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门上有一小块玻璃,正好可以看到方正的玄关,也只能看到玄关。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龙行菩萨像,据说是何韵诗从台湾请回来的,看质感应是铜造。菩萨像后挂着一副唐卡,像前燃着一支檀香,到下午时分已烧了大半。进门之后转右才见到格局,主屋长型办公桌上有两排 Mac 背对背,偏右的空间兼具茶水间与会议室功能,与玄关之间似乎还连着一个化妆间。主屋旁的空间放了长软椅和一张小木桌,供访客稍歇。刚要坐下,才看到墙身是可以拉开的滑动木门,何韵诗从里面走出来,身后是 band 房和录音室。她搬到这座工业大厦办公已经一年有余,这里办公与录音练团皆可,正好胞兄何秉舜也可以利用。
这天是秋冬第一次小小降温,何韵诗穿着冷衫,端着一杯热饮,先和我们站在 band 房闲聊。下午的另一次拍摄中,她有说有笑地玩了好几样乐器,现在安静起来。我们望着她的书架,两面同规格的书架左右拼在一起,右边是好几套日本漫画,都是讲料理和美食。何韵诗笑着说:“我很喜欢看这个主题的漫画。”她说罢用手轻轻将书排得更整齐了一些。左边则放了很多外国演员及音乐人传记。“这些书最近没怎么看。”她忙着筹备年底的“我们正在”生活节及演唱会,也不忘分配时间打坐,调整自己的状态,时不时抽出时间读读经书。
“正在看《金刚经》,有朋友还让我录一首《金刚经2.0》,”何韵诗放松了一点,“哈哈哈,开玩笑,不会的,不会的。”2015年约满寰亚,她转为独立歌手,在专栏内为自己打气,要锻炼执行力,“目前在稳步进行中。”两年多来,她一面管理自己的团队,一面学佛理。
何韵诗在网志中讲到过这一过程,只不过面对面时,她多说了一些细节。“无论是打坐,还是学佛,其实都是为了多了解自己。”无论是幕前形象还是她生活中的性格,何韵诗散发出的强硬气质特别突出。她也承认,自己曾经很少认识自己的内在,“以为只要顶住,只要撑住,事情就可以完成”,做事常常单凭一股蛮力。“尤其是我的人生之中,常常要面对很多大挑战,”她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两位气功老师,以此为自己的修行和缓冲,“否则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了。”她开始面对自己的脆弱。
面对脆弱
这几年她人生的起伏尤多波折。2012年她选择出柜,2014年公开支持港台两地的街头运动,2015年离开大型唱片公司独立自主经营,次年又遇上兰蔻事件。在2016年年底,她发起集体独家赞助,由民众参与众筹,举办了四场红馆演唱会。
感受一直在变化,最开始何韵诗感受到外界的寄托,真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黄伟文从前写的“生于乱世,有种责任”似乎真的是在写她。“我也真的把这种责任和情绪放在自己身上,放进自己的音乐里面,所以会有《是有种人》这首歌,再有《亲爱的黑色》。”但到了2017年突然静了下来,没有事发生。一时间,她的听众可能也在怀疑,何韵诗还会做音乐吗?
“没事发生,不是因为我懒,或者去享受世界,”加诸于自己的所谓责任,同时社会中也发生了种种变化,越来越多高墙出现,且高墙越来越高,何韵诗目睹这些,感到无法消化,“2017年真的是很迷惘的一年,无论是自己的音乐,还是自己的表演者或者公众人物身份。”从寄望到实际,她感觉到一种落差。公众期望她发声,她是不是就该将这些内容直接地用音乐讲出来呢?
“我自己的音乐似乎不是拿来这样用的,不是因为害怕写这些内容,或者刻意回避什么。但⋯⋯我不是明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哥可以很高明地用很多隐喻来讲现实,政治和世界大事。”何韵诗说自己的音乐其实一直都在讲人,在讲自己和同伴们经历过的事,“2017年我在想,当时的情形是否适合用音乐讲这些呢?”她觉得不合时宜:“但你硬要我去做《今夜星光灿烂》那样的音乐,我又做不到。”
何韵诗想,不如停一停,要想出一个好的方法,然后才能继续。
另一方面,转型也不是她自己想的那么容易。脱离唱片公司之后,自己掌舵的独立之路让她不得不重新学习。“以前唱片公司不帮我,也都总有其他方法,想做的事多少都能做到。但是当你自己开始实行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工序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繁复一百倍。”过去在大公司,想要做一个表演,何韵诗往往只需要提供一个创意就好,现在就必须处理各种大小事务。“以前做事我只要下一个指令,周围的人就会主动来帮忙,”她要重新学习如何管理团队,分配人手,带着自己的三四个手足完成工作。她轻视了其中的学习过程。
呢个世界真系美丽!
