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年改时代台湾人才危机:我离开,因为我想做一流学者

台湾养成的年轻博士,为追逐一流学者梦,离开“只想留住老人”的故乡;有潜力的优秀外籍学者,却多将台湾当“驴”,且骑且寻马。时间如浪花,渐渐淘尽上世纪的人才基础...
台湾的整个高教制度,一方面在冲国际发表数量在提升硬件,但另一方面,高校内部的制度文化却又极端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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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7年上路的年金改革,让台湾的小学、中学与大学教师都士气浮动,动摇国民人才培育基础。然而,台湾的“人才问题”,看在以往被认定为“顶尖菁英”的博士眼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继昨日的〈后年改时代台湾人才危机:基层教师能安心作育英才吗?〉端传媒紧接著推出〈后年改时代台湾人才危机:我离开,因为想做一流学者〉

学术市场情境独特,伴随著年金改革对大学教师退休金的巨大冲击,高教人才外流,看似与薪资体系的变动高度相关。但事实上,比人才流失更严峻的问题,是“人才断层”。

谈人才流失之前,先谈人才断层

在中研院院士、台大政治系教授吴玉山看来,台湾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留不住人才”,而是民众对于长期的教育投资已经失去兴趣。早年台湾大批学生出国研读博硕士学位,“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曾是高等学府蔚然成风的留学梦写照,1980年代后期,台湾留学生更占据了美国外籍生中的最高比例。

今年59岁的吴玉山,亲身经历过那个“去美国”的年代,如此认为:“日后台湾的各项发展,得力于‘海归派’很多,所以那时候一方面也有人才流失,一方面美国又替台湾造就和储备了大批的人才,这个菁英阶层对于台湾的发展太重要了。而1990年代以后,留学的数字大量减少,念博士的更大幅缩减,人才库要告罄了。”

在台湾学生对留学兴趣缺缺时,中国大陆学生取而代之,连续7年独占美国外籍生的鳌头,每学年留学生人数达到30万人以上。而台湾,反而成了近年来“亚洲唯一”赴美留学人数呈负成长的国家,愿意投入几百万台币攻读博士的留学生,更少之又少。吴玉山直指:“现在谈的问题常是台湾留不住人才,而台湾没有办法透过国内和国外的两阶段训练继续创造人才的问题,更为根本。”

在中研院院士、台大政治系教授朱云汉眼中,“出国人才的急遽锐减”也的确是台湾人才危机的重要表现。朱云汉分析:“确实现在台湾高等教育机构的主力,是婴儿潮那一代人,他们是战后出国受过最好训练后返国的一批人,他们在所有系所都是骨干。但未来五到十年,他们就会大量退休。”

元老级学者的第一波退休潮,已是正在进行式。有没有具备同样学术水平的一批人,能够补上这波学者退休潮后的空白?这种忧虑,是元老对新生代缺乏信心,还是真的确有其事?朱云汉认为,无论如何,若世代交替无法顺利进行,“未来台湾的学术竞争力会下降很多”。

吴玉山认为,无论是人才“留不住”,抑或在国外接受了良好训练的人才“不回来”,都和岛内大环境息息相关。经济增长减速、政治不确定,都会令已经从台湾走出去并追求成为“国际人才”的人有所顾虑。

为吸引人才回流,台湾科技部曾推出各式各样吸引海外人才归国方案,可惜未能完全奏效。一来是方案给出的补助金额被外界质疑欠缺吸引力,且人才网罗趋势,明确指向“有意愿进入三大科学园区工作”的理工科博士。理工人才创造高产值这毋庸置疑,然而与此同时,人文社科领域的人才断层与流失危机,雪上加霜。

感觉不到人才流失,因为最优秀的人才从未归来

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0个研究员都被挖走了,去香港的最多,也有去美国和中国大陆的。最近他们唯一一位做甲骨文的研究员,被北大挖走,以后就没人做这一块了。

在朱云汉眼中,人文社科领域的“高等人才”,其实具有普世标准:“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他们都应该首先是具有创造力、有开创新的研究路线和领域的能力;其次是可以带动年轻一代的研究生和学者、能够产生学术影响力。”他认为这种人才一个社会并不见得需要很多,也不可能培养出很多、更不可能留得住那么多。

台湾目前的高等院校,多数以教育教学为主,少数研究型大学,则希望有能力和国际名校互动。“先不谈竞争,你没有实力,和人家合作都很难。所以最重要的那几所研究型大学,的确需要这些高端研究型人才,否则在学术训练上、在帮台湾‘打出去’和国际顶尖院校互动时,没有这种人才,我们走不出去。”

但既是顶尖人才,势必有相对强大的流动能力,台湾可以祭出“弹性薪资”等方法留人,然而其他国家为延揽人才,可以开出更高的薪资。

朱云汉举例:“北大清华新加坡香港等地的全球招聘,其实让我们流失了很多人。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0个研究员都被挖走了,去香港的最多,也有去美国和中国大陆的。最近他们唯一一位做甲骨文的研究员,被北大挖走,以后就没人做这一块了。”

