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者Cheuk,爱多管闲事的医科生。有一款模拟外科手术的电子游戏叫“超执刀”,他执刀,更喜欢执笔。
一名与我年纪相若的年青人推门而进,高大魁梧的他看起来很健康。
“李先生你好,这两位未来医生快要毕业,我先让他们向你问一问症,待会我再向你解释病情,可以吗?”普通科门诊的当值医生不厌其烦地向应诊者介绍我们这些生面孔。
“可以。”他报以友善的笑容,古铜的肤色,雪白的牙齿。
每一次听到这番开场白,我难免有点惭愧,明明快要离开医学院这舒适区,但知识还是匮乏得令人沮丧。
“李先生,今天来到是有甚么事想我们处理的?”
“我好累。”年轻人简洁地说。
“那请问你指的是全身都很累,还是指某一些身体部位?”
“整个人都很累。”疲累是很主观的感觉,而且很多病也能引致全身乏力。
“明白。”我点一点头,续问:“请问这个情况是什么时开始的?”
“大约半年之前。”
“情况有越来越严重吗?”
“近来越来容易觉得累了,做一点事都好像会用尽所有精力。”他叹道。
问症就像当侦探,我需要更多线索破解这案件。
“最近体重有变化吗?”
“轻了十公斤。”
“半年之内轻了五公斤吗?”搞清楚时间是很重要的。
“嗯。”但在我看来他还是很精壮。
“明白,那么最近食欲有变差吗?”
“一点点吧,我有时会不吃午餐。”
不吃午餐是个坏习惯,但忙起来我偶尔也会忘记了医肚饿。
李先生有著一大堆Constitutional Symptoms(全身症状),意味著他患的病影响著身体的多个系统,有机会是肺结核及癌症等严重疾病。
“半年来有试过发烧吗?”
“没有。”他摇一摇头。看来没有长期感染。
“有流夜汗吗?”
“都没有。”肺痨的机会又少了一点。
我对于确实的诊断没有头绪,唯有把可能的症状由头到脚都问一遍。
结果他没有心口痛,没有气喘、咳嗽或痰,没有疴呕肚痛,大小二便正常,没有任何出血问题......简单地说,他除了全身疲累、食欲不振及体重变轻外,一切都很正常。
“以往有患过甚么病或做过甚么手术吗?”
“没有。”
“有任何家族病史吗?例如三高或癌症?”
“没有。”
“有食烟饮酒吗?”
“没有。”
李先生一直摇头。
我似乎无法从病史中找到正确合理的诊断,在交给医生做检查之前,我想用杀手锏来补救我可能错过的细节。
“李先生,最后问多一句,请问有没有甚么重要的事我没有问到,但你又想告诉我的?”我把某教授传授的绝招使出。
“没有了。”他挤出一个苦笑。
我一头雾水,心里踌躇著如何追问李先生之际,当值医生抢先发言:“请问你有持续情绪低落吗?”
“有。”李先生终于点头了。
我恍然大悟,这才发觉我忘了问有关精神健康的问题,忽略了诊断抑郁症。
可能是因为时间紧拙,当值医生决定亲自问症。如果刚刚是考试的话,我大概已经要被宣判不合格。原来李先生不止持续情绪失落,对周遭事物亦失去兴趣,更经常自我怪责,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综合以上症状,答案呼之欲出。
当值医生拿起听诊器,为李先生做简单的检查,然后说道:“李先生,你身体没有大碍,症状是由精神压力引起,我大致可以肯定你患上了抑郁症,不过我们都会为你抽血检验一下......”
“谢谢医生!”李先生突然打断医生的发言:“现在知道自己身体健康我就安心了。”
“我刚刚不是说你可能患上了抑郁症吗?”医生疑惑地问道。
“抑郁症都不是病,你刚说检查一切正常,不就代表我身体健康吗?”
医生反了一下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会将你的个案转介给精神科,但需要你自行到医院预约。”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会见医生的。”他断然拒绝。
“全身乏力,经常心情低落,对周遭事物又失去兴趣,你不觉得生活很受影响吗?”
“那不过是我的性格特征吧。”李先生释怀地笑说:“没事我先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离开,医生无奈地说道:“偶尔也会有不肯接受治疗的病人,你们迟点便会明白。”
“Doctor,其实抑郁真的是病吗?”我身旁的同学说出我心中的疑问。
“详细的还是留待精神科医生和你们解释吧。我不排除有人天生比较悲观,但我不会剥削他们快乐的权利。”
你们都想逃离绝望,对吗?
李先生是早上诊症时段的最后一个病人,当值医生把文件整理好便离去,留下满腹疑问的两个医学生。
抑郁症患者大多悲观消极,经常自我责备、有罪恶感甚至会有自杀的念头,如果他们愿意承认抑郁症是一种病,肩上担子大概会轻松很多。
无缘无故的悲伤、无法控制的眼泪、无法跨越的障碍、突然崩溃的时刻......可以的话,又有谁想在名为绝望的苦海中载浮载沉?
