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东北,指中国大陆的黑龙江、吉林和辽宁三个省份。它面积广阔,资源丰富,在20世纪初期便是东亚最先进的工业基地之一,在1949年之后因拥有煤炭、钢铁、石油等国有企业和军事工业,一度成为计划经济时代的骄傲。但随着中国经济转型,东北逐渐衰落。在90年代的“下岗潮”中,东北有大量工人被迫失去工作。近年来,东北更因高迁出率、低出生率和严重的老龄化而成为“失落之地”。这片黑土地上正在发生什么?为什么它会成为转折时代的失落者?我们决定与数位从东北走出来的作家、导演和智识分子进行对谈。上一篇的主角是来自东北沈阳的80后作家双雪涛。这一篇,我们的访谈对象是凭借东北故事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的导演耿军。
从中国最北部小城的中专生,到台湾电影金马奖获奖导演,耿军的经历很容易被讲述成一个励志故事。但事实上,他的成功缺少那些励志故事惯有的桥段:没有出人头地的决心,没有成为中心的渴望。他不过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人。
2017年,耿军成为唯一入围圣丹斯(Sundance Film Festival)剧情长片的中国导演,电影《轻松+愉快》也入围了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最佳导演奖。更早一点的2014年,他的作品《镰刀锤子都休息》曾获得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
作为独立电影导演,获奖带来了名气,却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票房回报。换句话说,耿军并没有从此变成一个有钱人。获奖之前,他主要依靠拍广告维持生活;获奖之后,很多客户觉得他肯定“变得很贵”,反而不敢请他。但获奖带来一个很重要的影响,是让耿军的家乡人——那些位于黑龙江省边境小城鹤岗的亲朋好友,在新闻里看到了耿军的名字,终于相信他“真的是个导演”。
耿军对电影的好奇,始于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那时候,电影在他眼里像是一块布制造出来的催眠术,“大家在那一刻被它感动,被它激怒,被它美好,被它陶醉”,而电影作者就像是造物主;再长大一些,他又被“香港录像”里的义气、枪炮和荷尔蒙吸引,开始在图书馆里大量阅读《大众电影》等杂志。到了1995年,19岁中专毕业的耿军在家乡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家和父母一起养鸡、卖鸡蛋。闲着没事,他就想着怎么才能“干电影”。他觉得自己凭长相肯定做不了演员,又不会摄影、录音,但有一定的阅读量,于是在家写了几个月的剧本,写完之后瞒着父亲跑到了北京,因为“很多搞电影的人都在这”。
到了北京之后,耿军拿着剧本直接跑去中央戏剧学院,找到了内地知名演员夏雨的班主任梁伯龙。因为在那之前,耿军看过夏雨主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编注:该片由姜文导演,曾在威尼斯电影节、台湾电影金马奖等获得大奖),就觉得夏雨读的学校就是一个“搞电影”的地方。结果梁老师说,耿军写的是电影剧本,应该去电影学院。
在北京电影学院,耿军见到了老师张丹。张老师觉得他写的还不能算是剧本,但有一些情节写得挺生动。于是耿军从此开始了在电影学院的旁听生活。旁听不用交费,但他依然需要维持生计。
来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饺子推销员。他的工作就是揹着饺子去超市推销,结果20天过去了,一包也没卖出去,还把身上带的几百块钱都买公交车票了。一筹莫展之际,同学的小姨介绍他去北京的西郊宾馆做客房服务员,负责清理房间,比如铺床单和刷马桶。那是耿军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因为“宾馆管吃管住,有暖气和风扇,开会议的地方还放电影和《还珠格格》,餐厅部的女服务员特别漂亮”、“还能去五道口去看演出,还能吃客人的水果,听客人的CD”。但好景不长,宾馆决定启用北京郊区的人,辞退了外地临时工。
之后耿军成为了广告业务员,打电话推销广告。这份工作他做了十年。因为工作时间灵活,他只要完成业务,就会去电影学院旁听和写作。2008年,他完成了“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青年》,才从广告公司辞职。在那之前,耿军已经用DV拍摄完成了《山楂》、《烧烤》等短片,并一度入围法国南特电影节(Festival of the 3 Continents)新电影单元。
《青年》讲述了四个关于东北小镇青年的故事,有的为女人服毒自杀,有的为友谊遍体鳞伤。这些故事都有原型,都是耿军在离开家乡之后听说的熟人的境遇。用幽默的对白讲述悲凉的故事,用“互害”的方式讲述人性的复杂和柔软——从《青年》开始,耿军给出了他电影的某种“底色”。之后的他写了更成熟的故事,但他的“底色”并没有变,他还在讲述着他所认识的大多数人的故事,过着大多数人都在过的生活。
关于东北,他回应着所有对东北的刻板印象,打趣说“我为东北人给全国人民带来的危害表示歉意”,然后马上又严肃地说:“辽宁人、吉林人干的事我是不担的,黑龙江人干的事也代表不了我”。 但更重要的是,在耿军眼里,东北漫长的冬天让大家靠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东北特别需要故事,东北也产生故事”,于是他成为了那个讲述东北故事的人。
以下为端传媒和导演耿军的对谈:
我为什么离开东北呢?当我需要工作的时候,我在那找不到工作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你对家乡东北的态度有时候看上去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你很爱它,因为东北始终都是你的主题。但你片子中的东北人又偷、又抢、又坏。在喜剧背后是很大的悲剧。你自己对家乡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拍了这么多部了,你的感情有变化吗?
