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任何政权背书,我编辑了香港第一本中史教科书——专访人人书局田文忠

右派书局与南来文人,成就了香港中史教育的经典,这说的是1960年代人人书局出版的《中国历史》,作者是史学家孙国栋,校订者则是国学大师钱穆⋯⋯
“人人书局”那几千呎的办公室里,平日只有年近九旬的总经理田文忠老先生,每早回到他的总经理办公室,一个人,在静静读书。
香港 公民社会 教育 风物

“人人书局”那几千呎的办公室里,平日只有年近九旬的总经理田文忠老先生,每早回到他的总经理办公室,一个人,静静读书。这家出版社早就不再出版新的课本,却藏著一段湮远的中史教育往事:香港第一本中史课本《中国历史》,60多年前的1960年代,就是由人人书局出版。课本的校订者是国学大师钱穆,作者则是钱穆学生、史学家孙国栋。这套课本的史观和写法深远影响了数代香港学生及教育工作者,许多历史教育学者都同意,此书及后,香港中史课本的骨干或风格往往以此为依归。而即使当今的不少学生,也仍在其影响之下。

现为英国布理斯托大学历史博士研究生的朱维理,在其中学时代2000年初期,也正是使用人人书局出版的中史课本,尽管其时市面上已有不同出版社的中史课本,而“人人”版课本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朱维理在硕士及学士年代亦研究过人人书局最早期《中国历史》以降的版本,“从1960年代的第一版到往后出现的系列新版,《中国历史》的内容固然会因应印刷技术的改良、考试课程的改变而有所改动,但其实其内容和论述均没有任何结构性改变。”

这套课本的史观和写法深远影响了数代香港学生及教育工作者,许多历史教育学者都同意,此书及后,香港中史课本的骨干或风格往往以此为依归。

香港第一本中史课本《中国历史》,六十多年前由“人人”出版——校订者是国学大师钱穆,作者则是钱穆学生、史学家孙国栋。
香港第一本中史课本《中国历史》,六十多年前由“人人”出版——校订者是国学大师钱穆,作者则是钱穆学生、史学家孙国栋。

剩下一人的人人书局

上世纪20年代出世的田文忠来自河北省定县(现称定州),从抗日、国共内战、解放那个时代走过来,辗转逃难香港,赴台湾读书,再回香港,于1962年正式加入“人人书局”;创办人辞世后,他更正式担任了书局的总经理一职,直至现在。

如今,年近90岁的田文忠精神仍然很好,说起往事,兴致很高:“我是甚么歌都会唱,国民党的、共产党的,甚至日本国歌都会唱。”说著他哼了几句:“中国国民志气洪,戴月披星去务农⋯⋯”紧接著又唱:“东方红太阳升⋯⋯”依然声如洪钟。   

“人人”业务曾经很兴盛,除中史外,更出版了香港各科课本。可是近20年来教科书市场竞争愈见激烈,他的精力亦不如前,无法再刺激“人人”课本的销量。至今天,办公室也只剩下他一人,每天回来,读读闲书,“做了几十年出版,没有办法不看书。”

哪怕余鉴明的人人书局与右派关系紧密,出版于1960年代的《中国历史》却著实没有强烈偏激的斗争或仇外元素;课本里明显传递的,是钱穆和孙国栋那一代南来文人所抱持的“文化中国”概念

右派背景的书局

人人书局成立于1962年的香港,由田文忠口中的“大恩人”、已故余鉴明先生创办,“余鉴明先曾经是‘保定中学进修班’的主任(即校长),对我们一班因逃亡而失学的青年很照顾。”往后许多年,田文忠与余鉴明一直保持联络,“后来我考上了台大外文系,却迟迟不获发入台证,也靠(同时在香港的)余先生帮我做联络,才顺利升学。”后来,余鉴明又请田文忠加入“人人”,他就马上答应。

田文忠非常钦佩的余鉴明,来港之前曾是国民政府教育部高级官员(中等教育司科长),后来国军败走台湾,他和几位教育部成员曾经接办国民党党营“正中书局”设在香港的总经销商“集成图书公司”,而该公司正是国民政府早年于香港成立的一个文化据点。

