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妮仙游,不嫌老土又要唏嘘一次:标志著一个时代的过去。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代表一个时代,林燕妮所属的时代,当然就是香港中文报章副刊专栏文字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黄金岁月。但她的独特,并不限于在没有互联网、没有社交媒体的文化脉络下,人人极度尊重文字,把对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生活的好奇,寄托在追看杂文及连载小说的习惯之上。她之突出,还与曾经构成旧香港主体的时代感性相映成对,跟香港文化的发展密不可分。假如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也无损“一代天骄”令名,林燕妮绝对可以称得上七、八十年代香港盛世文化的“一代才女”。
是的,林燕妮是“才女”。这个称谓本身就很旧香港——结合和延伸了欧美淑女(如华伦夫人)、古代中国才女(如李清照)和现代女作家(如吴尔芙)的想像。不是吗?“香港是一颗巨龙脚下的东方明珠”,“重英而不轻中”,“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以前的教科书总喜欢这样形容香港。生长于港英治下,华洋交集的殖民地,林燕妮具备了所有中西华洋结合、汇萃和融会贯通的履历——汽水厂的“太子女”(有家底有家教)、英文中学(真光)毕业的“书院女”、留学美国(“饮过咸水回来”)、拥有文学以外的专业知识(遗传学)因而充满跨界可能⋯⋯最重要的,是她身处旧香港流行文化的核心地带——娱乐圈:下嫁当时“香港之子”功夫巨星李小龙的胞兄李忠琛,在电视台任宣传部主管,甚至有条件走到幕前(当天气女郎、节目主持甚至演出《红楼梦》改编剧集),最后更创办自己的广告公司,制作不少脍炙人口的经典广告(如“点止系汽水咁简单”的维他奶广告文案)。在波笛尔(Pierre Bourdieu)所云“象征权力” (Symbolic Power)交织的名利场,她出入自如,浑身魅惑,承载了庶民的文化想像和欲望投射。
生长于港英治下,华洋交集的殖民地,林燕妮具备了所有中西华洋结合、汇萃和融会贯通的履历。当时电视是最具时代性的媒体,广告行业则是最能代表旧香港社会创意的行业,而林小姐,好像毫不费力就走在大家之前。
由于昆南(注:香港诗人,作者之父)和岑南羚(资深电视监制)的关系,我很早便认识林燕妮,但她那时是漂亮大方的姨姨,我是流著鼻涕的戆小孩。昆南常挂口边的是林燕妮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就是他刊发于《香港青年周报》。某一年的慈善音乐会,台上任主持的就是林燕妮和岑南羚,至今我还记得音乐会甫结束,我姐姐便第一时间冲上台,与主持、乐手和昆南一起扭腰起舞,害羞的我则不敢上前,被母亲讪笑。
若干年后,我从前辈诗人蔡炎培口中,晓得他年少时,曾经多次和昆南在香港真光中学门前等放学。蔡诗人当年极力追求的就是林燕妮的江姓同学,她们经常一起步出校门。他的详细缕述令我至今每次经过真光校门前,脑海都会浮起两名文艺青年发现芳踪即微笑趋前的画面,一度觉得有趣,如今不无唏嘘。
林燕妮擅写散文,小说则落入符合市场需求的“才女书写”格套,不甚了了,很多不喜欢她的人,多数从不喜欢她的小说开始。有人说她的文字软绵绵,但对自初中便读她的我来说,起码起初完全不是那样。说是柔中带刚,不如说是浊中见清。浊而不俗,因为她正正是从高处写,而又以时代感性牵著读者走,令读者不觉得被牵,只觉得陪伴。而文字里面的感性,因为那一点清,因而不只是像很多同辈专栏作家那样,只是借共感而抒情,达到共鸣便满足,反是打开了一个空间,以“才女”为点子,图那即使是少许的提升,吸引你即使不至于仰望,也不止于窥看。
而旧香港的文化盛世,正好是标榜机灵敏锐,左右逢源,一方面循英国官僚理性文化讲专业守则,一方面则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子式玩世不恭。矛盾共存,尽其在我,成就旧香港的华丽感性。
与时代精神(zeitgeist)不同,“时代感性”不负责精神感召,它只鼓励消费和沉溺。而旧香港的文化盛世,正好是标榜机灵敏锐,左右逢源,一方面循英国官僚理性文化讲专业守则,一方面则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子式玩世不恭。矛盾共存,尽其在我,成就旧香港的华丽感性。七十年代之前,大部分的香港居民都自视为过客,视香港为跳板,连香港人可以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去检视,遑论批判。香港没有主体,“我城”、“浮城”这些意象也是七十年代才出现的。林燕妮适逢旧香港主体形成之际,一跃而成时代宠儿,并非偶然。试想想,当时电视是最具时代性(所谓“后现代”)的媒体,广告行业则是最能代表旧香港社会创意的行业,多少同代香港文化工作者,都以加入电视和广告为事业的奋斗目标,而林小姐,好像毫不费力就走在大家之前,里面有个人条件,也有幸运的成份。
七十年代中叶以后,林燕妮的事迹大部分都是听来的,有时是父母转述,有时是阅报得知。稿纸喷香水、出入名媛舞会、和黄霑搞婚外情,以至年纪愈大,衣著愈性感。八卦杂志不断报道她的情仇爱恨、苦乐悲情,直至黄霑逝世她撰写文章忆述往事,结果却是亲者痛而仇者快。
浊而不俗,因为她正正是从高处写,而又以时代感性牵著读者走,令读者不觉得被牵,只觉得陪伴。与时代精神(zeitgeist)不同,“时代感性”不负责精神感召,它只鼓励消费和沉溺。
我倒数第二次见林燕妮是工作关系访问她,地点在浅水湾酒店旧址(很适合她出现的地方)。当时林振强和林振刚已经过身一段时间,正和母亲相依为命,闲时修道养性。那次见面给我浓厚的幸存者感觉。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晚年曾发表大量思考哀悼的文章,里面多次提及活著就是幸存——面对逝去者,我们都是要向他们负责的生还者(survivor);我们不得不回答以下的问题:为什么不是我们,而是他们离世?我们生存下来,必须有对得起死者的地方,必须做出一些值得我们活下去,让他们可以放心离开的事情。因而每一个比我们早死的人都是我们的债主。林小姐一家人都几乎比她早死,妹妹二十六岁便因淋巴癌离世,2003年两个弟弟三个月内同告患淋巴癌病亡,前夫也是心脏病发猝逝,所以当2014年连母亲也离开她的时候,她真的孓然一身,在黄泉路边独来独往了。
以人类学的角度,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往尖端处走是艺术,往开阔处走是琐碎日常,是娱乐。文字阅读,曾几何时是大众常民的主流娱乐,林燕妮就是当中重要的一个环节。逝者而矣,她最后也成为我们的债主,令我们这些幸存者感慨万千。毕竟月落潮生,两行红袖,一代才女, 最终空有。
孑然一身,不是孓然一身
通篇用心平氣和的調性寫出引人入勝的內容,很好。但最後那句應是「逝者已矣」。
其實不能不提三蘇和簡而清
作者文筆比林好得多啦
作者文笔好好哦,希望多写多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