耿军(以下简称“耿”):我的电影全是悲剧,因为我骨子里面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这种悲观的东西有很多是不可言说的。
我为什么离开东北呢?当我需要工作的时候,我在那找不到工作。1995年,我19岁中专毕业的时候,我要找一个一天能挣钱15元、一个月挣450元的工作我是找不到的,我又不想在家里和父亲一起养鸡、卖鸡蛋。我就想出来干点不一样的事。
离开了那里之后,我变成那里的叛徒。说我热爱我的家乡,你热爱它你离开它?这里面有太多原因了,有很多是个人能力办不到的事,就像官僚风气,是我们这种平民磕不动的(编注:“磕不动”是东北方言,指无法改变)。之后我和家乡保持着距离,每年又回去温习一下,发现我讨厌的、我对这个环境不满的那些事变本加厉地在发生。大家在这个环境里面参与了什么,我是不是其中一个呢?我也是,越来越多的人都会不满,只是不满而已。我是在最有力气、最想有所改变又无计可施、无所适从的时候把这些不如意变成创作的一部分。
鲁迅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时候我对着这个环境说出这样的话。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不满,那个环境里面包括我自己的。
社会变成了制度作恶和人逐渐退让的互动,所以越来越糟糕了
端:很多离开家乡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和过去划清界限,因为你需要最大的力气融入当下的生活。
耿:其实我在北京混得相当差。当然我自己没认为混得多惨,一个来京务工人员,身上没有外债,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偶尔会给家里面打一点钱,我觉得是一个正常的来京务工人员的状态。
但在家乡人的眼里,我混的是很差的。尤其这几年成了一种风气,年龄长了之后,走仕途的,开始混到正科、副处、正处;做生意牛逼的,也挣着钱了。在酒局上就会苹果手机底下压一个三星,旁边放一个奥迪的钥匙。
耿军呢?耿军的诺基亚手机用了四五、年了。烟往这一放,那边是软中华,我这边一盒长白山——在酒桌上档次立现。怎么样?在北京买没买房?我说买不起。
后来,我所谓地搞了一点文化,这是他们会肯定的一件事。比如说获奖了,他们在手机里的文化新闻会看到我。他们觉得我真的是个导演了。那个称呼就变了——耿导,之前都是小名叫来叫去的。其实我听“耿导”是非常刺耳的,有点儿像一个官称,我对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好感。
端:但你下一部电影的内容还是东北。你是不是最在意的还是东北?
耿:我的人生观、世界观,都是在东北建立的。我在东北长到20岁,我做梦一般都会梦到那里,潜意识的东西其实都在那里。当我写剧本的时候,我的角色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第一直觉会写到一个寒冷的环境里面。
端:那你觉得应该对家乡揹负责任吗?
耿: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作为一个导演拍出好的文艺作品,这个就是责任所在。大家各自干好各自的事,这个环境就好了。
现在最恶心的是什么呢?你想干好自己的事,是不可能的。社会变成了制度作恶和人逐渐退让的互动,所以越来越糟糕了。
端:你创作的驱动力是什么呢?比如改变东北,你有这样的想法或者责任吗?
耿:没有。完全出自于好奇。
端:你好奇什么呢?
耿:我好奇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我好奇这里为什么这么糟,我好奇为什么这里荒废了,我好奇为什么这是一个互害的社会,这都是我要提的问题。
端:之前你对媒体说过,善恶并用或者互害、互骗这样一个状态,就是电影《轻松+愉快》表现的这些主题,是你对这个时代的认识的写照吗?
