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体》,英文叫做“Translution”,是张爽在香港世界画廊(Galerie du Monde)最新的展览题目。这个她自己新创的词,由英文的透明“transparent”,与进化“evolution”结合而成。单由作品来看,这组《透明体》的创作概念与其前作《0视点》在物料或维度上都有重大变化。她解释说:“我的变化是从内到外的,作品里面有evolution,一直变化流动,并非固态。”
她的生活也如此,由中国走到日本,再到美国;艺术上由传统水墨出走到当代艺术;身分角色上,由年轻女孩蜕变成母亲:“我不会在一个地点停留得太久。”
“铝网这种物料是有基础性的。它本身有硬的这种可能性,同时它也软,但是它不是完全软。”
离开家,就得不断地出走了
张爽生于1965年,从北京中央美术附中考入中央美术学院。1980年代的中国,一切都在变化,1985年,“85新潮”美术运动给中国当代艺术带来重要时刻,经过文化大革命和一连串政治社会运动,新一代艺术家都极其渴望新的冲击和改变,20岁的张爽也不例外。
但社会整体氛围依然相对封闭,教育领域也一样:“我在中央美院学水墨,当时我们可以看到的很有限,也只能在比较传统的板块里被训练。老师强调功力、技术、写实,他们不会首先想到你是‘艺术家’。对他们来说,艺术训练最重要的是技术。这样的环境里,学生可能很长时间都没考虑到一些关于艺术的根本问题。”这种艺术教育基本上是走苏联模式,也夹杂了中国传统学艺传承的观念:重技术训练和基本功,但能够接触到的艺术资源却有限,对现当代美术潮流、对关于艺术的根本性思考训练、对“个人”的探究与讨论,几乎都是缺席的。
其时青年,成长在压抑与自由的拉扯之中,挣扎著改变。1989年的动荡终于来临,和许多在那场动荡后立志出走的青年艺术家一样,张爽也决定离开中国,她选择了日本,在那里度过了又一次学习艺术的十年。这一次,文化与环境变化,学习模式和内容也截然不同了。在日本,张爽在著名的多摩美术大学及东京艺术大学深造,由之前相对传统的学院到接触许多新鲜资源,她就像喜爱甜食的小女孩走进了糖果店一样兴奋。
“老师教我什么,我偏偏不做什么。他要我用什么,我偏偏不用什么。我学到那个东西之后,就反过来用。”
然而,尽管日本的艺术教育比当时中国前卫,但前者受传统工艺及连带师徒制度的影响依然很深:“日本人通常是师傅带徒弟,先生是怎么样的,徒弟便是怎样。”张爽说。她的艺术历程——也是人生路上——重要的转捩点,来自于当时的指导老师上野泰郎教授破格的教学方法:“作学生,非常关键的就是能遇到对的人。在东京艺术大学,master course的老师在日本非常有名。他收我进去时说:你不需要每天来上课,你可以看你想看的,做你想做的,所以那时我经常去不同的地方看展览,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做梦。”
在讲求服从性的日本社会,遇上这样可以“和而不同”的良师实在难得,张爽也慢慢摆脱了在中央美术学院培训出来的“乖乖女”的一套:“我老师的作品是非常严谨的工艺性制作。我真的不想学。可是你要进到大学院,一定要选导师,所有的导师都有我不想学的部分,但他们不会限制你。后来我逆向思维,老师教我什么,我偏偏不做什么。他要我用什么,我偏偏不用什么。但是我学到那个东西之后,我反过来用,所以每次老师会觉得我的东西很有趣。他不会觉得我的东西完美不完美,就觉得很有趣,他一直是比较正面的去看。”
这时期的张爽不断改变:艺术上得到老师的鼓励,她开始不停尝试新的创作手法,实验新的媒介、材料和技巧,试图为被认为是“传统”的水墨赋予新的可能性。生活也同时改变,离三十岁还有一年的时候,她结婚了,三年后,孩子出世了。
身体是人的根本
移民,女性,母亲。最后这重身份的变化似乎影响最大?女儿出生后,她暂停艺术创作三年:“她成长的过程里,我经历了很多做母亲要面对的,彻底改变了我。以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生孩子之后身分彻底改变,生命中原来有这么多责任、角色要去转换,一个生命一点点长大,你有纠结,又很欣喜。人慢慢变得谦厚、丰富。”
这种关于生命和女性角色的思考,沈淀成为她的《0视点》(2015)装置作品,透过无所不包的温柔表现出来:拉扯张扬的白布包裹了整个房间,走在其中的观者置于被半透明的白色切割分隔的空间里,如同游走在母体中的婴孩,你在我里面,而我就是生命的源头;又例如由《0-视点-5-3》 (2010)到最近展出的《半透明-01》,在胶片上以炭粉和墨渲染而成的作品在无色的胶片染上一圈圈淡灰,像年轮亦像显微镜下的细胞,在灯光之下向观众展示所有生命的本源。
