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一个完美的葬礼”。这是严搏非留给他亲手创办的季风书园的话。
从2017年4月预告了自己的死亡开始,在历经了两百多天的漫长告别后,这家曾在上海屹立20年、被奉为这座城市思想地标的季风书园,在这一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关店的原因颇有些荒唐。季风书园在上海的两家店铺,一家总店租约到期、不获续约,计划搬迁时却因为可能的新房东都“接到通知”不愿出租店面,而无处容身;另一家社区分店因为与咖啡馆联合经营,因违反“无证售书”规定被查,但正式向官方申请“图书经营许可证”又不获批,因而被强行执法关闭。有钱投入,没有清晰的明令禁止,但遇到的种种阻挠,令书店就是开不下去。
季风由此,从一个曾在上海开过8家分店的著名独立书店,走到最终落幕的一天。1月31日,是这场漫长葬礼的最后一刻。端传媒在书店现场,记录下它生命中最后的12小时。
这一天以寻常的样貌开始:早上9点前,季风书园的工作人员陆续来到了书店门口。一位店员按下白色按钮后,铁门缓缓升起。店员们一如往常地换工装、开电脑、签到打卡,然后照常开灯。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空间。这一天晚上,灯光比平时多延续了1个小时,然后彻底熄灭了。
这一天,很多很多的读者来了,与书店牌匾和祝福墙合影留念。他们在这里留下笑声、哭声、欢呼声,还有店员们自嘲的“梦破碎的声音”。对很多人来说,消失在寒冬中的,不仅是季风书园本身,还有这里的集体回忆,这回忆中包含的有关公共场域的理想、人文精神的真义。
当它最终消失时,他们几乎觉得,它构成过一个时代。
季风吹进来
10:00 a.m.
“今天书架上的书快没了,读者来了该怎么办?”面对空荡荡的书架,店员倪老师对同事说。她是季风的老员工,曾为季风服务了19年。因为资历深,大家都叫她一声“倪老师”。
“不用担心,库存不少,”负责书店图书出入库工作的李晔答复她,“就是不知道今天会来多少人。”
像往常一样,早上刚开门营业时,800多平米的书店,人并不多,在季风五大图书区内,总共站着十几位顾客。空空的书店里最醒目的,就是那面贴满了白色留言条的玻璃墙。
10分钟后,走进一对父子,径直走向了这面玻璃墙,开始拍照。
“最后一天,特意带孩子过来看下。”父亲说,他们在这买了很多年书,很欣赏季风的人文氛围。
孩子身高渐渐抵到父亲腰部位,好奇地问:“什么是人文?”
“人文就是叫你如何做人。”
2017年4月21日,季风书园传出约一年后将会关店的消息。曾经的读者们抓紧时间,从四面八方赶来。除了买书、读书,他们还领取书店提供的便签条,写祝福,贴在有蓝色衬底的玻璃墙上。这面玻璃墙成了季风过去近一年来,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它的顶端贴着一句话,恰到好处地收拢起留言:“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些闪耀的思想,请最后一次回到我的脚下。”
玻璃墙旁边的倒计时牌,从“第283天”开始,一天一天,倒数到了“第000天”。
这是季风总经理于淼提出的“天鹅计划”——他希望在书店走向终结的最后时刻,请读者用这种方式表达告别,也见证告别。告别的仪式不止如此,在确定关闭之后,书店还策划了“季风时代二十年”纪念活动,计划举办20个人文主题的讲座,对应过去20年每一年的流行思潮和社会问题。
它们依次谈论邓小平、网络文学、中国阶层分层、司法体制改革、环保运动、辛亥革命、女权、科幻、21世纪全球困境等等议题,其中由学者秦晖和雷颐主讲的两场,被官方要求取消。
季风的创始人严搏非说,他希望季风的告别,“是一场美的、优雅的、有尊严的告别”。
就像季风的开始。
“万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风吹进来。”