耿:对,一个人的多面性。没有什么纯正的坏人这个词,因为我的头脑里面不是黑白论,不是非黑即白。 我们真的有太多东西是模糊的、灰色的。当电影塑造角色的时候,我没有塑造那种一路坏到底的人物,都是在人物关系上来体现他的软弱和他对友情的需要,尽管他在干着互害的事。
电影里的角色和演员,都是真实的
端:你的电影里,有很多来自你家乡的业余演员。其中两位演员(一位叫勇哥,一个叫刚哥)几乎出演了你近年所有的片子。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们分别是做什么的?
耿:勇哥是我的邻居发小(编注:指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朋友)。他是1978年生的,我是1976年。因为他没有兄弟姐妹,主要蹭在我们家。他父母都是上班的双职工,家庭条件特别好,那些糖、小零食都有,我们家就没有。
端:你的爸妈不是双职工?
耿:我父母就是养鸡、卖鸡蛋,所以家庭条件挺一般。勇哥在家里有点娇生惯养,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开始自己洗衣服了,他就不用。当我知道他不自己洗衣服的时候说,你都这么大了,还让你妈给你洗衣服,真不要脸。
勇哥是电大的中专(编注:电大是广播电视大学的简称,是通过网络面向全国开展的远程教育;中专指中等职业教育学历,类似于台湾的职校),相当于没学历;我是粮食中专学俄语,相当于也没学历。到了青春期,他成了在社会上混的人,做生意。做生意这个概念特别模糊,其实在胡混,又去乌鲁木齐,又加入传销组织,包括带小姐。这些我都不在场,我那时来了北京。
他混了很多年,一文不名。在社会上混,当小弟不值钱的,来一次给你200元,或者一个月给你1500元。他就非常衰落地回到家乡,开个网吧,娶个媳妇,生个小崽子,就过日子。
2006年我30岁,他28岁,我拿一个小DV机开始拍东西。DV机有点像卡拉OK:歌星在舞台唱歌,你很羡慕他,你没法登那个台,你去卡拉OK唱歌,DV有点像影像的卡拉OK。我自己写一个小剧本拍,拿着DV机拍,找谁来演呢?就是身边的人。
端:你想到他了?
耿:我其实平时是有留意的。怎么留意呢?因为那个时候卡拉OK特别便宜,就是那种穷鬼大乐园,唱卡拉OK里面有三六九等:有的跑调,有的不跑调;还有能一边唱、一边跳的;还有一边唱、一边跳,同时还即兴改歌词的。一边唱一边跳能改歌词的是高手,要重用;能唱能跳的是二等货,可以演二号;唱歌不跑调的没问题,能演三号;我发现这个东西特别准。其实勇哥就是不跑调的。
我拍的时候,他帮着运东西。到了短片《散装日记》的时候,有一个段落让他演,让他演了一个小角色。
后来我拍《青年》的时候,有一个虚构的角色叫小广。那个时候我都是给他写的,那个人物在外面虚无缥渺,在家里牛逼轰轰。
直到来北京,我的那帮朋友还管勇哥叫小广。他演的那么自然,大家都认可他。再就是《锤子、镰刀都休息》,包括《轻松+愉快》。《轻松+愉快》刚哥和勇哥是双主角,我觉得他几乎能完成预期,能不负重望,能不掉链子,在导演和演员的沟通里面没有障碍,他听话,很听话,而且他理解力强。
他现在是一个公务员,他在我们家乡的残联(残疾人联合会)。因为他有残疾,也给其他的残疾人办一些公务上的事,谁要换假腿、谁需要新的拐、谁的低保、残联有什么福利……他负责这些事。所以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对各路人马都有自己的见识,社会上最混乱的角落和正常秩序,他都有观察、有理解,所以他是聪明的、在这个社会上是有洞察的。但这些他自己不自知,我跟他沟通、聊角色的时候,他其实理解很快的。
端:刚哥呢?刚哥是怎么认识的?
耿:刚哥是通过我小学同学认识的,他是我小学同学的同事,都在我们当地的第八中学。刚哥是搞体育的,搞射击的,他在学校当体育老师。他也是1976年生的,我们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认识,我跟他见面时我发现他脑袋上全是疤。这人戾气比较重,有点狠那种感觉,但是人非常仗义,而且特别天真。
端:我看你的电影《青年》,发现这是你的底色。后面的作品当然更成熟了,制作更大了,美学的东西更多了,但是《青年》是你的底。
耿:其实那个东西对于我来说叫第二经验。那里面三个人物都是真实的人物,就是我回到家里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大家说起这帮20多岁的人,这几个哥们出的这些事。之后还有给他们抬棺材、去火葬场、包括抢救的途中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细节全是他们给我讲的。
当然这是非常难过的,因为第一个人物就是我的邻居,跟我一起长大,在煤矿上班。所有的青春期关于性的事情,全是他告诉我的。那年我20岁,他22岁,22岁就死了。
端:第二个人物呢?