她不仅仅是团队负责人,又有歌手和创作人的身份,这些身份让她有些顾此失彼,时间也越来越不够用,所有因素加在一起,让她在音乐上“真空”了一年:“不过,虽然还在学习中,我觉得我今年开始找到了一个节奏,最需要学习的应该是纪律。以前自己的创作人心态让我觉得,我喜欢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算,我可以放假。但现在真的要很妥善分配时间你才可以做好这些事。”她坦然说讲这些绝不是投诉,也不是想要解释什么,“其实你面对什么问题大家没兴趣知道,这就是这几年我一直在调整的事,反正一路在进步吧。”
平淡的几句话背后,何韵诗的强硬果然还在。我问她:“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把自己遇到的问题讲出来?”
“是啊,而且越来越这样,”她笑着说,“但我又不介意处理好之后告诉大家。”何韵诗很相信人与人之间那种能量会互相影响,“谁不辛苦呢?大家都辛苦的。”
“你很辛苦你出来抱怨,像一块黑云走出来,牵涉到的人也都会不开心的,我不想这样的。”过去的她会硬撑,现在就懂得找方法去抒发,打坐念经是其一。她也有几位能为她指点迷津的朋友,何韵诗会跟他们倾谈:“现在好多了,回想十年前的自己,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会上 Facebook 去吵,一有不开心我就爆炸,现在我不想这样了。”
有时候,她也会有孤立无援的感觉,自己的黑暗面被引了出来。她试图用一种卡通化的表情和语气去轻松重现那样的场景:“啊!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明白我了!”经由学佛,她试着去理解,世界本身很中立,“你自己很黑暗的时候就会觉得一切都很黑暗。如果你调整角度,事情本身没有变化,但你就会好很多。”为了举例,她突然开心地模仿起《超级学校霸王》里苑琼丹的台词,笑得像个小孩:“呢个世界真系美丽!”
赤裸的自己
2018年12月底,何韵诗即将举行《我们正在》演唱会,她为海报拍摄了一张凝重的黑白相片。“这个表演的英文名叫 On the Pulse of, 讲脉搏,”她说这名字带着禅味,是想呼应目前的环境,“这几年我们的社会有很多外在的变化,这些外在的变化引致我们大家有很多不同情绪出现,比较主要是无力,甚至麻木,进而放弃,我自己也是随着这些变化和浪潮的,有时候我站在一边,有时候被这个浪带动,到今年我觉得我们要回归自身,先不要管外面发生的事。走到某个地步,你知道你做再多事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其一是你灰心放弃,甚至有的人选择离开,第二个就是你要开始自强,这么说或者有点老土。”周边的很多事令人乱了阵脚,何韵诗便说,重设自己的时候到了。
她曾经也硬撑了很久,从前的方法无效之后,就要去寻找新的可能。“大家很忙,太多事发生,就忘记了聆听自己的声音是一个很重要的动作,世界令你灰心的时候,你更不可以自乱阵脚。你自己都没处理好自己,又怎么去做其他事呢?”这一张演唱会的海报,她想拿走过往那些“额外的元素”,“你知道香港的演唱会,视觉都很丰富,很 bling bling,家里有的都拿来放在头上,我自己过去也做过不少,但在这个时候我想要面对最赤裸的自己,把很原始的自己摆出来。”
“其实我们是需要赤裸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大家已经不想去接触这么多东西,”一两年前何韵诗每天会花不少时间看社交平台上的内容,但是现在她很想断了这些信息,“不是我不关心,而是那样东西不能让我专注或者成长。”何韵诗说自己是一个“反高潮”式的人,大家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就会去做其他事。
不是去迎合观众,她想用自身去做一面镜子,给大家看到一些事。“如果观众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大家只会原地踏步。到了2018年尾我觉得可以做一些不同的东西,作为创作人我觉得我们是有一个这样的责任的去拿这款镜子让大家看看自己,当然这个过程不是这么嚣张的。”何韵诗一直拿自己做试验。
在演唱会海报里表达这样一个主题,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成长。何韵诗找来余静萍拍摄,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她叫她小鱼,说她很懂得捕捉一些细腻的细节。“那天拍的时候,一开头我好不习惯,整个人硬梆梆的,因为作为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其实是很久没有拍过照了,哈哈哈哈,”何韵诗看着发型师和化妆师在身边穿行,怎么也无法进入情绪。结果拍完两套衣服之后,大家就觉得不行了,真的要停一停,“我们让所有人先出去,就只剩下小鱼,我和我们这一次的监制和导演麦婉欣。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聊天。”