1997年,曾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工作、研究科学哲学史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严搏非告别体制,与朱红、何平合资,在上海陕西路地铁站内,租下了一间40平米的小店。一家有8000多册图书的季风书店破土而出。
“万物皆有裂痕,但是季风吹进来。”在一篇采访中,上海学者王晓渔把科恩Anthem的歌词演绎成这样一句,送给季风书店。
正像是严搏非的心情。在2013年一次与北京万圣书园的创始人刘苏里的对谈中(发表在《号外》杂志),他谈到,若不是因为八十年代与1989的剧烈变故,自己不会想要开独立书店。
“如果不是八十年代末那场变动,你会开书店吗?这是一件很可疑的事。”严搏非当时问道。
“百分之七八十不太可能。”刘苏里答。
“我也不会。”严搏非觉得,在那场民主运动失败后的90年代,中国大陆突然冒出一批此前与书店完全无关的人办书店,是一种“自然的过程”——“你是这样一个人,就会这样去选择。”严搏非说。
仿佛是回应时代留下的伤痕与幻灭,整个1990年代,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们不约而同地办起了独立书店。贵州的西西弗书社(西西弗书店前身)、北京的万圣书园、北京风入松书店、上海季风书园、南京先锋书店、广州的学而优书店……它们在中国大陆像雨后春笋般拔地生长。
他们希望以办书店的方式抵抗平庸,在闷声发大财的时代,撑起一方公共空间——“自由世界的基石”,也与新华书店这样的正统建制秩序对抗,为知识分子创造一个民间讨论的思想场所。
1997年创办的季风书园,很快成了上海知识分子与青年人流连忘返之地,大家在季风畅谈哲学、历史、空间,关切时局。私下里,严搏非也经常举办饭局,邀请知识圈、学术界、媒体圈的人一起加入。“隐隐地,大家形成了这样的共同体,”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讲师梁捷对端传媒说。
2005年前后,在一次知识分子的饭局上,彼时还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博士的梁捷结识了严搏非。第一眼看到严搏非后,梁捷觉得,他就是一个“挺普通的人”,但“特别有学者气质”,深入了解后,他又发现这个城中著名的书店老板“完全不是一个商人”,“他把自己看作知识分子的一员”。
梁捷曾经带着自己创办的纯公益杂志《读品》来找严搏非,希望能借助季风陕西南路店的咖啡长廊举办“读品沙龙”,畅谈哲学、公共议题。严搏非马上答应了,“他对年轻人非常支持,”梁捷回忆,对于有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严搏非会不遗余力提供帮助。
梁捷对端传媒回忆,但严搏非不是一个在财务管理上足够精明的人,“所以,到了2008年,他遭遇了那样的一个困境。”
2008年是季风书园在上海遭遇的第一个生死攸关时刻。那时,他们遭遇了独立书店的经营难题。
困顿的回响
11:10 a.m.
一过11点,季风书园的人流增多起来。过去20年的老主顾忻老先生也来了。
70多岁的忻老,声音洪亮,说起话来一副学者气派。他曾是上海本地一间高校的院长,从事城市经济研究,他常来季风书园一期期地找《书屋》杂志。最后一天,他还是在角落找到了一摞《书屋》杂志,抱起来去付钱。
这本以“读书人的心灵家园”、“思索者精神领地”为标榜的杂志,自1995年创刊以来,忻老就一直坚持购买、阅读。“这本杂志其他地方买不到,只有季风有。”
听闻书店要关门,忻老觉得费解:“目前(在)上海季风这样的书店是没有的。”
“这样的书店”是怎样的书店?忻老解释:“兼容并包,古今中外、各个流派的书都能找到,有些书在新华书店找不到,在这里是可以找到的。”他说着叹了口气,“关掉很可惜啊。”
季风的最后三天,忻老每天都来,也亲眼目睹了1月30日晚读者在黑暗中告别季风的盛况。
忻老记得,这晚季风被强制停电、停水,原本这天要举行读者告别会,但在官方干扰下取消。300多位读者依然到了现场,忻老也在,他看着大家拿出手机荧幕和手机电筒,照亮了书店,然后一起唱歌、跳舞、弹琴,爆发出阵阵欢呼和掌声。“那些光就像是萤火虫,很壮观。”他说。
