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生死无尽”系列文章延续“端”的生死观专栏。园地作者群笔下的故事,呈现了你我或许熟悉、或许陌生,关于生老病死的场景。借由不同叙事者所陈述的观点、反思和批判,在有尽的生命篇幅里,寻索无尽的意义光谱。
一年前的此时,琼斯(Doug Jones)在参议员补选中险胜,阿拉巴马州的蓝红版图以百分之一的得票差距翻转。但摩尔(Roy Moore)真的输了吗?看著电视萤光幕里举杯的人们,心情其实没有多大的起伏,倒勾起了十五年前在棉花州见习的回忆。
系上准备把三年级的医学生都往外送,称为“增润年”。想想当时的我才没那么幸运,顶多能出国见习短短的两个月。我读的医学院规模不大,更遑论有多么“国际化”,不若现在学生选择实见习地点好像吃“放题”一般,学校只给了我们这个合作计划的选择:阿拉巴马州立大学伯明罕分校(UAB),好歹也是美国南方最大的医疗科学学术中心。
对阿拉巴马的印象,除了好莱坞电影《美丽跷佳人》(Sweet Home Alabama)之外,其实一无所知。匆匆申请,然后匆匆上路。机场巴士从市郊驶入大学区时,我刻意戴上耳机,播放葛莱美奖天团Alabama的乡村摇滚,怎知映入眼帘的不是一望无际的棉花田,而是死板的连栋水泥建筑。穿著绿色手术衣,或是花色护士服的路人逐渐多了起来,就知道即将要下车了。
大学大道两旁整齐矗立的医院建筑,和初春正在萌发芽叶的行道树相衬。庞大的医院建筑群,井然有序地座落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宛如沙漠里的生物圈实验计划。号称Magic City的伯明罕原先是座工业城,如今七成人口都是医院体系的员工。校园里的最大的铜像是Tinsley Harrison,对,就是那本在学校里,我们一章一章拆开来死记的哈里逊内科学首位编辑。他长期在UAB任教,当然最后也成为学校的神主牌。
曾经以为自己会跟随父业,于是选了神经内科和成瘾科试试水温。在两个月里,我们必须填满医院交代完成的任务清单。这种方式的学习成效有限,因为每次和单位里的医护人员好不容易熟识,就得离开到下一个单位报到,深入学些东西的机会其实不多。
只好把握机会聊天,和科里的助教聊医疗保险,和护士聊一蹴及发的战争,和病人聊南方苦闷的生活日常。候诊室里的扯淡比床边指导丰富得太多。在教育水准普遍低落的“圣经带”,寻找最简单的语言和逻辑解释何谓高血压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面对广泛的贫穷,才知道简单的卫生教育根本无法改善人们的饮食条件和作息,好让他们瘦得下来。把什么事都看成理所当然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就这样过了头几个星期,逐渐明白这个医疗体系早期最在行的其实是急诊和外伤医学。六零年代的伯明罕是民权运动的重镇,市街充斥著警犬、消防水柱和爆炸声。八、九零年代后,这州在医学上的突破来自于代谢症候群和与HIV的庞大样本数。我也才知道更早之前,美国公共卫生蒙骗并观察六百位感染梅毒的病患,而不给任何治疗的对照实验,也发生在这里。
好吧,我承认:谁说大学生出国实习一定是乖乖按表操课的呢?除了学校发给我们的“学习护照”之外,我们也设计了自己的to do list。去尝到超大份量的烤牛肋排、去墨西哥湾吃龙虾、去亚特兰大勇士队的主场朝圣……周间的空档,我们租了车四处游荡。为了在清晨跨越两大州去纽奥良看嘉年华,下班轮流小寐之后,凌晨就沿著密西西比河畔在雾气里高速前往。现在想起当时的斗胆,没撞上半夜过河的野鹿还是什么的,实在是三生万幸。
但就在小布什透过电视向伊拉克宣战后的那个周末,一切的新奇感都变了调。按计划去看了场NCAA的篮球赛,赛前照例唱了美国国歌,接著竟然是三军举著星条旗威风地进场,接著是一段帮衬政府出兵的冗长祷词,和全场高声齐唱的“天佑美国”。当下虽然也跟著起立,我就是无法和大家一样,安分地把手掌贴在胸口上。
隔天照例收心,准备好神经科的grand round(巡房)。孰料来自巴基斯坦的医生满身酒味。她在测试一个病人的平衡感时,自己连站也站不好。前几个礼拜本来想问她为何移民,此时我更羞于问她战争的问题。她很快地结束巡房,又酒气冲天地离开。病房护士说,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日后每次想起见过的第一例Lewy Body Dementia(路易氏体失智症),想起的是她颠簸的步态,而不是病人的。
接著是复活节,大学附近的长老教会举行了爱宴。但我头一次在礼拜中感到惴栗不安。宣召时牧师举起了双手说,这次我们要学习“let go, and let God.”宴席中天佑美国此起彼落。离开教堂时,瞥见后门旁贴的海报:“抱歉,今天我们没有食物。”
我仓皇离开了教会。
接下来的周末,我去了反战示威。流程已经全忘,只记得好几辆呼啸而过的车,还有从车里伸出向我们竖直的中指。
有天晚上自己去了蓝调酒吧,那晚的节目是朗诗。年少时也写诗的我,倒是头一次听“spoken words”的朗诵。音乐一下,只能努力从所谓的Black English Vernacular中辨识出一些关键词汇:大麻、苦艾、被警察逮,去他妈的布什政府……放眼望去,昏暗的酒吧里只有我一人的肤色不是黑的。但我竟然在这里找到和自己的“同一国”人,顿时无比放松。
见习结束之前,回到神经科的诊间找负责的医生在学习清单上签名。记得他匆忙地从给中产阶级提供客制化问诊的Kirklin Clinic,赶到专门给领取救济的人看病的另一座医院。他签了名,转头过来笑笑地说:“哪有什么American Dream?简直是American Mess!”
