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玲,人类学硕士。曾任职编辑,业余参与文艺活动策划。现为人类学研究员,研究时代变动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得病以来,我忙于穿梭在各大医院,除了积攒大量的病历资料、化验单、医嘱、药方等药物指引以外,家里还放了成叠的CT和X光片(注一)。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底片上面一团团陌生而变形的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这些文字和图片的材料却在竭力地描绘着我患病的历程与状态。倘若住院的时候没做够这些检查,似乎就要怀疑这家医院是不是不负责任、草菅人命的黑心医院;出院的时候不带着这些像字典一样厚的资料回家,好像就从来没有进过医院一样。这就是生病的证据。
每个住院的病人,都会把检查后拍出来的片子压在床褥底下,以方便医生查房的时候进行诊断。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明明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但从走进影像检查室的一刻起,原本立体的人却被切片,被扁平化设计成一团团神秘的阴影。每当主治医生带着一大群见习医生来查房的时候,高举底片,对着灯光向学生分析病情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被脱光衣服,从头到脚被审视了一遍。而且这绝对不会只发生一次。
由于我当时处于肺部感染期,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临界点,必须有效控制以防危象发生,医生总共安排两次拍X光进行检查。感谢医生人性的安排,让影像科来做床边拍。一个巨大的机器队推到你的身边,你只要躺在床上,背上垫一块小黑板,咔擦一下,医护人员瞬间作鸟兽散,这样就拍好了。我很明白,我没有传染病,医护人员躲的不是我,是有辐射的X光。
让人著迷的发明
从西方医学技术发展的角度来讲,医学影像的确是一大突破。在1895年德国的物理学家威廉·康拉德·伦琴(Wilhelm Konrad Rontge)意外地发现了不可见光X射线(故X射线也被称为伦琴射线)后,人类就进入了以非侵入式获取身体内部组织和器官医学影像的新领域,此前,内科医生要了解病人身体内部的病灶等情况时,只能通过解剖术来实现。可以想像在当时的西方世界,这是多么让人兴奋且著迷的发现。
建立在以系统的解剖学以及人体组织和体液等涂片检查基础上的西方现代医学,就是一门以视觉为主要感知方式的科学。精细的解剖学将人体当成一个巨大的机器,只有看到每一个零部件才能了解它们的运作。尽管解剖尸体已经医生一窥潘达拉盒子里的宝藏,但人类的皮肤下到底包裹著怎样一个活着的肉体,是当时无数医生想要征服身体这个迷宫。科学家对不可见光锲而不舍的追求,最终,医学影像满足了医生的欲望,可以把人体皮肤一层层脱下,将体内的光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挖掘清楚。
光透过身体,器官、组织、细胞全部被电脑转换成图像和资料符号。身体,终于成为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让人可以在上面恣意驰骋。但是,医学影像拍不出人住在身体里的灵魂,换句话说,这又是西方现代医学致力实践笛卡尔身心二元论将身体和精神割裂开的又一明证。
然而,人的身体,更像是变化无常的大海,时而静默,时而汹涌,波光粼粼的水面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时刻漂浮着生死。身体,作为一个异常复杂,各个组成部分微妙联系,且不断变化的动态有机体,切片式的分析并不能完全掌握生命的规律和法则,更不能找到自然的奥秘。
最重要的是,真正找到身体病变的原因,并不是这些影像技术,它们是静态的、暂时的、局部的,而医生才是能根据病情的变化而做出具体判断的人。
毫无表情的老头
在发病之初,我曾经到不同的医院求医,做过各种相似的检查,也得出相似的结论。当时CT的影像检查报告上清楚地写着“胸腺组织正常,没有增大”。但是医生多次提出,这个病主要的病灶就在胸腺,如果把胸腺切除,就能遏制病情的恶化并逐渐治愈。可我却有所怀疑,既然报告上写着没有异常,为何要切除掉呢。医生一时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谁也没有真正打开我的身体看过,没有人敢打包票。于是,治疗一度陷入僵局,我也选择了保守的药物治疗方式。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但更加确切地说,影像科的工作人员的判断是错误的。但我并没因此感到气愤。
