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的演出才刚开始十几分钟,第二个观众正在分享自己的故事。场地方突然进来了几个人,把灯都关了,他们要所有的演职员和观众立刻离场。“我们当时也很错愕,因为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剧团成员钟十二如此回忆2018年的12月1日。
如今被问起,剧团成员们依然还在表达困惑。他们的回答和其他人一样,不管是剧团的热心观众,网上关注事件的网友,还是演出行业的行内人,关于熄灯当晚的实情,大家只能得到无法求证的传言。场地方称事件因剧团名“有弯有直”遭到有关部门禁令,杨秉基觉得很离奇:“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我们一直说,人生的道路有弯有直。”
杨秉基留著哑黄色的长发,他是香港独立剧团好戏量创团艺术总监,从事戏剧行业已二十余年。近年来,他在广州开展工作坊等活动,支持当地民众剧场发展。“有弯有直”剧团从孵化,演出,经历熄灯事件解散到重组,杨秉基都一直担任艺术指导的角色。
“有弯有直”孵化于广州公益组织“山泉剧社”的青年性别教育剧场项目,去年4月正式以七彩的标识出现,7月以“一人一故事剧场”形式进行周期性演出,10月分设粤语场,场次规模多在80人左右,是中国大陆少有的频繁公演的民众剧场剧团。“一人一故事剧场”(Playback Theatre)形式在中港台均已发展多年,多数以小型社区的方式进行:先由观众分享个人故事,再经演员和乐师当场进行即兴演绎和再现。“有弯有直”每一次演出,通常会邀请十一二位观众依次分享心情。熄灯事件后不久,“有弯有直”剧团宣布解散。
革命的预演:剧场是桥梁,亦是武器
“戏剧有一个强大的功能:它对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构成影响,曲终人散的同时,会有东西被打开。”
——彼得·布鲁克《时间之线》(广州临时剧团2月11日日签)
2018年9月、10月,刚刚开启公演不久的前“有弯有直”办了两场“#MeToo”主题演出,有男性观众也站了出来分享自己在这运动中的困惑。
10月的宣传海报如此写到,“一人一故事剧场肯定给不了谁答案,但亲身的聆听和讲述,或许是解开一些东西的开始。”那一场,公益人雷闯性侵案的当事人出现在了现场。
“我们希望用戏剧做桥梁,在现实中打开人与人、面对面之间真实的互动与连结。”钟十二称自己是一个“行动者”,那是她加入剧团表演的强烈动机,“剧场是公开的。”她在大学时就曾参与导演和编写话剧《将阴道独白到底》,毕业后加入了山泉剧社。
事实上,民众剧场自诞生便不断用于探讨移民、残疾人、性少数等边缘群体所面对的压力与困境。广州木棉剧团2005年将一人一故事剧场引入中国大陆,其迅速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贵州等多地发芽,受此启发的前“有弯有直”亦曾将“探讨LGBT议题”写入剧团介绍。
“年轻一代其实好明白,想要改变那些传统的观念,改变权力关系和结构,是需要好长时间的。”杨秉基从台湾同运说起,他用“受压迫者剧场”创设人波瓦的话指,剧场像是“革命预演”(a rehearsal for the revolution),将那些故事和场景推到观众面前,“当你最亲的人跟你说他/她是同志的时候,当面对新世代冲突的时候,当拥有这样的家庭时,当你也被伤害时,你怎么办?”