“马克思当年认为最黑暗的时代是出版不自由,他写文章针对普鲁士的出版限制,西方争取了十几二十年实现了出版自由,我们现在差远了。”忻老说。
“那些光就像是萤火虫,很壮观。”他说。
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仪式中,季风遭遇了不少“匪夷所思”,停水停电只是一个缩影。
比如1月30日,上海当局听说读者要自发给季风书园办告别会,提前了一天就有至少10名警察、2只警犬出现在上海图书馆地铁口,盯着正对面的季风书园。当天下午5点过后,书店总经理助理沈乐慧接到了一张《设备检修通知》——通知说,有关部门将在5点半,也就是不到半小时后,对季风强制实行停电、停水。这份所谓的“通知”仓促到未来得及盖上公章。
来自当局的干扰是季风最终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不是季风唯一的困境。
在2003年之后,季风的经营状况由鼎盛时期开始回落,从当时每天销售量4万元到今天关店之前的每天1万元,书店已经苦苦支撑了相当长时间。实体店铺租金上涨、网络时代纸本载体面临重重挑战,加之价值观大规模的退潮和庸俗化,依附实体商铺、传统纸本、尤其强调人文思想的独立书店几乎与时代大势相悖,在一波波冲击下,尤其是2008年之后,独立书店开始走向分化、面临急剧收缩的困境,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在租金一次次上涨后,2008年,昔日强盛的季风书园走到了诞生以来第一个命运攸关的时刻。当时,书店陕西南路店的租约到期。对于严搏非来说,这家店意义不凡,季风的影响力是在这里确认下来的:它从规模、销售以及承载的思想文化类图书品种,都显现出季风鲜明的辨识度。
然而,书店产权管理者上海地铁公司要求加价,租金涨到了这家旗舰店几乎的所有销售额,季风完全无力承受。在季风20年纪念刊物《风的回响》中,严搏非也承认,当时地铁公司要求的价格并不过分,那是当时上海淮海路地铁商铺的正常价格。
为了说服地铁公司,严搏非当时准备了详尽的、讲述季风过去10年与地铁成长的历史,希望以季风为地铁带来的许多正面及外延的价值争取到原价续约。但没有成功。
2008年末租约就要到期,所有人都觉得关闭这家季风最重要的分店已成定局时,戏剧性的转变发生了。
2008年9月10日,上海《文汇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长文《“季风”将吹向何处?》,表达了对这家危在旦夕的书店的同情。这篇长文,直接将季风书店能否被留下的问题,变成一个公共议题,相关的激烈讨论席卷而来。用严搏非的话说,“几乎一夜之间,全上海的媒体都动员起来了”。
青年人几乎打算要用连署静坐的方式,在地铁站声援季风书店了。“坐而清谈的时间太多了,这次让我们知行合一来捍卫自己的生存环境吧!”网络连署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季风老读者的“小转铃”(网名)在豆瓣上敲下了一首诗,引来了无数的跟帖和1500多人的连署。
最终,“静坐”一事被严搏非拦下,他不希望让事件政治化。10年后回看,当时要为保卫季风而静坐的年轻人,显得不可想象:“这些富足中长大的青年是‘自然正义’的,他们没有对官方的恐惧,也没有当今社会普遍的犬儒和世故。”严搏非在《风的回响》中写道。
今天看来更不可想象的是,体制内的官员也发声了。在看到《文汇报》的头版报道当天,上海新闻出版局一位上任不久的新局长,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决定为季风书店的经营发声支援。
最后,在媒体圈、青年学生、体制内官员的共同呼吁下,由时任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写下批示,让季风书店终得以与地铁公司以原价续租3年,租约风波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又经过10年风雨,2018年,季风再遇困厄,这一次世势已经大为不同,而它再难为继。
浮标沉没了
12:00 p.m.- 3:00 p.m.
