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林彩善赶到安老院,第一件事是帮还睡在床上的老人逐个换尿片。她麻利地帮一个老人脱下裤子,翻开尿片,一看,里头藏着一只手套。“这谁干的活儿呀,这么差劲,也不检查?”她大叫一声。没有同事应答。眼前8张床上的老人,每一个都严重退化,已经不会说话。
今年四十出头的林彩善是香港安老院的照顾员。她在这行做了三年多,时间不长,但已经服务过20多家安老院,从派药、喂药、喂饭、冲凉到换尿片,什么都做,见识过无数相似的荒诞局面。她曾经看见同事不小心把一个老人的药塞到了另一个老人的嘴里;一个老人大便后,没人马上为他换尿片,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整间房都是大便;一家老人院因为清洁不足,以致跳蚤为患,一个公立医院护士来探访时,甚至把跳蚤带回了医院……
她诚恳地说:政府资助的安老院服务普遍比较规范,而大量私营安老院,素质参差不齐。情况最糟糕的是那些按照综合社会保障援助金来定价的安老院,每月收费七千至八千,服务和卫生素质都令她“震惊”。“太便宜的还是别去了,”她总是这么说。但在政府资助安老院严重不足的情况下,这些便宜院舍往往是许多凭藉政府救济金过活的老人的唯一选择。林彩善承认,无论公营私营,家家安老院都面临人手不足的困境。2018年1月底,正是在一个照顾员管50多个老人的情况下,才发生了“尿片包手套”的事。“也难怪她,辛苦做通宵本来就头脑不够清醒。”林彩善叹气。
此时此刻,香港已经迈入彻底的老龄社会,到2046年,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65岁以上的老人,对长期护理的需求正在快速增长,但谁来照顾漫长的老年生涯,是香港社会至今未解的难题。根据社会福利署的调查报告,即使是在政府资助的安老院,人手空缺也高达15.8%。不过,有18年院舍运营经验、曾担任香港安老服务协会会长的陈志育根据他的观察指出,整个市场的实际空缺高达30%,因为部分院舍请不到人,只能聘请一些不合资格的人来暂时顶替。
现在,支撑着这个脆弱的照顾体系的,是一个又一个像林彩善一样的中年妇女。不久之后,她们自己也将步入老年。
“上午死一个人,下午马上就有人来住这个床”
来香港之前,林彩善从没有想过会去安老院打工。她生于中国大陆,毕业于师范大学,年轻的时候在企业做销售,在工作中认识了现在的香港丈夫,两人结婚生子。大约五年前她随丈夫到香港定居,不久后,儿子也获批来港,一家三口住在公屋。
在陌生的香港,照顾儿子和家人占据了她大量时间。在朋友介绍下,她选择了时间可以灵活安排的老人院保健员工作。用半年时间报读培训班,再考取了保健员牌照,她入了行。
在香港的安老院,林彩善的经历是无数照顾员的缩影。细分来说,院舍的工种包括护士、保健员、护理员、清洁工等,收入依次递减:保健员的工作类似护士,管理老人的病痛和安全——因为护士工资太高,不少院舍不聘请护士,只聘请保健员;而护理员则负责冲凉、扶抱、喂食、处理大小便等。
翻查劳工处2018年的招聘广告,私营安老院招聘保健员一般提供一万四至一万五港元的月薪,而护理员工资更低,约一万一至一万三,更需要轮值通宵夜更。低廉的薪酬配以耗费体力、又脏又累的工作,几乎没有年轻人愿意入行,最终只能依靠基层妇女,特别是新移民妇女,另外也有不少从中国大陆引进的外劳。
最初入行,林彩善颇不适应。2014年,她应聘第一家安老院,私人老板运营的,收费低廉。她记得:“走进去,一阵异味,几十个老人家,只看见一个主管,不见其他人手。”“感觉一切都很随便,主管不像主管,像一个村妇,”林彩善回忆说,她不能肯定主管是否拥有专业知识,提出先当半天的实习生,不要工钱。
院舍里有不少体弱老人,有些已经不能自己进食,而是靠一条插入胃部的喉管,吸收营养奶。上课培训的时候,林彩善学到:每次喂食之前,要先用针筒在喉管里抽取液体,用PH试纸测试,如果呈酸性,证明喉管已经稳妥地插入胃部。但在那家老人院,她发现主管根本不去测试。“他们拿针筒抽一下,然后就推回去了,很危险啊!如果那条管子不在胃里可能已经出来了,例如在肺里,奶喂到肺里面就成肺炎了。”
林彩善被吓到,半天后就辞职了。她转应聘另一家收费较高的私人安老院,院舍照顾立刻规范起来:没有异味,有老人尿湿了床单“就会全部换过”,每星期一至七,都会有规律的给不同房间的老人换被单、床单和枕套。她这才明白,安老院也和去菜市场买菜一样,“一分价钱一分货”。
我可以说的很直白,上午死一个人,下午马上就有人来住这个床,生意超好。
后来为了更灵活地照顾儿子,她放弃了在一家安老院做全职,而是挂靠在中介公司做兼职,每天被派遣去不同安老院。安老院人手长期不足让这类中介公司应运而成,他们为妇女提供更高的时薪,更灵活的工作时间,哪家老人院最近突然缺人,他们就派妇女去哪家。奔波于不同安老院之间的林彩善,拿着73港元的时薪,见证安老院百态。
