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下称“北航”)毕业生罗茜茜实名举报教授陈小武性骚扰。翌日,女权主义者张累累发起“万人致信母校”行动,呼吁高校毕业生或在读学生向母校发出公开信——要求大学建立反性骚扰机制。这成为中国版MeToo运动的开端。
迄今,已有超过74所高校、8000多名毕业生或在校生联署,向母校寄出公开信。浙江大学性别研究在读博士猪西西就是其中一员,除此之外,她还鼓励大家寄信给交通管理部门和人大代表,要求防范公共交通上的性骚扰。
“把我能做的先做了,不做就是零,做了可能有回应。”猪西西说。寄信的重点不是能否收到回应,而是传播、讲述故事。受她影响,7个省市的参与者给当地人大代表寄信,建议增设反性骚扰标识,其中4个省的代表已经提案,贵州省人大代表还是主动找来的。
这一切,令经历中国女权运动沉浮的猪西西感到乐观。MeToo运动只是一个开始,他们的目标,是建立人人参与的长效机制。
MeToo走出高校,富士康女工反对性骚扰
罗茜茜实名举报陈小武的第11天,北航做出回应:经调查,陈小武存在对学生的性骚扰行为,取消研究生导师资格及教师职务。几天后,教育部取消陈小武“长江学者”称号,并表示将研究建立高校预防性搔扰的长效机制。
记者黄雪琴将这一消息截图发了微信朋友圈,配上五个字:“真正的曙光!”
揭开这道曙光的第一个力量来自大洋彼岸。2017年10月,女星艾丽莎·米兰诺(Alyssa Milano)等人针对美国金牌制作人哈维·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多名女星丑闻发起的运动,呼吁所有曾遭受性侵的女性说出惨痛经历,并在社交媒体贴文附上标签“MeToo”。
这场风起云涌的MeToo运动感染了罗茜茜,她组起一个名为“水果硬糖”的聊天群,与几名一同受过陈小武性骚扰的学妹交流经历并互相鼓舞,最终站出来实名举报,紧随其后的是张累累发起的“万人致信母校”行动。
猪西西是最早参与寄信的成员之一。1月5日,她开始在浙江大学征集联署,刚征了二十多个,学院领导就找上来,要求她撤回联署。参与签名的在校生,不少在学院老师的压力下,撤回了签名。其它学校的联署,也频遭删帖。学生被学校谈话、施压,非常普遍。
女权活动家吕频在文章中写道:“与学生与骚扰者之间的权力不对等相比,学生与学校的之间的权力不对等,是最终导致此类性骚扰问题无法被解决的原因。”
2017年,广州性别教育中心和北京义派律师事务联合做了高校性骚扰调查,结果显示,高校女生遭受性骚扰的比例高达75%,而且37.8%的人遭受2次以上的性骚扰。在遭遇性骚扰后,超过一半的人选择了沉默和忍耐,向校方和警方报告或报案的人不到4%。
但这一次,参与联署的校友和学生顶住了压力,坚持继续发帖、发声,并终于等到了对陈小武的处置。罗茜茜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水果硬糖”群里的师妹在听到此消息后,去冰箱里拿了瓶啤酒,要庆祝。这不仅是“水果硬糖”的胜利,也是所有参与者的胜利。
行动才刚刚开始。北京语言大学的刘舒怡说,“我们一起先高兴五分钟”。之后,她给母校写了第三封公开信,引用鲁迅的话:“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之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发酵继续。1月21日,一份《全国高校教师反性骚扰宣言》的联署公开信在社交媒体上悄然流传,发起人是武汉大学新闻学院特聘教授和博士生导师徐开彬。宣言承诺绝不染指性骚扰,并对校方、立法、反性骚扰培训及惩罚措施做出呼吁。
徐开彬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并拿到教职,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美国高校对于性别暴力的“零容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徐开彬记得一位教授因对妻子家暴,而被禁止进入学院大楼。另一名参与签名的白老师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也不能看着学生受欺负,失去平静的书桌,却连联署和承诺都不做。
1月25日,海外中国学生学者发布公开信,进一步督促教育部和各大学制定建立反性骚扰机制的时间表,并倡议将学生和教师纳入到机制建立的过程中。