何韵诗最记得这一次聊天,小鱼对她说:“我觉得你这一年和以前不同了很多。”在她眼里,何韵诗以前无拘无束,“乜都够胆死”。虽然如今依然有很多人觉得何韵诗“够胆死”,“但是我确实多了一些顾虑,”她承认,“那顾虑不是很怕会有什么发生,或者有什么后果,而是因为你发现这个世界不只你一个,不是中心只在你的身上,我多了一些理解。”以前的世界在她眼里可能是3D或者2D,但是现在有多了很多层次,这让何韵诗感受到重量:“那种重是不是真的不好呢?可能是你成长了。”
向往群体生活
“我们正在”不只有何韵诗演唱会,还有市集和音乐节。音乐节的阵容由整个团队一起想,“当然里面也有我很偏心的一些单位”。何韵诗希望无论是从观众欣赏的角度,还是从音乐创作层面,大家可以聚到一起,可以相互刺激。“我自己要做一个演唱会相对很容易,”她决定在下午分享舞台,“大家都需要鼓励。”
何韵诗很怕去人多的地方,但是又很向往群体生活。以前做舞台剧她便很享受,“因为你终于可以脱离一个自己单独创作的过程,脱离很痛苦的空间,可以一班人一起去完成一件事情。这是很必要的,而且是我们很缺乏的,可能是香港本身的文化如此,也可能空间和环境限制,我们很少可以聚在一起,不为吃饭和唱K娱乐,就是大家一起悠闲的共处一段时间。”
上一次 Dear Friend 演唱会她感受最强,“其实大家很渴求相见”。Dear Friend 演唱会因集体赞助,也因当时社会上的无力感,观众与赞助,以及台上的音乐人,大家有一种互相充电的感觉。“我很强烈地感到大家是需要这种感觉的。现在很老土去回想雨伞前期为什么令人振奋,就是因为大家突然有一个空间变成落脚点,各式各样的人聚在一起,尽管还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但我们会见到对方,会发现我们不孤独。”何韵诗不认为靠自己做演唱会能解决这种渴求,“但还有很多其他人在尝试。有其他做影像创作的人也在做一些有趣的合作,这也许是我们日后的其中一个方向吧,让大家觉得自己不是孤独地在创作。”
她回想起2015年自资做“十八种香港”演唱会。2016年做“有种的漂亮”音乐会,“很多时候都是为一口气”。何韵诗和邓小桦都有帮手去为演出改名,“我们还想过‘东家不打打西家何韵诗演唱会’,或者‘饿你不死何韵诗演唱会’,哈哈哈哈。”
“我不可以去大陆巡回,我就在香港,”何韵诗觉得不只是为一口气,也是自己的天性,“我很相信其实一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算你是最聪明最强的,你一个人也做不到很多事情,反而是发放给很多人,不管接收到的人数多少,那也是一种能量。”
害怕人多的何韵诗,自己会一个人独自去印度,独自去欧洲。她说她很容易没有安全感,“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肯定别人会不会喜欢我。”她出版过一本《接近独行》的旅行笔记,开篇就写搭上夜行列车和其他旅客相处的心情。那是她众乐乐之余的另外一面,但在何韵诗心里,离开有其必要:“一部机器运转太久也要休息一下,也是一个机会让我去吸收一些东西回来。”
再讲下去,就讲到了她推迟发行的新专辑,为达成全创作的目标,她要试着自己填词,用自己“诚实豆沙包”的文字放下心防,一时间还没法完成。何韵诗又露出孩子一样的表情,语气像是被发现做了什么顽皮的事:“绝对不是搁置了!只是推迟!明年我就可以专心完成!你就当我是五年出一张唱片的外国歌手吧!”
不管怎么样 是个勇敢的人 支持你
” 我不可以去大陸巡迴”
何韻詩一直都很有骨氣,也很有才氣。支持何韻詩
從文章中可以睇得出阿菇不斷反思現在的狀態,作品是否原來的初心。人生高低起伏,還能笑對不忘此生。阿菇,加油!
加油!
回覆樓下,是金剛經和日本美食漫畫業配文,等下就把連結放出來。(誤
這是否一篇演唱會的業配文?
hocc真的是天使❤️❤️
还是好喜欢她啊!!
很不錯的訪談,值得紀錄的香港音樂良心之一
26号去看演唱会啦🤩
真偶像!
虽然我从没听过她的歌 也不曾了解她的故事 但这篇访谈读起来 很多处都有着深深的共鸣 就像偶遇到一个特别懂你的朋友
”世界令你灰心的时候,你更不可以自乱阵脚。你自己都没处理好自己,又怎么去做其他事呢?“
“因为你终于可以脱离一个自己单独创作的过程,脱离很痛苦的空间,可以一班人一起去完成一件事情”
她又不是香港人。。。她是加拿大人啊🙄
好好好阿詩講咩都啱!!加油啊c!
哇!
的確何韻詩是背負了不少香港人的理想投射:在這個環境中有骨氣地活出自己。有這種嚮往的人期望在你的音樂會中相遇,知道我們並不孤獨。加油呀何韻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