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婚姻平权几经跌宕,性别运动原是那些走在永夜当中的人,终于要迎来阳光。而天空越来越亮的此刻,却让人想起那些我们年轻时认识的、早已惯于生活在黑暗深柜中的人们,这光亮真能照进他们生活的所有缝隙吗?即使只是一丁点,也好。
但能够吗?当年的他们,总是有千千万万理由,说不。说自己已经习惯在那条假装自己不是自己的路走很久,他们说,这不是一条可以回头的路。但当初相识时,已想问他们——若你真是选择了那条路,又怎会想方设法认识作为后辈的“我们”呢?你能够在生活中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将一切埋进漆黑柜子的深处,但终归骗不了自己啊。
事实如此。即使不是我,他们也依然会认识一个又一个男孩吧?然后当谎言出现不可避免的破口,他们便会选择离开。这离开,在男孩心口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在某些比较极端的故事里,深柜男人们且把这深深隐藏、闪躲而造成的扭曲与伤害,水泥刀一般抹在男孩们的身上,像是一个唯有年轻时刻才能够留下的瘀青。
那条路当真不可逆吗?一切性别平等的努力,所有关于婚姻平权的战斗,是否就是让天河逆流的尝试呢?天空已将亮了。这是性别运动的永昼的开始,阳光终将驱赶永夜,我们将会继续这庆贺。只是只是,当时的他们,在这时刻,又都去了哪里?
故事一:无法回拨的号码
那是一整个时代的伤痕。
那是网路刚刚兴起,仅能在短暂的拨号接通后用留言板留下只字片语寻找彼此的年代。
他总是用没有显示号码的电话线拨打给我。
他问——他老这么问,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校园的某处念书,准备高三下学期的学科能力测验。他说,噢那正是他任教的地方。当他问明了我所在的场所,他便说,那儿有一扇明朗的落地窗是吗,那是我当年婚纱照的场景之一。我在电话这头扬起了眉头回他说,是吗?他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孩子,也不过就比你年轻个几岁罢了。
那不是一段对等的关系。从来不是。我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段关系。从来只有他找我,我却无法回拨不显示的号码找他。几次,他在远方注视我却不答应我会面的要求,他说,“我不是能够见你的人。”时间久了我说,如果你觉得你不能够见我,那便不要再打电话给我。——终究那些未显示来电的号码我就不再接起了。——而我甚至不能确知,那些未曾显示号码的电话彼端,究竟是不是他。只是,接续几次下来,他就不再拨给我。
如果现在电话接通,我还能认得他的声音。只是我甚至未曾见过他。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他不会是第一个因为身处暗柜,而不能、也不愿发展一段健康的关系的人。那是一整个时代的伤痕。他们从小被教育,作为一个人你不能和别人不一样。或许你该成为比较优秀的那种人,但优秀并非意味著不同。而只是不过是你——应当有的美德。
故事二:他的柜子是一个黑洞
他说,我没办法。我不能用我的职涯冒险。
这个当下,“即使当同性恋也无所谓”的我们,自然必须用一整个世代的时间,去认识那个时代的同志们所背负著的、生活不能“出错”的风险。你不可能成为那个“是你自己的人”,在职涯,在人生的旅途,在柜子里,那就是全部了。
曾经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学者,在颇负盛名的学院教书。刚回台湾没几年,正是助理教授为了升等忙得昏天暗地的时刻,他说,一个人在研究室忙得挺晚,不免觉得安静,不免觉得寂寞,而被黑暗吞噬。他说,你要不要来找我?我便趁著夜暗深处父母都已歇息的时候去看他。看著他俊朗的眼睛而他说,你有一对桃花眼。我便笑。笑得毁灭。笑得嘈杂而没有声音。我们彼此吸引,可我渐渐知道,他的柜子像是一个黑洞即将把我们吞噬。
我们见了几次面,吃过几顿小小的晚餐。却因为我念的是传播学院,又是——据他所说——同志里最为外放的那种人,他放弃一段可能的感情。他说,自己即将要升上副教授了,没办法承担在一个最保守的学院里出柜的风险。
我淡淡回他,你打算在那个柜子里待一辈子吗?