MeToo运动的化学反应更溢出“城市高等教育人群”的边界,打破了阶级壁垒。就在此前两天,深圳富士康女工也发表公开文章,要求工厂建立车间性骚扰防范措施。文章中称,流水线上的性骚扰多来自身边的男工,也有少数来自领导。“大声讲黄段子,用身材和长相调侃身边的女同事,借‘指导工作’为由进行毫无必要的肢体接触,在工厂车间里,普遍存在着像这样的‘性骚扰文化’……我们知道不公平的性别环境不会一日之间消除,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不行动永远不会有改变。”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自发动员,亦是中国女权运动一个可喜的新开端。在MeToo运动之前,中国的女权运动者已在这条路上举步维艰多年。
从“教育”民警到被抓,女权运动经历跳崖式压缩
2013年,媒体曝出多起中小学校园性侵,海南万宁更发生了校长带小学生开房案。女权主义者叶海燕发起了“开房找我,放过小学生”一人一照片活动,在网络引起热烈反应,猪西西和女权运动者李麦子一起拍照响应。
当时,几位教育平权者要求校园进行性教育。猪西西觉得,反性侵教育是必要的,但并非校园性侵害、性骚扰的解决方式,“没有教育人不要性骚扰别人,那受害者教育再完美也没有用啊。”
这一年9月,女权运动者肖美丽发起“美丽的女权徒步”,从北京徒步到广州,呼吁防治校园性侵害。猪西西陪走了最初的一段。到了石家庄,她听闻一个学校为了安保,要求女生晚上待在寝室不能出门,便发起了一个“关强奸犯不要关我”的倡导,要求公共部门把精力用在抓性侵者上面,而不是压缩女性的公共空间。
2014年,厦门大学吴春明性骚扰事件被曝光。考古系教授吴春明运用手中职权,性骚扰其门下女研究生,并长期控制。曝光后,吴春明仅仅被开除党籍、撤销教师资格,高校内的科研岗位仍保留。
广州公益机构“新媒体女性”以此契机发布了反性骚扰小册子,介绍怎样识别性骚扰、怎样应对。猪西西联合其它几个大学的学生,穿着小红帽衣服,打出“小红帽对抗大灰狼”的口号,去学校分发小册子。
不久后,南京市仙林派出所的民警做了个实验,假扮开车的司机向女大学生问路,结果女大学生轻易上车,民警最后的结论是:女大学生防范意识不足,呼吁女生加强防范意识。这个“实验”遭到了女权主义者的批评。
猪西西和小伙伴继续“小红帽对抗大灰狼”的行动,穿上小红帽的衣服到仙林派出所约谈民警。琢磨了沟通技巧后,猪西西首先肯定了派出所对女性安全的重视,接着向民警科普了关于强奸文化的迷思:不能一味教导受害者自我保护,而应该教育潜在的施害者,不要去伤害别人。最后还向民警赠送了反性骚扰小册子。
那时候,女权运动者还能开诚布公地和警察探讨强奸文化的迷思。在一点点的努力逐步获得成效之时,女权运动遇到反挫,伴随着公民社会的被打压,活动空间跳崖式压缩。
2015年3月8日,一群年轻的女权主义者想做一个“反性骚扰贴贴贴”的活动,把宣传语贴纸贴在身上,到处派发,计划在北京、杭州、广州等几个城市一同进行。在活动发起的前一天,郑楚然、韦婷婷、李麦子、武嵘嵘、王曼,五位女权主义者在不同的城市被抓捕,带到北京海淀看守所,被关押37天后放出。
同样是贴纸设计者的猪西西胆战心惊地“跑路”了,一周多后回到学校,又被国保约谈,因为担心自己的话被用来构陷其他朋友,只得继续跑路……途中,不甘心的猪西西还创作了一个行为艺术——“被反绑的受伤新娘”,呈现反性别暴力的女权主义者遭遇国家暴力。她将照片发布到网络。与以往的行为不同,这次她只露出了背部,而不是高调地露出脸。
至今回忆起来,这段逃亡时光仍是猪西西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经历。
2015到2016年,是女权行动蛰伏的两年。从直接在街头打出诉求的行动,转为更温和的方式,比如网络众筹。他们相信过程即是传播。张累累发起“反性骚扰”广告位众筹,在极短时间内筹到四万元,却买广告位而不得,重重阻挠下,只好把广告牌背在身上。
张累累居住在广州,前后被逼迁四次,起因均是她进行女权运动。喝茶、被国保找谈话,早已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MeToo运动的爆发,是漫长、温和的蛰伏后,一次新的契机。
MeToo并不够,还要every in
尽管在联署信的浪潮中,各所大学反应不一,但却很难否认其正当性。在MeToo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湖北襄阳的一个高中老师问猪西西要不要给当地的人大代表寄信?
