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小鹿
六月底的一个清晨,我从厨房的窗户向外望去,发现后院有一只小鹿,在那棵大梨树下。我们的农场位于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州,四周被田野与树木环绕,时不时有野鹿来院子里觅食。但像这样独卧在草丛间的小鹿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兴奋地拿来胡萝卜,想试图接近牠。当我抵达后院时,牠已离开。
当时我怀孕17周,那个清晨,我肚子有一些不舒服,打算去妇产科医生那里检查一下。在去诊所的路上,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祥预感,但又因为刚刚看到的那只小鹿而感到一丝安慰。
到了诊所,因尚未预约,护士让我先在候诊室等待,她会向医生通报我的情况,再看医生有没有空余的时间。先生原本陪我一起在候诊室等候,恰巧他的办公室就在同一条街上,于是我让他先去工作,有什么事我再和他联络。
与先生告别后,我镇定地或是故作轻松地翻阅著杂志,在杂志上还看到一位老友的采访,我觉得自己好像只不过在等一辆火车。候诊室的角落里的确有一辆木头玩具火车供小朋友们玩,上一次来这里产检时,带著我两岁的女儿来,她开心地玩著那辆火车,但我等的是另一辆火车。
与此同时,我的小腹隐隐作疼,下体流淌著令我不安的液体,从前一晚就开始了。我心里默默地做著最坏的打算,但又不敢将那个念头具体化。去尿检时,我才发现,或许最糟糕的可能性已经发生了。
护士立马将我带到医生的诊室,医生的表情比以往复杂,多了份忧虑,但仍然镇定而关切。我坐在那台检查椅上,两周前我也坐在这里,看到屏幕里那个手舞足蹈的小家伙,听到他/她万马奔腾般的心跳。而这一次,在屏幕上我看到了至今一直定格在我脑海中的一个画面:弯曲的脊椎骨,静止的,停留在产道上,我的孩子。医生摇著头,脱下手套,手扶著我的肩臂,安抚著我说:“很可惜,已经晚了,这个孩子已无法幸存,非常抱歉。”
我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私密而温馨的小房间,我坐在一张柠檬黄色的沙发椅上,墙上有一些新生儿的照片。医生告诉我,我可以通知我的先生过来,还交代了我一些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的眼睛与耳朵模糊而颤抖。
很快先生就来了,他的眼睛已泛著泪光,我们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抱头痛哭,而是被凝固在一堵巨大的水泥般生硬灰暗的悲伤之墙内。我的身体僵硬而紧绷,这个孩子还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泪水自动涌出,无需添加任何额外的情绪。
15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医院,在这座小城的边缘。几周前我们才来这里参观过,因为我们的孩子可能会在这里出生,但是我的原计划是在家中生产。最终,我们的孩子的确在这里出生了,只不过,才17周,男孩,8.5厘米,15克,没有生命与呼吸。
生产的过程奇妙地与生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如出一辙。产房里,助产士帮我拿来饮料,为我准备好热水袋放在我的腰上止疼,先生陪伴在我的身边,鼓励著我。我一边尽量使自己进入分娩的过程,专注地呼吸,希望能把这个孩子生出来,而另一方面,那个脱离的我,旁观著这个处在悲伤中的勇士,荒诞而神圣。
黄色蝴蝶
孩子被顺产出来了,助产士将他带去清理。当她问我要不要见见孩子时,我完全无法消化这个问题,这是我头脑中的盲区。这突如其来的糟糕的一天,让我无法应对,却又不得不应对。极度脆弱与处于惊慌中的我,无法思考与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在中国出生长大的我,对婴儿尸体有一些恐怖的联想,如漂浮在河流中的被抛弃的女婴,引产堕胎后的医疗垃圾等。这些联想,让我在那个当下很难去接纳他与直面死亡。当助产士用孩子一词形容他时,我甚至有一些抵触。可母性的本能,让我想看看他,我的孩子,想更坦然地接纳未知与死亡。
助产士了解我的恐惧,她贴心地安抚著我,向我描述他的样子。通过助产士的描述,我脑海中那抽象而黑暗的恐惧,被淡化成一个安睡小婴孩的样子。我准备好了,我想看他一眼。先生还是选择不去面对,我并不觉得惊讶。护产士说,她可以给孩子拍下照片,放在一个信封里,以后若是等先生准备好了,他可以去看。