耿:第二个是我的中学同学,他的父亲是上海知青,到了黑龙江插队,生了他,就没回去。这个人是一个特别倔强的人,对朋友特别好,认死理那种。他去参加聚会,喝完酒跟人干仗(即打架),让人干了一下颈椎,直接致残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差不多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面,从医院的楼上折下去了,特别悲壮。
端:最后那个角色呢?也是真实的人物?
耿:对,最后那个角色是我隔壁班的,我们住的地方比较近,大家特别熟。上完中学就不上学了,打点零工;到煤矿上班,想多挣点,进入工地就受伤了。因为他体质好,中学时是体育委员,逐渐在恢复,从一种半傻的状态,到稍微有点木的状态,到恢复的状态。他恢复之后娶了媳妇,再过一年,他媳妇抱着一个小孩,再过一年,这哥们在麻将室跟一帮老娘们打麻将,生命力旺盛。
能把懦弱演好才是最大的强大
端:你的文艺启蒙在什么时候?跟小时候的经历也有关系吗?
耿:很小的时候有那种露天电影。其实那是催眠,是一个巫术,大家在那一刻被它感动、被它激怒、被它美好、被它陶醉……那是织一块布,弄黑了之后给你创造一个世界,大家跟着那个世界喜怒哀乐。
青春期的时候就是香港录像:义气,然后是枪炮、荷尔蒙。90年代初,上学的时候班级里面有一台录像机。那是什么时代?是周润发、周星弛的时代,《大话西游》的时代。
我觉得小说作者和电影作者其实都有点像造物主,他们怎么会干成这样的事,怎么这么有意思?我们那一群人里面,我对电影的好奇心最大,我就奔着那个去了。
端:好奇心到底哪来的?是天生的吗?还是因为特别压抑?
耿:我是从小就胆子特别大的人。《西游记》不太适合小孩看,里面有妖魔鬼怪,还有《八仙过海》、《聊斋》,都与鬼怪有关。我都喜欢。因为那个世界不是现在这样的,不都是这帮凡夫俗子,而是有神仙和妖怪的,有的妖怪有的人罩着,有的妖怪没有人罩着的,男的叫妖怪,女的叫妖精,特别有趣。它描绘了天上、地上、地底下一个全知世界,就差外星人了,连僵尸在里面都是小儿科了。
我们那的煤矿,那个时候治安不太好,有一些刑事案件发生,我都是冲在第一排去看现场。看完了,晚上走夜路,害怕得一边走一边嗷嗷地喊,给自己壮胆。我不但对电影有好奇心,对这些不太知道的事都有好奇心。
生活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其实都挺怂的。
端:你说自己胆大,但你在一个采访里却说自己挺怂的。
耿:对。因为大家对东北人或者说对中国男性的一些赞美之词……我觉得水分特别大,比如善良、勇敢,比如“中国人我们站了起来”。
我在青春期的时候,特别看不惯父亲他们那一辈人为了一点利益争来争去。我觉得那些都不值得争。之后他们为了一点事就得低头,我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值得低头。我听摇滚乐,我需要那种假刚强;他们听邓丽君和李玲玉,软化心灵。
那个时候形成两代人的巨大矛盾,完全是敌意的。长大了之后我会理解他们,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往前一步粉身碎骨,其实都挺怂的。
我没遇到过牛x的人。无论现在的商业英雄、体育英雄,我都不觉得牛x。我觉得有一些抗争者牛x,有些敢说话的人牛x。
端:你最看中演员的品质是“他能不能演懦弱”,是吗?
耿:对,能把懦弱演好才是最大的强大。
端:为什么?
耿:人就是懦弱的。牛x了一辈子,岁数大了之后,你干不过岁月的。当然这是物理性的衰老。当一个人真的能够克服恐惧去对抗不公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时候他是勇敢的。
但是这个时刻我看到的太少了,反正我是那个怂的一份子。
端:所以怂也好,懦弱也好,它们的背后是什么呢?是生存吗?