志愿者们给忙碌的店员送来午餐。这时,店员牟芝颖正在一个角落清点徽章。
过去几个月,季风书园自制了徽章和二十周年纪念手账作为暂别的信物。牟芝颖说,季风书园希望在这次告别后,读者能凭借信物与它他日重逢。她从500多个徽章中拿出100多个,发给在场的读者。另外425个早早地被预定好了,并在这几天寄给了全国各地的读者。
1989年出生的牟芝颖来自浙江台州,在上海读高中时就留意到了季风书店。她说自己是被店内的人文讲座吸引进来的。“在这里,你听得到有关书背后的生动故事”,牟芝颖说。从那以后的整整10年,她持续关注着这家书店,经常在书店参加讲座活动。
2017年2月27日,她在网上看到季风的一门人文讲堂课从2999元,骤然降至199元,“我觉得这个改动特别大”,便去打听。彼时,季风书店内的工作人员悄悄告诉牟芝颖:书店快要关了。
牟芝颖很震惊。她说过去10年,自己目睹上海的民营书店越来越少,在听到季风这家经营了20年的书店也行将就木时,觉得难以接受,“本来就剩这一个了!”即将硕士毕业的她当即决定,一毕业就来季风应聘,陪这个她关注了10年的书店,走完这最后一程。
午餐时间过后,书店门口开始围满人。
戴着蓝色帽子的吴老先生站在店门口。他今年84岁,特地赶来与季风告别。
“我家差不多有8成书是在这里买的,”吴老先生说。2017年10月,他听说书店要关门的消息,没有在意。到了今年1月份,路过季风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书不多了,才意识到这个消息是真的。最近半个月,老人来了4次,“可惜就要关了”。
他看到旁边有季风的店员,一把抓住。
“书店还能留下吗?还有可能吗?”
“我们无能为力了。”店员说。
“书店关门太可惜了,你们要给李强(现任上海市委书记)上书啊,他还是开明的。”
店员摆摆头:“我们努力过了,没有音信。”
老人家强调说:“一次不行,就再试试,要有毅力!”
书店负责人于淼也来了,还带来一个名叫王永智的客人,他们笑着谈论的,是在店外遇到的很多便衣警察。
王永智,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王五四”,一个近年在中国社交平台上针砭时弊的活跃时评人,文章由于一针见血,常以光速被转,广为流传,而后秒速被删。季风要关门的消息,最早被大众知道,就是从王五四的一篇名为《刚拆了青楼,又关了书店》的文章中流传出来的。
在那篇文章中,王五四说:“上海季风书园(上海图书馆店)因为某些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实际上不可描述的原因不得不关门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同一天,季风书园在其官方微信号公布了将要关门的消息,但随后,连这条消息也遭到删除。
2012年到2013年这段与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种程度上是严搏非彻底退出季风换来的。
于淼曾一直试图挽救季风。今年46岁的他,在2012年季风面临严峻商业压力的情况下,注资300万,从严搏非手中接下了书店。他曾有丰富的公益和商业经验,与严搏非彼此信任,他们都觉得,书店通过拓展不一样的客群,可以继续生存下去。
于淼首先把季风的定位,由此前较为纯粹地面向知识分子销售书籍,变为向更广阔的公共空间延伸。“书店提供的是一种知识,一种观念,是思想。”于淼说。在承袭严搏非专业的选书风格时,于淼也开始办更多的讲座,举行更多读书活动,话题更广,种类更多,吸引更多外延人群。此后的季风,不仅是知识分子圈的精神家园,而更逐渐成了上海市民的一个公共空间。
从做公益开始,于淼就一直坚信,要通过民间组织的努力去弥合政府和民间断层,消除误解。因此,他并不抗拒与政府合作。刚刚接手季风时,上海官方的宣传部门还帮忙让他以较低的租金租下了上海图书馆店。2013年,季风在官方的扶持下,还得到了资金,与在上海书展亮相的机会。
于淼对端传媒回忆,几年后他才知道,2012年之前,大环境已经不像2008年那么友好;而2012年到2013年这段与上海官方的“蜜月期”,某种程度上是严搏非彻底退出季风换来的。“当时要求严老师不能站在前台”,于淼说,此后严搏非真的不再代表季风发言,“真的没有站在前台。”
好景不长。也许是官方发现于淼主持的季风,并没有令人放心,也许是随着举办活动越来越多,书店的立场越来越显著,官方开始感到警惕,书店一些正当的权益也开始遭到剥夺。