助产士说她去把孩子打扮一下,一会儿带来门口,我可以去门口看他。那几分钟的等待漫长而沉默,轻轻的敲门声后,护士将门打开,我走向门口,看到了捧在她手心里的,我的孩子。助产士告诉我,他是个小男孩。我的小男孩,躺在一块碎花棉布上,像是从祖母的手缝棉被单中裁下来的一小块。他的姿势很安宁,像是沉睡中的小天使,侧躺著,弯曲的小腿,他的眼睛紧闭著,我隐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先生的样子。他的身边躺著一个手工编织的黄色蝴蝶,那是留给我们的纪念品,有些 kitsch 的可爱。看到他,我的心是破碎而完整的。令人心碎的,17周大刚成人形的无法幸存的小婴孩。我的,亲爱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他。
因可能还有残留的胎盘在子宫内,为防止感染,我还需要做一个手术。这是我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它比我想像中冰冷。我仍在继续这一天,这突如其来的糟糕的一天,我感受到了被命运牵制与面对生死时,人的无可奈何。
手术后,我躺在病房里,窗外是夏日茂盛而葱郁的大树,天很蓝,飘著大朵大朵的白云,时聚时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插著白云翅膀的飞翔的小天使。助产士送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张印著他的手脚印的出生证明,以及放著他照片的信封与相关阅读资料。
那张出生证明上有一段摘自《小王子》的段落:
“当你在夜晚抬头看著星空,因为我住在其中一颗星球上,因为我在那颗星球上对著你笑,对你而言,就像整个星空都为你而笑一样,你拥有了为你而笑的整片星空。”
在那天之后,我经历了恐怕是人生中最悲伤的时期,也意识到这伤痛的深远,或许是挥之不去的。一个雨天的午后,那只小鹿又出现在后院,牠正躲在草丛中躲雨。不一会儿,牠的妈妈也来了,画面甜蜜,妈妈温柔地舔著小鹿的耳朵,小鹿跟随著鹿妈妈的脚步,穿过在雨水中疯狂生长的杂草,跳跃在落日金色的余光中。我一直期待著能再见到那只小鹿,看到牠就仿佛看到了我的小男孩。而我和他尚未真正告别,还有一个葬礼在等著我。
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我已哭不大出来了,泪腺在罢工。我的身体比刚发育的少女还要尴尬,塞进一条高腰牛仔裤里,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一些多余的部分,又多又少,少的是他那15克,多的是那几个月间攒下来的那些期许、焦虑与奇怪胃口。
我的头脑在反复思考著生命与死亡,思绪飘得很远,又走的很深;可我的身体却不得不让我停下来,静止地,缓慢地去体验那种脆弱与挫败;我的心呢,其实是支离破碎的,向来较随心所欲的我也因而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到的是什么。我在各种打算之间徘徊,逃离这里,搬回城市,去另一个国家,还是回国,我们是否还在期待一个孩子的到来。
集体葬礼
几个月过去了,医检没有关于他的死因的答案,我自己也停止了对那个答案的搜索。他的死亡是难以解答的,没有具体原因的,是命中注定也是偶然的不幸。孕中期的意外流产比我想像中更普遍,在我经历了它后,先生的奶奶与身边的朋友都纷纷向我讲述她们类似的经历。
先生的奶奶在擦窗户时不小心从高处落下而失去了她腹中婴儿,那会是她的第四个孩子,那是她人生中最难过的一段日子。朋友在怀孕六个月时意外流产,她与他的先生把这个死去的孩子带回了家,给她取名叫米亚,他们搂著米亚睡了一晚,之后为她举办了葬礼,并下葬在一个美丽的墓园里。朋友现在有两个孩子,她会告诉她的孩子们米亚是他们的姊姊,对她来说,她一共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朋友,在怀孕22周时失去了她腹中的小儿子,她在院子里种下一棵苹果树,纪念他,几个月后她又再次怀孕了,是个女孩。这两个朋友都告诉我,当她们再次怀孕时,才真正释怀。
我逐渐接纳这份永久性的悲伤,生活仍在继续。我不得不承认,我找回了久违的自在与轻盈,我又可以做自己了。我不再像孕期中那样神经紧张,对未来充满担忧,我对未来开始有了更多的憧憬与不同的想像。我满足于此刻的生活,我的小家庭,两岁的女儿已足够可爱甜蜜又捣蛋的令我焦头烂额。我质疑自己现阶段是否真的能照顾好两个孩子,那意味著更多的挑战与自我牺牲,再当三年全职妈妈,天啊,不要!