2017年年末,她来到一家收费低廉的安老院工作:里头住着接近160个老人,大多是8人一间的大房,收费相当于综援,花钱多一点的可以住上单人间;整个院舍只有一个清洁工,床铺来不及处理,充满了酸臭味;人手不足,喂饭的时候,有的护理员赶时间,烫口的饭菜也往老人嘴里塞。更让她惊讶的是,整个院舍充满了跳蚤,护理员每天都忙着清洁,还是无法灭掉跳蚤,后来老板花钱把所有木板床和床铺都扔掉了,换了全新的,跳蚤停歇了一段时间,不久后又快速繁殖起来。
尽管素质低劣,但因为收费低廉,这家院舍客源不断。“我可以说的很直白,上午死一个人,下午马上就有人来住这个床,生意超好。”林彩善说。她在这家院舍工作了半年,期间社会福利署三次来查看,但院舍依然相安无事的营运。
“一个吃,一个拉,管理一个进出口公司”
每一个住进安老院的老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林彩善说,她记得有老人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走路了,整天情绪低落;有老人因为病痛,不想活了,故意一直不吃饭,最后送到医院,被强迫插胃管;还有老人没有一个家人或朋友来看望,最后孤独地离世。
偶尔空闲的时候,她会和一些老人聊聊天,但绝大部分时候,她只能一刻不停,打仗一样地操劳不同工序。香港目前许多安老院都是住满一百多个老人的规模,为了以有限的人手照料大量老人,所有老人的生活都必须尽量以同一规律、同一程序来安排。
用林彩善的话说,就是“管理好一个进出口公司”,“一个吃、一个拉”,喂饭、喂药、处理大小便和身体清洁。
打仗通常从清晨六点半至七点就开始。先为每一个老人换尿片,扶抱到轮椅上,再轮番推去洗澡,两个照顾员为一个老人洗澡,同一时间,通常有几个老人在分别洗澡。正常来说,一个老人从脱衣服到穿好衣服,最快10分钟,更加体弱的需要15分钟,小型院舍可以每天都为所有老人洗澡,但一些住一两百个老人的,可能只能隔天洗一次。
七点半至八点,早餐开始。有的老人在大堂就餐,体弱的要扶抱回床。早餐按照糖尿餐、痛风餐、普通餐等,将食品分类,有的老人容易呛到,必须在流质里加凝固粉,卧床插胃喉的老人,就要将营养奶倒进胃喉。
早餐之后,有的老人坐在大堂看电视,保健员为一些老人探热、量血压。大约11点半,中餐开始了,程序不断复制,大约五点,又开始了。
除了老人或家属有特别要求,才可以留在大堂活动,不然一般晚饭之后,所有老人就包上尿片,上床睡觉。另外,进入院舍以后,除非老人头脑清晰、可以表达清楚,才会根据老人需求扶推老人上厕所;不然就会要求老人包上尿片,防止失禁所带来的“麻烦”;而躁动而容易跌倒的老人,也会寻求医生评估和家属同意,穿上约束衣。
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保健员要进行配药、派药、喂药的工作:在院舍里,几乎没有老人不用吃药,他们大多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痛风等慢性病,不时还会遭受感冒、发烧等急病。
这是许多安老院采取的普遍程序,在此之外,娱乐和活动的安排因院舍而异。政府资助的院舍大多会聘请提供辅导和小组活动的社工,还有提供复康训练的物理治疗师、职业治疗师;但在中低档次的私营安老院,这些岗位通常并不存在,唯一的娱乐是外面的宗教团体、义工团体偶尔来组织一些活动。
对安老院的运营和照顾规范,香港政府设有《安老院条例》来提供指引,不过这已经是1996年设立的文件,至今22年没有任何修订,其中对于院舍人均面积、人手比例的规定在今天看来都是过低的门槛,并不难达标。而与白纸黑字的文件相比,照顾其实是一门微妙细致的工作,不少细节难以准确规定,照顾得好与不好之间,往往存在大片灰色空间。
在人手紧缺、不少私营院舍管理混乱的局面下,林彩善说,照顾好坏“全凭照顾员的良心”。
比如,并不是每家院舍都会每天都为老人洗澡;不是每个照顾员都会每两小时为老人换一次尿片(许多时候是四小时一次),也不一定会两小时为瘫痪的、或者穿上约束衣的老人翻一次身;假若老人的屎尿弄脏了床铺,也不一定立即更换。而在一个照顾员对着数十个退化以及严重退化的老人的局面下,林彩善不得不承认,照顾员和老人最终都会陷入一种两难的局面。
她记得有一个婆婆,患了失智症,说话还算清楚,尽管站立不稳,但很喜欢带着助行器到处走动。她不喜欢包尿片,有一次想自己走去上厕所,摔倒了,破皮了,女儿很紧张,来投诉老人院。几天之后,她想自己走去打电话给女儿,又摔倒了,这次脸都瘀青了,女儿又来投诉。院舍的护士长很紧张,最后便让老人坐上“大班椅”——一张前面有围板,左右有扶手的沙发椅,后面一锁住,人就不能动弹了。
“婆婆后来就成天在那不停地喊,姑娘帮帮忙啊……我已经坐到好累了……”林彩善说,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面对临终,也面对“老人不能死在院舍”的压力
