陆。”她曾接受两家上海媒体的采访,记者都对“为什么在1949年离开上海”这部分内容,只字不提。日前有上海机构邀请她前去演讲,演讲题目被改为:《从上海到美国,一代年轻移民的苦与梦》。
很困惑爲什麼書名中會出現毛的名字,因爲通篇故事陳述的更多是亂世下的混沌。誠然,這些混沌必然會與革命的領頭人有關係,但我卻難以理解這關聯在邏輯、理性上有呈現在標題上的必要。
這是我的一點困惑。
時局之下,各方都有不可觸碰的紅線,觸動我的地方在於我們沒有挪開視線,而是直視着它。直視某物的方法有多種,有人隱沒身形、沉默凝視,有人保持關切的同時又保持相對距離;有人尋找狹縫戴着鐐銬跳舞,也有人(比如本文中的謝漢蘭)選擇拒絕戴上鐐銬,if possible。
立刻買了~~~
想要读这本书
好文~感謝報道~
当年没能逃走和选择留下的人啊……唏嘘
曾經有聽長輩講述過,那時期,老家的地主本來打算逃到台灣去,沒想到共軍來得那麼快,就來不及了。最後被抄家,被捉去勞改吧,後來就回來了,全村的人沒人理他,狀況很淒涼,就我爺爺去上學的路上喊他“勝公啊”,他很高興。那就和我家人關係挺好的吧!現在,他已經逝世很多年了……
好文
巨人
“兩家上海媒體的採訪,記者都對「為什麼在1949年離開上海」這部分內容,隻字不提”
「一切都是形勢、時機、機緣。我希望呈現個人的選擇能有多麼複雜,不僅是簡單的支持共產黨、反對共產黨,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謝漢蘭說,有些受訪者當時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共產黨。「大多數人都感到害怕,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麼。」
「我能夠聆聽到這樣的故事,這真是一種榮幸。」Me too,谢谢端的报道,开了我的眼界 👍
端傳媒在香港「反送中」的社會氛圍中上架此文,顯然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