回台湾后,实习医院因为SARS的缘故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很快就把两个月的林林总总丢到记忆的箱底。接著是毕业、考照、求职,然后转工,十几年来疏于整理当时的困顿。
谁知道后来离开了临床,进入单纯的教学、研究生涯。在医学院里,我教的是当红炸子鸡学科“医学人文”;在研究上,我不断寻找跨国(transnational)医学史的路径。几年来不间断地移动,开始习惯用漂流的生命样态理解不同地域、文化里健康的定义,和疾病的成因,还有机构里外应对疾病的各种方式:除了科学的、想像的,当然还有束手无策的。最后,连看自己所来之处的角度都变得不同。
记忆已经如此遥远,蓝调酒吧里的那股同仇敌忾,如今才在阿拉巴马的政治版图上翻转了百分之一。#MeToo运动的号召像是小兵立了大功,但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具备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忧郁的南方,strange fruit早已结实累累。要能够全面叫停从南北战争以来经济结构助长的层层压迫,松动为了繁衍命脉而逐渐稳固的保守价值,叫那些受压制的、歧视的、霸凌的、剥削的都得自由,简直蚍蜉撼树。补选的结果只是特朗普年代荒谬剧里的不幸之幸。那依然固若金汤的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几个星期的见习能够理解,三言两语可以透彻。
学期初,受派和一班大学同事到甘肃考察“服务学习”的据点。促成的慈善团体负责人很有心。她说:香港的孩子们大多含著金汤匙出生,得要他们看看那些最穷的地方。我无法否认她的古道热肠,但反过来想。在我们设计一系列课程,要学生们投入行动的背后,是否真的能理解彼地的现实?又能不能反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之地结构性的不平等?而就算培养了如是关注和觉察,在政治前景悲观、公民社会急速萎缩、行动者心灰意冷的此地,有无条件让他们放手一搏,改变现状的不堪?
那么就从故事开始吧。
面对生老病死,数据或许已经无效,万灵丹依然在摇不可及的深山。我们乘风破浪,然后搁浅在一座荒岛上。幸而莎翁这样提醒过:故事的精灵会帮助我们在暴风雨里获得返航的力量。于是诞生了“生死无尽”的系列文章,邀请不同的叙事者记下身边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关于生老病死的场景。他们各自在不同位置上陈述观点、反思或批判,在有尽的生命篇幅里,寻索无尽的意义光谱。它可以是已经发生,正在发生的大小事,也可以是单纯的想像或呢喃。
每次踏上一段充满未知的行旅,都让我想到十五年前的阿拉巴马,给我力量的那些人、那些故事。
(吴易叡,香港大学医学伦理及人文学部助理教授,平时研究医学史,教授医学人文;闲时游荡兼写作)
回楼下。这篇文章是序章。故事在后面吧。
好文。因為有提到大城市紐奧良。
好細碎。沒懂此文提到的這些人是如何給了作者力量。
精灵会帮助我们在暴风雨里(激发/具备?)返航的力量。
这个应该和《暴风雨》有关,它好像是莎士比亚的最后一部作品。
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被弟弟篡权,和女儿米兰达一起被放逐海上,流落荒岛。普洛斯彼罗依靠书中学得的强大魔法,解救了岛上受苦的精灵,并借助精灵的力量呼风唤雨,引仇人前来,令他们悔悟认错。最终兄弟和解。
謝謝讀者補充!
应为“小兵立了大功”。
謝謝指出!已修正。
故事的精灵会帮助我们在在暴风雨里返航的力量?有出错吧,莎翁原话究竟是怎么样的?
謝謝指出,正確寫法應為”故事的精靈會幫助我們在暴風雨裏獲得返航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