如同钟十二一样,杨秉基亦希望剧场可以跨越迥异的同温层,“不需要剧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支持同运的”。他说,革命,即是指革自己的命,每一个到来剧场的人都去听那些真切的情感与故事,“当我们能够接受有人的故事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时候,其实这世界已美好很多。”
“观众涌上舞台,像是圆了我当时一个愿望”
“诗的想像力能照亮生活中最污秽的死胡同,我相信那就是我作为一个剧作家所关心的和应当做的。”
——尤金·奥尼尔(广州临时剧团2月10日日签)
Carmen 是早前“有弯有直”告别演出中校园暴力的分享者之一:“我分享了自己的生活经验,我周围的人会对我指指点点,每次看到我就集体大笑。”
因偏胖的体型与脸上的青春痘,Carmen 曾成为中学班级中被嘲笑的对象将近五年,彼时,组队打篮球的男生们将这份嘲讽如传球般递至校园各个角落。
她把自己比作“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而嘲讽者们则像是往笼中扔石头的看客,看客们并不会因猴子生气的暴跳而停止伤害,反而会扔更多的石头,“直到有一天,再怎么扔石头,甚至把牠打得头破血流也一点反应都没有时,他们才会把牠放走。”
“也就是说,那时反抗是没有用的,”Carmen 回忆到,她想用猴子的比喻回应演员在前一个校园暴力故事的表演中所提到的“为什么我没有反抗”。脾气火爆的她,从未放弃对抗却收效甚微,最后如同猴子的故事一样,她学会对所有恶意的攻击无动于衷,“他们觉得无趣了,才放过我。”
“而自始至终,我都是被孤立的。”Carmen 在讲述的末尾补充到,并用“孤独的战士”自比。
当时饰演施暴者的演员西西,身披黑色绸布从圆形舞台跳进了观众群,在其他同样饰施暴者演员们“打你是脏我的手”等持续升级叠加的嘲笑声中,高声喊到:“谁愿意帮你啊!”未料,观众席出现一句小声的“我愿意帮你”,西西便连同发声的观众一起讥讽,“那你和她一样丑!”。
作为前性别教育幼教老师,演员西西回忆说,校园霸凌事件中人数最多的是旁观者,因而她希望可以调动现场观众参与演出,让他们意识到在观众之外,自己也是事件的旁观者,是故事中的角色,“我的角色很过分但我还是继续扮演著。”
越来越多的人随剧情升级开始站起来喊:“你做的不对!”、“我愿意帮助她!”,人们拉起第一位校园暴力的讲述者走入圆形舞台围城一团,在“我愿意帮你!”的喊声中完成了表演。
“过去我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帮我,”Carmen 在现场哭了出来,“(演出)像是圆了我的一个愿望。”
“我们搞不好明天就不存在了”
“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人生,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
——莎士比亚(广州临时剧团2月12日日签)
“有弯有直”解散前,通常有九位演员做幕前演出。他们中间有社工、公益人士、幼教、程序员、媒体人,也有短视频博主和自由职业者,利用业余时间组织或参与演出。
演出之前,演员们蹲坐于各个角落,逐个自我介绍,环绕著圆形观众席走上舞台。在自我介绍时,他们会讲出自己真实生活中的困惑,比如演员二师兄担心自己与好友的渐行渐远,工作3年的演员小倩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转换工作,钟十二讲代际隔阂时一度哽咽。杨秉基说这些开放和坦承的自我分享是剧团为打开观众诉出埋下的重要暗线之一,演员们在戏剧里也体验到自我和角色的交汇。小倩说,每次演一个角色,演员都会拓宽自我的边界,同时也在促使自己学习面对内心深处的犹豫和疑惑。
剧场演出带来收获,也带来挑战。有戏剧从业者向端传媒指出,前“有弯有直”过去名属非营利组织山泉剧社,因而其进行公开商演或会被定为“非法聚众”。据中国大陆《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2016年修订版)规定,营业性演出前均需向当地文化局报批以获《营业性演出许可证》,而获得该许可证,则需演出团体(即剧团)先在工商局获批名称核准。杨秉基表示,香港没有如此繁琐的程序。熄灯事件让剧团不得不思考接下来的发展,如果要获得许可,剧团需要转型为全职剧团,但全职剧场表演很不稳定,团员们不确定能否以此维生。
经过一次深夜长谈,剧团决定解散“有弯有直”,过渡期间使用“广州临时剧团”的名称进行临时演出,在挣扎的同时继续公演探索。“剧团是临时的,演员也是临时的,我们搞不好明天就不存在了。”钟十二解释。
脑中的警察:为故事提供出口
“戏剧过去、现在、未来永恒的主题,即描写人,人与命运的抗争;这种抗争的对象曾是上帝,但现在是同他自己,他的过去。他的归属的尝试。”
——尤金·奥尼尔(广州临时剧团2月7日日签)
2019年1月26日,“有弯有直”告别后不久,“广州临时剧团”举行首演,舞台选在“一起开工社区”——一个开放的社区场地,座落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场地包裹著暖黄色的亮光与节奏明快的吉他声。
开场短暂的尴尬后,一位讲述者随领航员(编注:一人一故事剧场术语,类似主持人)“是谁在伴著你”的话音举起手来,自称露露的女孩带著轻微颤抖的停顿说道,“我也想结婚,但,但我对象是个女生。我也想带她回家,但是我有点害怕我妈。”
“你真棒!”观众席里意外地出现一声叫喊,演员则在其余人错愕或会心的微笑里一个接一个冲入剧场。
“我喜欢她!”