这时期的张爽,开始留意“身体”:“做母亲,身体会一点点变化,我开始觉得原来人的身体有这么多可以去做的。”身体上的改变令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和感受世界。她重新发现了“身体”,慢慢地,身体变成了她创作和思考的重心:“身体是人的根本。不管什么性别、年龄、健康与否,身体都是最直接的自我的本源。”我们的身体决定了我们的存在形式,是我们感受、认知和思考世界与的根本。
而在日本富裕而高度工业化的国度,她又是透过怎样的“身体”存在?彼时日本,排外情绪高涨;传统礼仪在当代社会制度中依然划分了人的辈份与等级,要求服从;性别歧视与男性中心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性别分工十分传统,性产业高度发展——张爽由相对封闭的中国,走到一个满街广告牌录影带上肆意展露肉体的国度,难以想像会是怎样的冲击吧。
“从你走回‘自己’以后,你就发现里面实在太丰富了。”
在这个新的文化环境中,她明白自己不单纯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则成了一个被性/别标示了的身体。在这陌生的文化环境,她被迫面对被重新定义的自己,并以一种新的方式与世界相处,包括建构起一个服从社会主流的自我:“后来人家也笑我,以前在日本每次见我的时候,我都是dress up,漂漂亮亮的。”在漂亮底下的,是因被凝视而开始意识到性/别身体的拉扯而不安。
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停经历新的文化拉扯,才会有张爽对身体如此具有张力而时又暴烈的表达:《0-视点-2 (1)》和《0-视点-2 (1)》(2010)白色的雕塑铺满一地,用布紧紧包裹著的填充物,像是男女性器官的圆滑曲线像刚蒸熟的馒头或云,表面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尖刺;又或者像《0-视点-8-14》(2016),拉扯又撕裂的黑色胶布,在皱折里面伸出一根根刺,或是白色的《0-视点-3-2》(2010),一个又一个全白色的、零碎的身体部位,到处都看得到类似伤口和记忆著各式各样动作的痕迹。
没有自我,不能生存
之后到了美国,一切又不一样了。
2000年后,她游走于日美之间,2003年终于在加州定居:“生活一些大的变动,带给人很多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再度移居,文化环境之改变又再度挑战张爽的生活方式和自我认知:“在美国你一定要有自我,如果没有自我,在那个环境基本上不能生存。你没有自我去表达的能力的话,别人也不会在意你。因为美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比较在意个人价值的地方,你一定要知道怎样去维护自己、去讲该讲的话、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与中日不同,美国讲求独立性:“你不能坐等事情发生、或期望有人代劳。”
在这里,张爽学会了独立,学会了提出要求,身体力行为自己争取种种:“到美国后我开始反省:我到底需要什么?人生到了这个阶段,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整个价值体系都在调整。”由谈吐到日常打扮,这一个阶段的张爽像是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更放松、自由:“现在我都是T shirt跟牛仔裤,就不太再在意别人怎样去看你。但是他们说,从我讲话跟做事的方式,就觉得我比以前好很好多。可能在加州这大环境里,会觉得非常放松,不会说我去太雕琢自己、戴著面具去见别人。”身体不再受到传统礼教枷锁的桎障,在加州自由的氛围里,她可以更自在更坦然地探讨关于女性身体、性别以及性的种种。
不能自己撑起来的物料
2010年,张爽在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一次大型展览上发表了 《0-视点》系列,正式把这个阶段的新的自己及新的关怀以作品呈现出来:“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我从前,一直都在寻找‘自己’。”原来她一直寻找著一个重心:“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我一个人自身上面。所以2010年是我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捩点,那个时候我开始比较关注‘自己’,但我也没想到这样一发不能收。”