后来,热衷教育出版的余鉴明自立了人人书局,出版的第一本中学课本就是《中国历史》。田文忠回忆说,“那时候,‘人人’就只有余生、余太和我三人。余生与作者联系,余太校对,我也帮忙校对。但我也做其他事务,如推销送货。我很记得,编写《中国历史》时钱先生绝少来办公室,反而孙先生会直接来跟余鉴明先生讨论课本的编辑事宜。”

而有时,文稿修缮完毕,田文忠就常常亲自跑到新亚书院,将文稿交给孙国栋过目。“孙先生人很好,对我也很客气的。不过人家是大学者,每一次我总不敢耽误人家太久。”事实上,余鉴明和孙国栋亦因为《中国历史》课本结为朋友。余鉴明在1990年代初辞世,孙国栋在悼念文章里追忆,很讶异于余鉴明对中国历史的热情;而余亦很庆幸自己能在中国文化饱受摧残的年代,让《中国历史》成为人人书局第一部出版的中学课本,那可算表现了他自己对中国的心愿。

“中国”之于他们,是一个超越政权主权的文化实体,并不与共产党、国民党或任何一个政权挂钩,亦不纯粹从领土出发。他们更重视的,是中国的历史文化、人文地理、艺术、宗教思想、学术派别等。

“人人”业务曾经好兴盛,除了中史外,更出版了香港各科课本。可是,近20年教科书市场愈见激烈,田先生魄力亦不如此,无法再刺激“人人”课本的销量。至今天,办公室只剩下田文忠一人。
“人人”业务曾经好兴盛,除了中史外,更出版了香港各科课本。可是,近20年教科书市场愈见激烈,田先生魄力亦不如此,无法再刺激“人人”课本的销量。至今天,办公室只剩下田文忠一人。

六十年代最畅销的中史课本

这套《中国历史》,整系列共分十册。第一至六册为初中课本,第七至十册为会考课本,而初中、高中均从古代说起,一直说到清朝灭亡、抗日战争。那年代的中史书,语气排版都很严肃,没有今天常见的“考考你”或卡通化的帝王宦官彩色插图;并且注释极长,历史地图比今天的仔细许多,甚至会加入半透明的牛油纸,显示重要战役。

刚推出市面的时候,这系列《中国历史》销量极佳。田文忠今日仍然自豪回忆:“那时这书有近七成学校使用,而且当中无分学校立场之左右。”“最开始,我先在一些右派学校推销课本,最先当然是调景岭中学、鸣远中学和慕德中学(注:均是位于调景岭的早期右派学校),毕竟我到过台湾念书,又帮‘人人’卖书,那边比较有人脉;后来,我也会走访最左的‘香岛’、‘培侨’,找他们的老师推销。”田文忠笑说,即使国共在香港的明暗斗争也没有怎么影响这套课本的销情,“60年代,香港课本极少嘛!学校要教中国历史,就一定要选‘人人’。再者,我觉得我们的课本于质素确是很好。”

“人人”版中史课本承袭了保守中国历史观,比如以汉族为本的书写方法,比如非常重视历史人物的德行。

1960年代之前,香港几乎没有自行出版的课本。香港中史教育研究专家简丽芳在其著作《Hong Kong’s Chinese History Curriculum from 1945: Politics and Identity》中指出,彼时香港学校一般使用来自大陆的历史课本,然而里面充斥了强烈的国共斗争元素。由于港英政府极不欲香港教育界成为两党意识型态战场,教育司署委任了中文科目委员会在1953年发表了《中文科目委员会报告书》(The Report of the Chinese Studies Committee)。

该《报告书》指出:“来自大陆的教科书含有太多排外字句及政治宣传,并不适合用于香港。 (History textbooks published in China usually contain anti-foreign allusions, comments and propaganda, and are, therefore, not quite suitable for Hong Kong)”是故香港急需出版自己的教科书。又由于港英政府希望学生透过认识中国辉煌文化(而非当代斗争政治)建立身份认同,报告中亦建议中史课本应该侧重社会文化史而非政治史。 (In these textbooks, the emphasis should be on Social and Cultural History rather than political history)