每一天下午收工离开院舍,林彩善都浑身酸疼疲惫,但她还不能歇息,必须赶在下午四点之前,回到屋邨,接上刚刚从幼稚园回来的儿子。坐上回家的巴士,她常常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到家以后,她会先彻底消毒,再陪儿子玩耍、做功课,然后做晚饭、洗衣服,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又从床上爬起来,赶去院舍。
她的日子,过得像一个疲惫的钟摆,每天在照顾老人和照顾孩子之间,来回摆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多久。说实话,我现在还像一个大学毕业生吗?”她忍不住沮丧起来,在安老院打工,似乎难以有晋升的机会,可能做十年,收入也不会涨多少。
不过,她偶尔会感受到,照顾老人带给她的满足感。最近她特别开心的是,一家私营院舍里有一个患了糖尿病的婆婆,身上有伤口,老是不能痊愈,她下定决心,每天都为婆婆定时涂药膏两次,一个月下来,伤口完全好了。
“她的模样有点像我妈妈,她什么都跟我讲,”林彩善说,这个婆婆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苦,一家数口蜗居在小房子,丈夫嗜赌,她原来盼着以后退休了,就可以清闲享福,没想到很快得了严重的糖尿病,家里没人可以照顾她,只能住到安老院。
刚进入院舍打工的时候,林彩善就发现,一家院舍里,每个月都有一个老人离世,刚开始她不能接受,“那会儿难受,觉得好像好接受不了那种生死。他们一死了我就心里很不舒服,就想哭。”
但除了悲伤,老人的临终也会给她带来实实在在的工作压力,因为每一家安老院都不希望老人死在院舍里。“老人院不愿意负这个责任,死在老人院会被说你照顾不力,警察和社署就会来找你麻烦,”而保健员的工作,也包括仔细监控每一个有临终迹象的老人的生命体征,即时进行急救,再送去医院。
他活着很累啊,活着很痛苦啊。
有一些变化不那么容易察觉。一个老人,突然不愿意吃饭,喂了又吐,反覆折腾,和平常不一样,林彩善报告主管,院舍为老人作了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可到了晚上,老人就在院舍里走了,后来社署和警方就来调查。
另一个老人,“安安静静的,看不出来什么。她呼吸也不急,就觉得她是睡着了”,但院舍里一个有经验的护士告诉林彩善,这个老人快要走了,让她多留意,每两小时为老人测一次血氧量。林彩善很紧张,每一小时就会测一次,后来真的发现老人的血氧量过低,将老人送去医院急救,但两天之后,老人还是在医院里走了。
三年过去,林彩善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老人的离去,她觉得自己不像以前那么难过了。“有些时候有些老人,他死其实是一种解脱,不是件坏事。他活着很累啊,活着很痛苦啊。”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林彩善为化名。)
在香港,不只有老人院舍不足。精神治療、殘障人院舍等等都面對不同的問題。最令人不解的是,政府年收千億盈餘,坐擁萬億儲備,也不願意解決一些很明顯是因為資源不足而造成的社會問題。假若我們的政府願意「落地」體察基層需要,或許會明白很多情況不是你派「雙糧」、「生果金」的短期措拖就能解決。
諷刺的是,紙醉金迷背後,仍有一群無法自理的長者被人控制著他們最後的時候。也因為這樣的環境,我多辛苦也不會把爸媽送去護老院。
感謝撰寫此篇報導的記者。
簡單來說,就是政府在這羣老人年輕時吃夠了他們的血汗,到了他們年長時又不想承擔責任,讓私人養老機構大行其道,恨不能把安老服務全數外判,希望老人繼續用積蓄和他們子女的積蓄來充實自己那早已滿盈到爆的庫房。
不但如此,還默默地挑撥輿論希望世代之間產生衝突。
不要說那些低收入的老人當時就沒給社會作出貢獻,「剩餘價值」可不是編出來玩的。
壽則多辱,開發高端機械人或許是一個出路。
將照料沒錢又弱勢的老人的責任大量依託私人市場,歸根到底是不work的吧
已经活到不想活,安度晚年也成了一种奢望……
台灣老年照顧的慘狀也不惶多讓。大家都即將邁向老年社會,但是顯然都還沒準備好…
Is the color legend wrong? does the pink refer to 65 above?
曾经参加过一个独立纪录片的放映活动,那次放映的是《骨未成灰》,讲的也是关于养老院的故事,看到这篇文章,就难免不想起那部纪录片。 很令人痛心的,大陆有更多人,有更多的小型养老院,那些养老院生态比香港要更差。这个问题,在现在看来,依旧无解。
文章末尾说的很对,死,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