从2014年开始,季风的在上海书展的摊位开始变小,到了2015年季风再次申请参加书展时候,就遭到了明确拒绝。过去媒体常常报道季风的活动,也遭到了禁止。“这些都是信号。”于淼说。
但于淼并不打算妥协,从来都没想过把季风发展成商业书店的他,只希望做一家自己喜欢的书店,能自由地呈现自己的主张。于淼强调,并不是说季风需要有明确的对抗性,但如果自由呈现也无法实现的话,就违背了他的初衷。他办了更多的活动,继续让季风转型成公共空间,“不断酝酿,不断发酵”,将季风的公共性推到了如今的高潮状态。
影响到生存,且不可抗拒的强大压力,始于2016年底。
当时,于淼一位上海某社区开咖啡店的朋友,向他提议,可以在咖啡店加入“书”的元素。“这当然很好,”于淼对端传媒说,他当时正希望季风书店朝着社区贴近。
两人一拍即合,季风为这家咖啡厅提供了近2千册图书,并联合挂牌举办讲座。这个思想交流的人际空间开始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但经营了两个月后,它被官方叫停。
2017年3月16日,于淼发出了一条微博:“在市内文化执法总队和公安部门的联合执法下,我们试行两月的季风浦东社区店终于宣布夭折。”当时,于淼屡次申请图书经营证不获批准,而官方同时以社区店“无证售书、突破法律底线”为名强制要求关店、罚款。
同一个时间,季风书园的总店上海图书馆店租约到期,房东坚持不再续约,于淼必须开始为季风找新店。他遍寻上海各处,也不乏主动上门来邀请进驻的人,但每一次都是双方谈妥意向之后,第二天对方就打来电话说抱歉,说接到通知,无法出租给季风。
偌大的上海城,季风真的没有找到容身之地。租约到期,关门结业。王晓渔在接受采访时说,季风的消失就像一个浮标,反映时代的指针。它部分和市场有关,部分和时局有关。
死亡的立场
7:30 p.m.
书店创始人严搏非来了。他待在办公区,和工作人员以及志愿者沟通终场事宜。偶尔有一两个读者拿着书找到他,请他签名、合影。
书店的忠实读者沈浚哲也来了,捧着一本许纪霖所著的《家国天下》来找他签名。
“我不是这本书的作者,不大好吧。”严搏非笑着说。
最后的告别时刻近了。
民谣歌手莫染、荷马来了,于淼让出座位给他们。他们唱起一支《光阴的故事》,“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全场的读者一起加入合唱。
一位读者打趣说:“老板没位坐了,倒像个书友了”。
“店要关了,老板没了!”于淼顺势作答。
刘苏里用“5个独立”诠释独立书店的内涵: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
在距离死亡还有43天的时候,于淼请来了刘苏里、严搏非和西西弗书店的创始人薛野,启动了一场关于独立书店生与死的讨论。那个晚上,他们三人回顾各自开书店的经过,探讨独立书店的内涵,寻找它们的生存路径,主题的名字就是:“独立书店生存有时,荣耀有时,牺牲有时”。
刘苏里用“5个独立”诠释独立书店的内涵: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他在谈论独立书店时,多次引用两个例子:菲茨杰拉德的小说里提到了一家老巫书店,生意并不怎么好,但一本《洛丽塔》被订购了400本。“一种书,一个书店,要开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卖到400本?”刘苏里自问自答:“因为预定过程中,传说这本书要禁掉。”另一个,是刘易斯写在《书店的灯光》中的一个作者。他写了一本书,结果被全球追杀,东躲西藏,很多国家都在保护他。然而,即使是美国的连锁大书店都没有卖这部作品时时,美国的独立书店率先开始卖这本书,不仅卖,还在店内大声朗诵它。
刘苏里说自己此次来季风,是为“致敬”这一家城市的精神地标,而不是祭奠这家书店。
“西方有西方独立书店的定义,我们有我们的定义,”刘苏里说,季风书园“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独立书店的典型”。“历史的逻辑总是要在某些事物上呈现出来,或者某些人身上呈现出来。”刘苏里觉得,季风书园就是这个时代的逻辑,它的生和死都是时代精神的展现。
西西弗书店的薛野则认为,季风的死亡肯定是重要的死亡事件,而季风的告别也不亚于莎士比亚的一场历史剧,“任何一个不来参与到这场告别的人就不能在中国被称为读书人。”薛野甚至说,“季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来表明自己是谁,表明自己的立场”。
严搏非最后发言,他说,希望季风书园的命运,不会成为中国独立书店的普遍命运。
相信未来……吗?