一年之后,身体开始发作,当时我连走一段一百米的上坡路都要停几次来喘气,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种感觉。我选择到另外一家医院就医,但我这次没有找内科医生,而是直接找外科医生帮我看片。这位医生在该疾病的手术治疗上颇有经验,他果然给我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胸腺的确没有形体上的增大,但细胞已经有厚度的差异,这也是增生的一种表现”。为了进一步验证他的诊断,我再一次躺在CT检查台上,钻进小小洞里拍片。结果不出所料,外科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立马就住院了,等待进行手术。我入住的是心胸外科,这个科室住了大量患有肺部肿瘤疾病的病人。我的病房是三人间,左边住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已经做完治疗气胸的手术,现在进行术后康复;我的右边住了一个科长的父亲,他和我同一天进行手术。开始的时候并不了解是什么病,后来发现他的妻子一直在悲伤地哭泣,我们才知道,原来他疑似患上了早期的肺癌。之所以说疑似,那是因为他拍的CT上显示出来肺部结节的阴影与癌症的病征非常相似。
直到术前,主刀医生也在积极地为家属做思想工作,反而是老头自己,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他的手术在早上九点开始,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麻醉之后一直躺在床上呀呀地喊痛,护士怕影响我的情绪,立马让我上手术室等了。
后来我从外科ICU呆了几天回来,他还是毫无表情地躺着,反而是家属,个个的脸上洋溢着春天的喜气。原来,术后切出的组织的病理分析回来了,并不是癌症,只是普通的炎症。看到我在旁边也乐得不行,我的主刀医生也把我的病理分析拿出来:脂肪比例已经达到7/3,属于胸腺增生。他接着掏出术后为胸腺拍下的写真给我看,那团又紫又红的肉,从我温暖的身体中离开了。
变得透明的人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底片,将人体内神秘的部分展露在光之下,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看到自己器官和骨骼,甚至幻想它们的跳动。而这就像扒开衣服一样简单。可以估计孕妇在照超声波的时候看到胎儿在肚子里渐渐成长的时候,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一张模糊不清的图像,激发起一个女人全部的母性。
但这项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发明并非预知未来的圣手,在很多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医生的专业判断,它只是一张蹩足的摄影作品。但讽刺的是,很多医生却过分依赖通过影像来观察病人的身体,的确,将复杂的人体化为简单的图表资料更有利于他们去理解疾病。可惜,这个简化的过程连人的身体本身,也省略掉了。
身体,就成为一个可以随时被透视的的物体。
记得曾经看过一条新闻,在“九一一”事件之后,全球特别是欧美机场一再升级了机场的安检级别,X光被排上用场进行全身扫描检查。这样,乘客的身体细节就完全曝露,虽然检查是由同性的工作人员进行,但这无疑也是一场性骚扰。更加让人不适的是,这样的检查把病人一切的异常显得更加明显。乳腺癌康复病人被迫取下胸部假体,膀胱癌病人冒着尿袋被弄破的危险,有些小孩更被要求进行脱衣检查。医学影像在社会领域的应用无疑是使人在社会空间成为透明的存在。
这一切,都是当年威廉·伦琴没有告诉我们的。但人类对身体探索的热情并不会因此而熄灭,就像永远不会停下对外太空征服的脚步一样。一场人体内部漫游的奇幻之旅已经开启。以色列工程师发明了用于结肠检查的胶囊摄影机PillCam,只要患者吞下一个放有极小摄像头的胶囊药丸,药丸进入人体内后便开始拍摄数位图像,然后发送到病人佩戴的记录设备上。相信它拍出来的影像会比BBC拍的《人体漫游》(The Human Body)纪录片更加精彩。不知什么时候,人才能看到这些影像技术拍出自己的灵魂来。
注:CT(Computer Tomography),是一种利用数位几何处理后重建的三维放射线医学影像检查方式。该技术主要通过单一轴面的X射线旋转照射人体,根据人体不同的组织对X射线的吸收能力的不同,用电脑的三维技术重建出断层面影像,从而形成立体影像。X光(X Ray),则是利用X射线进行的传统医学影像检查,由于它应用较早、最普遍,价格便宜。主要作为疾病初筛的首选检查方式,但对人体辐射较大。此外,还有一种常见的影像检查,MRI(Nuclear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核磁共振成像,能在三维空间上任意成像,但此种检查方式价格高昂。
无奈的医疗。
肿瘤出现的原因,一部分原因就是外界因素导致的基因突变,比如酒精、香烟,还有放射线。
一方面,医生要求助X光和CT去检查病人的身体,判断病人的身体状态。另一方面,却也明之这是又一次对病人是伤害,有可能本身没病的人生生的被照出病来。
医生多希望病人是透明的,这样就可以做到百治百灵。现实是他们也很无奈,误诊率是永远无法避免的事情。
感謝端一直保留、發展著Game On,性愛錄,異鄉人,疾病王國這些欄目,讓讀者看到優秀的遊戲書寫、性別/性愛書寫、異鄉人的故事、身體書寫。端傳媒在優秀的深度新聞報導之外,還著力發掘、培植這些「邊緣」書寫(所謂邊緣,只是相對目前人們認知的主流文學世界),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