张爽口中的“自己”,是物质上具有性别的身体,也是个人内在的精神世界。而如果《0-视点》还是集中在探索身体、透过身体探索世界,新作《透明体》则是“很直觉的、观看身体、观看自己的project”,把世界、身体、内在连结起来,透过创作结合“内观”和“演变”两种状态。“从你走回‘自己’以后,你就发现里面实在太丰富了。随著年龄每年增长,你的认识又在变。身体的这种变化,让你自己都来不及走完。所以我觉得这个角度和切入点已经找到了,你需要思考的,就只是你用什么方式去表达的问题了。”
经年的累积让张爽变得有自信,也使得她塑造的身体可以以新的形式呈现。以造型来说,《透明体》继承了张爽一直以来对于身体的讨论和探索,作品的形态都是跟身体有关系—观众几乎毫无例外的直接联想到女性身体。但由材料来说,《透明体》是用铝网、铝丝来造型:“这种物料是有基础性的,它本身有硬的这种可能性,同时它也软,但是它不是完全软。铝网的可塑性是很大的,它的那种刚性、线条不是可以百分之百可以好像流水一样,它会好像很有拉力。”
“生命里面,你不一定要去讨好别人,不一定要做什么东西给别人看,而且是要将这种丰富性和能量性放出来。”
前作《0-视点》系列主要使用布作为材料,作品包括了半立体(2016)、雕塑(2010,2016)以及空间装置(2010,2015)。但布这种物料始终是不能够自己撑起来的,往往需要依靠填充物、画框或者展览的物质空间来展开、支撑或者承载。相比之下,《透明体》系列选择了铝网这种新的材料,既柔且刚的物料给予作品一种全新的可能性:铝材足够地柔软,可以呈现类似身体的柔和线条,但它的硬度为作品添加了支撑和固定形状的可能性,不再依靠其她甚么维持造型,可以以最简洁透明的型态出现。而以作品的装置来说,由于不需依靠外物支撑,作品不再需要被挂在墙上,而是能够以鱼丝悬挂在空中,“透明体”系列作品会因为空间里面人、空气的流动而旋转。比起之前《0-视点》的那种包裹性或依赖性,《透明体》系列的作品多了一些动态与互动的可能性;也因为铝网这种物料的“透明”,我们能看到的层次反而更多,因为我们终于能在那个漩涡里面看到背后的世界。
作品跟人零距离
中国传统水墨在表达上往往超脱物我,著重创作者“内观”,对张爽来说,其实这与当代艺术的精神不谋而合:“当代艺术最重要的是观念上的一个态度、一个看法。所以我一直在不停问自己:‘什么是最想说的?’、‘什么是我最看重的?’、‘什么是我个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最有价值的?’”
这种内观自己的要求,随著年纪的增长变得更加贴身:“现在我53岁。人过了50以后,会觉得时间很紧,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自我的意义在哪?‘自我’的价值,肯定比年轻时,变得更重要了。因为你面对的问题是你要老去,一辈子你想做的事,未必不以在你的年龄可以做到。所以这时你便浓缩一些东西,对自我的反省更加重要。在我作品里,我便觉得要更直白,更直接去表达。就是变得比较有自信吧。就是生命里面,你不一定要去讨好别人,不一定要做什么东西给别人看,而是要将这种丰富和能量放出来。”
确实,如果我们把作品题目《透明体》拆开来看,会发现有两个层面:一是“体”,一个物质性的、实在的、有生命的存在;二是“透明”,关乎内观、自我认识、以及呈现。如果说“身体”为她提供了一个切入世界的主观角度,那么透过不断内观而达致的内在的“透明”,则是观看世界的先决条件,而“透明体”的意思就是“可观到内部的演变”。
张爽执著“透明”,设法把内在的变得可观(visible),无论是透过把性器官造型的作品展露人前,还是以铝网透视内心:“艺术很会用自己的语言去讲话。你是怎样的人,在想什么问题,艺术都会用不同的方式讲给别人听。对观众来讲,艺术是特别神奇的。可能你有身份或文化或政治的问题,但是人对艺术在脑子里的接受,是完全没有距离的。作品跟人零距离,就是艺术跟人的密切。”
我認為是很有深度的。藝術家能夠這麼認真剖析自己心路歷程,也有對自己的明確認知,很難得。走過再多路,去過再多地方,經歷過再多事情,向內看見自己仍舊是很難的。
这类文章为什么会是”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