我假设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想逃离这状态。
明明抑郁症患者都是无辜的,他们都不想自暴自弃;明明只要把责任都推给病魔,便能让勒在颈上的麻绳松开,轻松地呼吸本来就属于他们的新鲜空气。
那究竟是甚么原因,让患者讳疾忌医、不愿承认自己患上抑郁症,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救生圈,硬要留在泥沼中慢慢下沉,直至窒息?
其中一个原因,是精神病的污名化。标签效应令患者害怕公开病情,虽然现在社会对精神病的接纳程度比以往高,但歧视的情况在不同场所屡见不鲜。
我便曾经在Facebook专页“中大Secrets”看过这样的留言:“好心你有情绪病就早啲讲,唔好啪咗Project先黎发作,而家Free Ride晒成组我地又唔好意思话你,一阵你唔开心自杀我咪变杀人凶手?”(请你有情绪病就早点说,不要到做小组报告时才来发作,不做事我们又不好意思说你,一会你不开心自杀我们不就变成杀人凶手?)
冷血的匿名发言,可能是很多人的心底话,更是患者最担心会成真的恶梦。社会氛围无法于一朝一夕内变改,但个人的看法很多时只在一念之间。
另一个原因,我认为是过份批判性思考的副产品——泛滥了的特立独行。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还有人天真得以为抑郁是性格使然,傻傻的接受了这些不合理的悲伤,就像刚刚的李先生一样。
近年来非主流思想的市场越做越大,好像只要与大众的方向有些分别,即使没法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也会觅得一班知音。追梦、热血、青春、浪漫,都是这品牌的主打口号;独立记者、独立乐队、独立作家,好像只要加上“独立”二字便能把整件事升华。我个人非常欣赏这群独立者的勇气,靠自己开拓前路经已是十分艰辛,更遑论要在冷嘲热讽中逆流而上。但我想说的是,在抑郁的路上,你不需要这些无谓的想法,你不需要做“独立患者”。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愿意与你同行。
累了便休息一下吧
曾经有一位医生前辈向我分享他对精神病的看法,他说对精神病的诊断及治疗方法抱有质疑,所以最后还是选择做个外科医生,那时候他举的例子是ADHD(Attention Deficit and / Hyperactivity Disorder ,即专注力失调及过度活跃症)。
他说:“精神病的诊断很多时只是根据社会对某些事情的既有看法,何谓正常,何谓不正常,其实取决于那个社会的‘一把尺’。这不同其他疾病有明确的病理可遵从,例如心脏病是因为血管闭塞,糖尿病是因为胰岛素失调。所谓的活跃是很主观的,过度活跃亦然。如果把一个ADHD的小朋友放到一群ADHD的小朋友当中,或是让他生活在一个比较好动的社会之中,他还算有病吗?单单因为他们的某些行为与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不同,便把他们捉去治疗,人道吗?”
那时候我被他问得钳口结舌,甚至打击了我未来想当精神科医生的信心,但沉淀过后,我认为这说法并不能应用在抑郁症上。抑郁症的那一把尺不是由社会订造的,而是来自患者心中无限轮回的负面情绪。他们认为自己的外在表现,无法符合自己的内在预期,才会开不了心。这亦解释了为何一些在旁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名利双收、有著完美生活的巨星,在抑郁症的蚕食下被迫走上绝路。古今中外,香港、好莱坞、韩国,我们还要见证多少宝贵生命的消逝,才懂得正视精神健康,真正认识抑郁症?
挥之不去的忧郁是一种病,那不是性格特征,而是脑袋中的分泌出现了问题。你不一定要靠药物去复原,然而复原的第一步就是尝试不要独自扛下所有责任,让别人与你分担。患病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如果你还是不认为抑郁是病的话,其实那也不重要,只要这些负面情绪严重影响到生活的话,我们便有需要整理一下自己。
哭泣、咆哮、音乐、运动,甚么也好,躺著发呆也好,只要你喜欢,做甚么都可以。
李先生,累了便休息一下吧。休息过后,我们一起再找解决的办法。
等台灣也合法了開點Marijuana給他可能有幫助
曾经的抑郁经历,以至于现在看到相关讨论还是觉得有些窒息
每次都靠音乐挺过来了 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
抑郁随时可能吞噬我。休学在家的这一阵子倒是也稍微找到了一些能为之活下去的寄托。希望抑郁症患者都能多少感觉到一些世间的美好吧。
可是他發現自己身體健康,然後就安心了,啊?他怎麼就沒事了?
親切簡單清晰的文字 很喜歡
長路漫漫 慢慢來
经历过长达一个多月的抑郁,那种感觉真的妙不可言。就像从高处一层一层毫无规律的突然坠落,永远不会停止的崩溃感。
经历过抑郁才会知道同情与鼓励的重要
很大很大的狗
一只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