于是,哪怕余鉴明的人人书局与右派关系紧密,出版于1960年代的《中国历史》却著实没有强烈偏激的斗争或仇外元素;课本里明显传递的,是钱穆和孙国栋那一代南来文人所抱持的“文化中国”概念——这批学人极重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却无意透过历史(或历史教育)为特定政权背书、作政治灌输。这种胸怀和视野,刚好与其时港英政府在《中文科目委员会报告书》中所表明的立场是相符合。

但另一方面,前述学人朱维理虽然也很敬重钱、孙,但认为这系列教科书确实颇为沉闷,难以刺激学生讨论,朝代兴盛往往就被归因于明君之治,而朝代覆亡就是天灾或昏君、暴君之故。确实,用今日历史研究者、教育者的眼光来看,“人人”版中史课本承袭了保守中国历史观,比如以汉族为本的书写方法,比如非常重视历史人物的德行。在《中国历史》的弁言,钱穆亦说,这套课本最重视“历史事变成败叙述,人物贤奸之剖析”。

撰写《中国历史》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政府官员接触过他们,审核的建议也是围绕年份资料或地标示等技术问题。

在田文忠的“人人书局”办公室里,仍然悬著一幅“亲爱精诚”的蒋中正题字。
在田文忠的“人人书局”办公室里,仍然悬著一幅“亲爱精诚”的蒋中正题字。

爱国/不爱国的《中国历史》

我问田文忠先生,《中国历史》出版过程中有没有受到港英政府的干预?“以我所知,确实没有。”然后他说起自己当时的感觉:“我自问对课本内容和文字要求极高,但老实说,面对那本书,知道是钱先生、孙先生的出品,哪好意思再指指点点。”事实上,学者李玉梅曾经为此访问过当时仍然健在的孙国栋(孙于2013年辞世),孙国栋受访时也表示,撰写《中国历史》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政府官员接触过他们,审核的建议也是围绕年份资料或地标示等技术问题。

到底港英教育部门是否像田文忠一样,“震慑”于“钱先生”和“孙先生”的大名而不作干预,这暂时难以稽考。而李玉梅在研究中指出,像钱穆和孙国栋或其他后来也编写了中史课本的南来学者们,均非常痛心中国历史文化在那年代遭受的蹂躏摧残,他们既批判共产党,但也不见得绝对肯定国民党,只一心希望透过研究和教育力挽狂澜,传承中国文化。“中国”之于他们,是一个超越政权主权的文化实体,并不与共产党、国民党或任何一个政权挂钩,亦不纯粹从领土出发。他们更重视的,是中国的历史文化、人文地理、艺术、宗教思想、学术派别等。

在那一套《中国历史》课本中,内文甚至绝少出现“爱国”一词。李玉梅在其研究文章中基于这问题,亦作了一个有趣分析:她指出,若“国”指的是一个特定政权,那么《中国历史》表达的确实无关“爱国”;然而,若这“国”意指抽象的文化和传统,无关政权主权和领土,那么这套课便是明显传递了爱国思想的课本。而如何定义“国”,对香港而言,仍然极有意义。

离开之前,我问田文忠,一生走过了这么多不同的路,觉得自己还爱国吗?“爱,为甚么不爱,历史文化那么深厚!不过,最好别要有那么多党派闹争吧。”他的办公室里,仍然悬著一幅“亲爱精诚”的蒋中正题字。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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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只可惜太多人黨國不分

  2. 很喜歡這篇,一個人背後牽扯出龐大而深邃的歷史脈絡,喜歡這種選題

  3. “「中國」之於他們,是一個超越政權主權的文化實體,並不與共產黨、國民黨或任何一個政權掛鈎,亦不純粹從領土出發。他們更重視的,是中國的歷史文化、人文地理、藝術、宗教思想、學術派別等。”
    所以才會有”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

  4. 我喜歡這個系列,若人能回顧過去是他改變未來的動力,希望端能繼續報導這個專題。

  5. 在下就是讀他的課本長大的,致敬

  6. 我愛的是「歷史文化」之國,而非「政治」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