“女生之间怎么结婚!”
“我不是变态!”
“分手吧。”
“我不怕!”
⋯⋯
“每一个故事都有很多面向,”杨秉基说代际矛盾、亲密关系、社会评价标准等视角被不同演员演绎,如同圆形剧场本身,叙述著复杂与多元的世界。
随乐师吕奇的歌声,演员们开始模仿著机械军人的模样绕场走动,尾音落地时,七人于剧场中央齐齐面向讲述者敬礼定格。这是巴西剧作家奥古斯图.波瓦(Augusto Boal)所创“被压迫者剧场”中“脑中警察”(cops in the head)形式的应用演变,演员们笑称他们译作“八国联军”。在波瓦的理论中,“脑中警察”是指人们被社会制约时的惯性反应,如同脑中有著一个个执行命令的警察,他们控制著人的思想与行动。
事实上,类似的形式还有很多,如体现矛盾关系的“一对对”、表达过去影像的“流动塑像”等,所有形式均有台词及动作的不断重复,将故事中的情绪、细节接连放大。剧团成员钟十二将这些表达方式类比为隐喻,戏剧成为情绪直观的载体。
“戏剧一个很重要的力量在于,我是受害者我把故事讲出来了,但是这个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故事。”钟十二进而表示,被演员具象化的不同情绪与视角,会激发起不同观众的表达欲,戏剧本身也成为促进诉出的暗线,“我们想为没有地方讲故事的人提供一个出处,也想让他们看到我们彼此可以有这种联结。”
我们辞职了!
首演结束的一个多月之后,钟十二发来一条微信文章:“我们辞职了!”九位成员全部离开了过去的全职岗位,并在珠海顺利启动了“全国一人一故事剧场巡回演出”的第一站。
文中写道:“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的,想要让美好的事物存活,我们必须要变得强大。”
剧团的名字依然还叫做“广州临时剧团”,但团员们似乎已经在摸索中做出了一些选择。
这个kes在哪里都踩
@kes 为何名声差?
「人的自发性组织」不管出于任何目的都是令他们恐惧的隐患。
哗,感到力量很大,希望能继续下去
楊秉基 在香港舞台劇界聲名很差。
若干年前,季风书店关门大吉,当时维舟先生发文,大概是说,这标志着大陆自由空间的式微。当下这个剧场的境遇(虽然是一个没有经过注册批准的剧团),与季风书店有些同构性的地方——民众以非国家意识形态的方式组织起来。
看过他们的表演 很惊艳 很棒 希望能继续下去
看过他们几次演出,都已经被深深震撼和感动,因为在这么大的城市,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像他们一样,让少数群体也可以说出自己的故事,得到彼此的支持
非常棒地堅持!對於自己在戲劇教育的半途而廢,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