9:00 p.m. – 10:00 p.m.
纪念活动接近尾声,书店内,响起舒缓的钢琴声。
一位带口罩的客人在店外与看守的地铁保安发生了言语冲突,客人首先质问对方,“你拿着纳税人的钱,在这里干这种事,不感到可耻吗?”保安没有回答。
于淼和店员们站在书店中央,深情朗诵济慈的《夜莺颂》。朗诵过后, 于淼发表最后演说:
“这是最后一刻,我们283天倒计时的最后一刻,也是季风上图店五年生存的最后一刻,是季风在上海二十年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我气力用尽的最后一刻。
如果说季风二十年在上海精神文化史上留下了什么,我想首先是一种纯粹,由民间自发追求独立思想和追求真理的一种执着状态中的纯粹。它给了我们很多力量和勇气。另外留下的,就是一个伤疤。伤疤里面,你能看到无知和荒谬。这个伤疤已然形成,它无法愈合,我们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我进入季风五年,我叫于淼。这五年我没有遗憾,因为我亲身参与并推动了一家实体书店向公共空间转化的努力中,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做我们认为正当的事情,这是这个社会给我们子孙应有的状态。
我非常感谢季风创始人严搏非老师,他创建了季风书园,为我们贡献了如此重要的一家标杆性书店,感谢他对我的信任。我感谢我的同事,季小风们,她们才华横溢,充满勇气,和我共同完成了这场长达283天的优雅、从容的告别仪式,我希望她们把季风的精神体现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我更感谢所有参与季风的读者以及支持季风的朋友们,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才有季风存在的价值。你们、我们甚至还有官方,我们共同塑造了一段不俗的历史。
季风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把我们对美的期待化为了一粒粒种子,是种子,它自然会成长。我想说最后一句话:过了今夜,上海再无季风书园,但季风会不断吹拂,我们再约未来!谢谢各位!”
于淼下台,理了理衬衫的领子,又说了一句:“不哭!”
话落,全场掌声雷鸣。一位读者大喊:“牛逼!”于淼回应:“一起牛!”
在难以名状的气氛中,所有人一起喊:“相信未来!”
“这个伤疤已然形成,它无法愈合,我们只能跨越,我期待跨越的那一刻。”
11:00 p.m.
“你们满意了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十点关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店内是漆黑一片,只留下由几节电池供电的装饰灯,在黑暗中透着点点余光。仍然有读者不愿离去。保安和警察陆续进入店内,提醒读者尽快离店。
“你们快些,快些,地铁口就要关门了!”店外的保安对店员们急吼吼地说。
收银台前,店员在为最后一位顾客打包书本,塞进他银灰色的行李箱里。
办公区内,于淼打完电话,拿起双肩包,摆摆手,示意店员们先行离开。店前的两道安全门缓缓落下,放下三分之一时,于淼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读者和店员在门前合影留念。
店员万川突然大喊起来:“你们满意了吗?这个世界会好吗?会好吗?会好吗!”
说完,他拿起了一个啤酒罐子,重重地摔在店门前。这个一小时前还在轻声弹奏民谣的大男孩,在声嘶力竭之后,痛哭起来,旁边的同伴俯身安慰。店门前,酒水汩汩流出。
于淼以为是手机碎了,“手机明天给报销”,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原来是啤酒罐子,不碍事”。他对万川笑着说。
“走吧,就走吧,就这样了。”于淼拍了拍季风同伴的肩膀,没有回头看已经关闭的店门。
晚归的店员,在冷风中叫着打车软件,搓着手,互相聊着天,一如夜归的日常。
此刻,淮海中路不见行人,一辆警车呼啸而过。
( 特别感谢 Alex、HAO、Jack 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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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遗憾
很赞佩那个老板!