耿:是真实。能把怂、懦弱演好了,他才能接近真实。我觉得这才是人。
我喜欢小孩,也喜欢有所畏惧的小孩,什么都不怕的小孩我特别讨厌。你在家里面什么都不怕?你出去什么都不怕才牛。没有这样的人。那种所谓的老炮儿,装什么牛x,你见到上级或者见到领导都什么样了?随便一个小科长、小处长,为所欲为;随便来一个阎王派来的小鬼,你都吓得尿裤子了。都是权力带来的膨胀和这种危害力的火药味。这个火药也会潮的,都是假的。
东北为什么不可以揭伤疤呢?
端:你怎么看外面的人对于东北人的刻板印象,爱吹牛也好,讲义气也好,说话特溜也好。
耿:我对东北人给全国人民带来的危害表示歉意。但我觉得我们和其它地方差别不太大吧,哪里都有那种不地道的人。四川人吹牛不厉害吗?摆龙门阵不厉害吗?我们东北人有点懒,我们有点好面子。我还挺喜欢那些怕老婆的人,在家里面一手遮天的人我特别讨厌,我不喜欢东北的牛x人物,都是假的,在虚构自己。
端:你怎么看待媒体把东北作为一个话题来讨论?你觉得这个有意义吗?
耿:我觉得是可以的。东北为什么不可以讨论呢?东北为什么不可以揭伤疤呢?
我觉得哪都可以揭伤疤,北京大学这几天在揭伤疤,我觉得揭得还不够,伤还没揭开。我觉得东北的伤疤也没揭开,我觉得他们写的还不够,他们可以再往深了挖,但再往深了挖会有危险的,他们能克服这个危险吗?
我作为东北人完全是开放的心态,可以表扬,也可以辱骂,可以抬高它,也可以把它踩在脚下。我觉得东北如果没有这个宽容的话,就别吹东北牛x。
端:说到东北的没落,作家双雪涛会写到他父母下岗的时候给生活造成巨大的改变,很明显。你经历过那样明显的没落吗?
耿:太明显了。那些下岗潮,那些工业能源的枯竭,这些东西都是在我面前发生的,都眼睁睁看到的。自然环境能恢复吗?如果要慢慢恢复最好了。经济问题怎么解决?经济越来越不景气,大家的教育支出费用那么多,医疗支出费用那么高,这些东西还在持续地、恶性地循环。
端:但是东北曾经发展得那么好,那么辉煌?很多人会愿意书写和表现那种反差和剧变,但是你为什么直接表现荒芜?
耿:其实跟年龄感有关(耿军出生于1976年)。一个现在20岁的人也看不到这些东西。
端:他们看不到这种荒芜吗?
耿: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因为我们那也有时代广场,大的Shopping mall,还有戛纳影城,也有消费的地方、歌舞升平的地方,可能他们的注意力在那。
但是我的注意力不在那。我对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万达广场这件事特别不在乎,它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但市中心旁边的那些地方呢?长期被忽略的、大片的地方呢?我到这个年龄对那些地方更感兴趣吧,因为我就是那个地方的人。
我觉得东北的伤疤也没揭开,他们可以再往深了挖,但再往深了挖会有危险的。
端:你觉得你自己始终是一个边缘人吗?
耿:我没觉得我是边缘人,我觉得我是大多数。我当过宾馆服务员、我推销饺子、我当业务员,我觉得我是大多数劳动者之一。
端:我知道一些东北的创作者,比如双雪涛、二手玫瑰。你觉得东北是一个出创作人的地方吗?双雪涛甚至曾说东北人是天生的语言学家?
耿:我觉得肯定是的。为什么呢?东北有半年多是冬天。比如水稻,南方产两茬,南方的水稻味道就一般,北方只长一茬,所以长的结实。在那个寒冷的环境里,大家靠说话、扯淡和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东北特别需要故事,东北也产生故事。需要故事就会产生故事。因为寂寞的时候,冷寂的时间更长,更需要语言、文学、艺术这些东西来填补那些冷却的、寂寞的时间。
我对冷的地方更有好感。我会觉得东北人是山珍,是蘑菇。秋天九、十月份下完雨之后从雨里面拱出来的蘑菇。我愿意褒扬他们是蘑菇,是山珍。
喜欢这样的访谈,原汁原味。
无病呻吟的影评最好少一点。
有意思
我也对寒冷的地方有好感,寒冷能促使人冷静的思考
有意思
有幾個轉碼錯字,建議責編搜索「乾」(例如「乾電影」)和「發」(「發」小)檢查一下。
已修正,謝謝指出!
70后这代导演的成长经历挺相似的。耿军跟贾樟柯一样,也是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再大一点被港片影响。而且他们又共同回过头来记叙家乡。虽然几多苦难,但幸好还有他们。这段采访真有意思,才华只有经过磨砺才能尽情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