或许,这场悲伤与不幸反而将我带到了更开阔自在的境地。在儿女双全的家庭生活与更独立自在的生活间,此刻我会选择后者。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经历死亡,发生在我身体内,与我的生命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另一个生命的结束。如此接近死亡,也让我更接近生命本身,那份失落也让我更加珍惜并满足于我当下所拥有的。
当那份集体葬礼通知书终于抵达我的邮箱时,四个月前那天的记忆依旧清晰,被深藏的悲伤却已不再令人发痛。我和先生都犹豫是否参加,因觉得已经与他告别了无数次了,便决定等当天再看。
葬礼日到来,是晴朗的秋日,葬礼在午后两点,当我们抵达殡仪馆兼墓园时,女儿还在睡。我们小心地将她从车里抱出来,她在半梦半醒间与我们一起来到了殡仪馆。我也如半梦半醒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墓园,好像是在大卫林奇电影中的某个场景里。一位身穿制服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向我们点了点头,她是位个头矮小的老奶奶,表情严肃而神秘,她伸手指向一扇门。
这扇门把我们带进了告别室,这是一间可以透进阳光的安静的房间,两位神父向我们点头表示欢迎,一位是穿著白色祭服的天主教神父,另一位是穿著黑色祭服的新教神父。几对情侣或是夫妻坐在成排的靠背椅上,他们悲伤的神情让我立马能够明白。有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枝红玫瑰。房间的另一侧坐著两位年长的女人,其中一位带著吉他。
多瑙河支流
我们坐了下来,这时才发现房间中央的神台上摆放著两个白色的盒子,是迷你的棺木。我竟然感到一些意外,想到孩子的骨灰就在那盒看起来神圣而洁白的盒子里,我的泪水无法停止落下。安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克制的抽泣声与纸巾塑料包装袋的声音。我与先生握紧著手,女儿靠在爸爸的肩头,仍处在半梦半醒中,眼睛眨巴又安静的样子,如小天使。
门被关上,告别仪式开始了,捧著吉他的女人弹奏了一首优美的曲子,之前离开了房间的神父们再次走进了房间,殡仪馆工作人员摇晃著香炉。两位神父分别致词,关于生命与死亡、神与孩子、期待与悲痛;另一位女人念了一个关于悲伤的童话故事;我们祈祷。
随后我们拿著蜡烛被带到墓园里,一处专门埋葬安睡小天使的地方,地上已有一个挖好的坑。神父再次致词,阳光很耀眼,我戴上了墨镜,女儿仍靠在爸爸的肩头,安静地参加著这场葬礼。殡仪人员手捧著白色的小灌木,用绳子系好,小心而庄严地将它缓缓地降落入坑中。我的心也跟著一起落下,获得了一份安然。我们逐一前去点燃蜡烛,放在墓边,洒上一把土,一勺水,然后凝视著,亡灵的栖息地,小天使的安睡之处。
离开葬礼时,我感到了一种更彻底的释怀,如尘埃落定。这是一个美丽的墓园,不远处就是阿尔卑斯山,一侧是碧绿的因河,多瑙河的支流。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息之处。
最后,是我想说给他的话。
“我的孩子,我们给了你一个暱称叫 Bambino,我们的小鹿斑比,我们的儿子。不知是你是我还是命运,突然改变了主意,将你变成一只在田野与林间奔跑的小鹿,藏匿于云层的飞翔的小天使,繁星中的一颗亮晶晶的星。昼与夜,林间,云中,星空里,我能看到你。愿你有甜蜜的浆果与清香的野草,柔软而坚毅的羽翼,还有光。可惜我没能将你捧在手心里,灵敏的小鹿,遥不可及的小天使与星辰。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想我并没有真正失去你。你与我,我与你,个与整,分与合,聚与离,如果抛开时空,是永恒与一。”
几周后的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又来到了墓园,带著白蜡烛,小株红玫瑰与小鹿。
一个很让人心痛却又非常温暖而美好的故事,愿他在天堂过得开心。
谢谢分享,一切安好💓
你的勇敢与真诚让我钦佩。谢谢你的文字。
好文...
写得真好,看完泪流满面。微博关注Dee很久了。几乎在同一时间,去年7月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ta永远停留在6周大小。虽然平时说说笑笑,但其实心里一直无法释怀。
透過文字跟故事感受到了那樣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