他说,我没办法。我不能用我的职涯冒险。
然而成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场最值得投入时间心力的冒险?
故事三:十二年,很长的时间
他花去十二年认识他自己,如同台湾社会。
因缘际会,前一阵子遇到另一个他。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他说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跟自己的妻提起了是否离婚。妻问他,为什么。他说,便告诉她,缘分尽了。并没有再多提什么。
他说我没办法再骗下去。
三十年的婚姻,孩子都已二十六、七。也是时候。
是时候了--他说,自己那个已经十二年的男朋友已该得到他所应该得的,在这多年的隐藏与仅是靠著午休时间打一炮的十多年之后,他没办法再两头掩盖。我说,十二年,很长的时间。我所没说的是,十二年,台湾的同志运动已经风风火火开了花结了果,而如果对方是个三十岁的大男孩今年都已经四十二。人生有几个十二年可以这么掩藏?
他花去十二年认识他自己。如同台湾社会,花去这么多时间认识自己,终于确知自己能够是一个平等,包容,愿意接受每一个人是他们原本样子的社会。
故事四:活在双重谎言里?
当时如果他能拥有一个像我们现在所能出柜的空间⋯⋯
那年他四十出头,是个电子公司的副总,有个相交十八年的未婚妻。那年他在台北内湖置了产,借口是搬到台北来工作,可在对他未婚妻说明的时候,我成了他——不存在的——手下的弟弟,因为北上租房狭窄,刚好他新房落成,便找了我来住,相互照顾著。
他的未婚妻或许相信,也或许没有,在接近结束的那天晚上,她静静问我,你住在台北公馆的爸妈还好吗?我突然便知道了,活在他双面谎言里的人其实不只有他,也还有我。
她什么都知道。
我对他暗自为我打造的双重人生感到非常不安。隔天,在那迎向未完工文湖线轨道的阳台上,我抽完最后一根烟,把房屋的钥匙投进信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后来怎么了呢?我没再探问。只是当时如果他能拥有一个像我们现在所能出柜的空间,他,跟我的故事,或许就会非常不一样了。
这是个“爱”所教我的故事。而爱总是使我怅然。
我祝福他。
有那么多人早已习于生活在黑暗深柜,那是时代的伤痕。婚姻与性别的平权运动,为的更是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不必再被异样的眼光所注视,不必将那些自己与他人不同的枷锁,加诸自己的身上。
我应当祝福每一个人。
当台湾的婚姻平权露出曙光,这岛国的天空会越来越亮吧?只是阳光底下必然还有阴影,有些鸟儿将离开原本筑巢之地,还有些鸟儿会继续把巢筑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都很好。
有那么多人早已习于生活在黑暗深柜,那是时代的伤痕。当时的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把路走对。而一旦走偏了航道,有时候并不是要不要走回来就好那样简单的问题。牵系著一个又一个接连说下去的谎言,牵系著对家庭子女的责任,他们或许终将离开,也或许会留下。十多年了台湾社会改变了这么多,我并不能断言他们之后会过得更好,或者对这爱已多于恨的世界感到怨怼。
可是曙光已亮。冰冷的暗柜或将消融。我只能肯定未来选择这条不安之路的人会越来越少。我只能这样期望。婚姻与性别的平权运动,为的不仅是这个世代想望婚姻的、想望被自己的国家所肯定、与他人并无不同的人。为的,更是——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不必再被异样的眼光所注视,不必将那些自己与他人不同的枷锁,加诸自己的身上。
同样是爱啊。并没有不同。
如果可以,我但愿被这黑暗吞没,卷入,直到粉身碎骨的人会越来越少吧。我们要继续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活著并且能够像我们自己。
因为天就要亮了啊。
不仅是深柜里的他们,也祝他们的同妻能过得好。
故事中有三個同妻,祝她們也好
成为真正的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
香港之路漫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