在这个环境只能开「北京万圣旨」书店!
實在慚愧,以前竟然不知道這家書店。以前在上海的時候沒有去拜謁一次,太遺憾了。無語凝噎。
价值观的沦丧与庸俗化!
这篇写得好。最近流行佛系,面对这家书店的无奈死亡,我们除了佛系还能做什么呢?
娱乐至死的年代,纸质媒体都不断消亡与庸俗化,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书店。
这个世界会变好吗?只要人类还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好。
他媽的共產黨。
可惜不在上海。
写的很美,可惜从来没有去过上海,没有机会去这家书店了。
独立于政治、独立于权威、独立于市场、独立于读者、独立于自己
強權控制一切非官方非體制力量的邏輯,製造出這樣的事件是必然的。但必然並不意味著我們無計可施。我們可以堅守,可以等待。堅守心底的獨立,等季風來。
季風書園已經在山東濟南開了新的分店,只是不知道功能上能否和以前一樣了。
他们,无耻独裁者,绝不会就此罢休,总有一天,新华书店将再次全面占领你国
這是時代進步背後難以看到的退步
這就是新時代……
@Silent 耳語者在北京萬聖書店還有
好文,為端傳媒一眾員工打氣
希望能夠堅守僅餘的新聞自由,讓我們一眾讀者看到真實、有深度的世界
你载出千万花的一生 四季中径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万人群独行 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
这些文章才称为深度 不要把深度泛化了谢谢
《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私人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网上就再也买不到了,一周之前和朋友去蓝旗营的万圣书屋在一个角落看到二十多本堆在货架上,非常高兴的抱了一本回家。几天之后就听到季风关门的消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无处避秦。
感谢这篇文章,身在海外无法去纪念一下略有遗憾,一个一个的现实都在告诉我们西朝鲜既在眼前也在未来…
乐观一点吧,总有一些东西会被保留下来的,there will always be keepers
對臺灣年輕人來說,這事件的發生簡直不可想像;對中老年人來說,彷彿回到四、五十年前………
編排跟取材角度都非常貼近人心,感受到那種無可奈何跟燈號熄滅後,暗藏在灰燼中的火苗。
这种看似软弱的坚持总是让人心软。
就知道会写深度,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有温度,有温暖。希望三四线城市能开始这样的篇章。
News is the first rough draft of history
可以看出,這篇文章真的是用心之做。
謝謝端。
來台灣開啊
北京三联说是马上装修了,问之后什么时候开门也说不知道……
好看
谢谢端传媒对这个时代的记录
2012年對於中國大陸的公共空間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此後庸俗空洞但粉絲眾多的鮮肉明星被官方推上前台擔任各種引路人,而自由獨立思想之載體則被加上一層層枷鎖,直至沉沒⋯⋯
遗憾于没能去这家书店
西西弗倒是每年都回去,非常喜欢。纸质书所带来的感受永远不会被电子书所取代。
希望好书店越来越多,希望这个世界不要让我们失望。
台灣這幾年也關了好多家書店… 卻是和市場比較有關係 季風書園這類的店若開在台灣應該還是會很受歡迎吧
抱歉漏字了,那个写照后面还要加上“的代表”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我想,这就是当下中国乃至世界的写照。而书店,仅仅是这个时代的写照。而当一件事情,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往往标志着不知是什么的开始。
一場死亡事件就是這個時代的浮標。它反映了一個時代的方向。或許記錄下歷史的須臾片刻沒有什麼,但我們爭取學著在這個最壞的時代,努力向善。
「你們滿意了嗎?這個世界會好嗎?會好嗎?會好嗎!」
愈发感受到端传媒的珍贵。谢谢你们坚持了下来。要是端传媒再没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令人感叹唏嘘,最好的商业时代,最坏的文化时代。
讀後深感動容,令人心折。感謝小端們的努力!
面对黄昏你还有信心吗
新极权主义又再次诉诸极权主义原型,我们又在走向哪一个时代呢?当公共讨论被彻底磨平,每一个人都被迫追求原子化的物质幸福生活,未来真的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