1月30日,猪西西在微博上发出热情洋溢的号召,并很快收到回应。
在上海网友“sky明月”的努力下,上海市人大代表大提交了增设反性骚扰标识的建议信,上海市交通委表示将在上海市杨浦区试点,推出反性骚扰海报与地铁视频,还建议代表们在全国两会上继续提建议,推动全国性的反性骚扰政策。
趁热打铁,猪西西继续呼吁:“你们准备好了吗,一起给全国人大代表寄信吧,反性骚扰接力,不能没有你”。
在这股呼吁下,有四个省的人大代表最终交了提案。猪西西意识到,有行动潜力的人很多,只是了解的渠道太少。很多人在默默做事,也有很多人想做不知道怎么做事,一个公开的行动,让大家彼此看到,连结起来。这些都让她更加乐观。她继续在微博呼吁,“我有反性骚扰标识,你来让它布满全世界吧!”
关心女性权益,不关心男性受害者,是反性骚扰运动常见的误解和批评。在设计禁止性骚扰标识贴时,猪西西特别做了去性别化,图标除了女性,也包括男性和同性恋者,容纳多元性别。
猪西西相信持续行动的力量。她的同伴韦婷婷刚发起一个众筹,给高校寄性骚扰调查报告,筹建反性骚扰网络。韦婷婷在号召文章里说,“MeToo并不够,还要every in,人人参与”。
女权主义者们不满足于推动个案,而是要建立机制,尽管建制未必百分百有用。美国有相对完备的防范性骚扰机制,依然难禁性骚扰,反抗性骚扰的重点是社会观念,文化土壤,及背后的权力结构。
猪西西认为,公共场合性骚扰和熟人关系性骚扰的共同本质都是控制,和性本身的关系不大。在公共场合对陌生人的性骚扰,体现的是对Ta人身体的不尊重。而发生在高校的性骚扰,则是老师对学生、上位者对下位者间的难以制约的权力。
这是一条艰难且漫长的道路。MeToo运动是一次例外还是一个新气象的开头?参与者们还无法下定论。但它无疑带来了鼓舞。女权活动家吕频写文章称赞参与运动的年轻人:“她们专注于具体而现实的议题,使用力所能及的资源和策略去自我组织,清醒,务实,立即行动,不说大话,不抱幻想,也不那么容易被压制和安抚。
“最让我感动的,甚至不是这些青年人在当下还敢做公民行动的胆量,而是她们的见识与智慧。”
“形势一片大好,”猪西西说。
回應Adam_S
保障個人不受侵犯的權益本來就是社會責任,不論男女還是強弱勢群體都一樣。不過由於文化因素女性受害比率較高(不排除是因為男性不報案),所以才從女權運動開始著手強化社會對性侵害的認知吧?
对女权运动的思考:要求被社会保护,是不是意味着承认了自己是弱者以及不平等?
“形势一片大好,”猪西西说。
为什么引号里面用逗号呢?
这是哪儿的编辑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