重要的研究传统从此断层,不免令人扼腕。史语所1928年由傅斯年先生成立,1948年迁台,乃全球汉学研究重镇。朱云汉说:“我们的汉学史学、中国哲学,是台湾特有而在国际上能见度又很高的领域,这些研究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很小的学术社群,所以流失一两个人才,也是巨大损失。”

每个学门的知识体系不同,在地程度深的专业,“流动”也相对少,而经济学、管理学等国际化程度高的专业,也指向高流动。真正杰出的金融管理人才全球稀缺,台湾的薪资待遇又远不及其他周边国家。朱云汉指:“一开始这些人才就不会考虑回流找工作,他们直接跳过了台湾,所以我们感觉不到人才流失,因为最优秀的国际人才从来没有回来。”

无论是人才“留不住”,抑或在国外的人才“不回来”,都和岛内环境有关。经济增长减速乃至政治上的不确定,会令已经从台湾走出去并追求成为“国际人才”的人有所顾虑。
无论是人才“留不住”,抑或在国外的人才“不回来”,都和岛内环境有关。经济增长减速乃至政治上的不确定,会令已经从台湾走出去并追求成为“国际人才”的人有所顾虑。

台湾的高教生态,曾经自然形成过一种人才培育机制:研究生出了国会回来,各院校也不必打著灯笼四处找人,哪间有职位缺额,自然就会有人申请。如今状况则变成许多系所基于评鉴压力,必须谨慎挑选心仪人才,因其直接关乎学校未来的学术竞争力。顶尖学校如台清交更容易成为归国高端人才的首选,其他学校便看来有些吃力。但在另一方面,对于学术生涯才刚起步的年轻学者而言,他们所面对的又是个“最坏的时代”:“市”择人,而人无法择“市”。

全球学术岗位的入行门槛其实都在提高,美国高校各系所面向“新人”的职位也同样在减少,然而毕业的博士生却不见少。若说僧多粥少,也绝非台湾独有的问题。台湾出身的年轻学者——无论“洋博士”还是“土博士”,都不可能只寄希望于“本土”层面的就业机会,他们自然而然会前往不同的就业市场尝试。

离乡背井告别台湾,甚至要做好准备“西进中国”,是否听来就悲情满满?事实上,这并非故事的全貌。

离开,真的只是为了钱吗?

在台湾我没法好好当学者——台湾只需要教师——我不是说要偏废教学,我要说的是,我们的教学时数是国际很多高校老师的3到6倍。

林培珊是典型接受过“台大+国外名校”二阶段训练的本土人才,2011年她从英国名校商学院拿到博士学位回国,没过多久,就顺利进入国内某顶尖大学担任助理教授。巧合的是,主攻政策研究的她,刚回国参与的第一个科技部计划,就是研究高龄化社会与“人才外流”的关系。未料不久之后,林培珊自己也成为“外流”人才的一员。

我开门见山问过林培珊一个问题:离开,是为了钱吗?她很平静答我:“不是。到香港后,薪水其实并不会高出原来很多。”

那,为了什么?

“因为我想做第一流的学者。”

她说很多事冥冥中自有预兆,自己甫一回国就要研究台湾人才为何流失,“或许是暗示我一开始选择回国,就是个很傻的选择。”事实上,早在2006年,巫和懋、朱家祥、霍德明等台湾顶尖学者就已“跳槽”北大,其后她学成回台之时,正是大陆推“千人计划”之际,政府已开始恐慌对岸全面抢人、本土后继无人,成为林培珊参与计划的契机。

正因为参与了科技部计划,林培珊发现,政府尽管意识到解决人才外流是当务之急,却根本就不懂得人才为何会外流。“大家讲来讲去都是钱,说原因在于薪资低,但我身在其中,我知道钱不是唯一的原因。”薪资没有竞争力只是表象上人人都看得到的理由,背后更深层的原因,从官方到民间,并看不到。

根据林培珊的观察,台湾的整个高教制度,非常畸形:看似拼命在跟国际接轨,但同时却又并未真正与国际接轨:一方面在冲国际发表数量,但在另一方面,高校内部的制度文化却又极端保守。

台湾年轻教师的教学时数要比大陆大部分学校更多。她以台湾最有研究能力的龙头大学台大举例,“新进教师一个学期要教9学分,也就是三到四门课。我想教育部做这种规定的人,应该从没教过书。假设一个老师认真备课、不断更新教材并认真去搜寻最新知识,那他一个学期最多能教两门课,也就是5-6个学分。”

教三门课,意味著疲于应付教学,没有时间再做任何研究,失去了研究能量。林培珊说:“台湾高校给我的感觉,是只需要教师,不需要学者。”

然而,台湾真的“不需要学者”吗?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到了必须在国际上冲排名时,比拼的又是研究排名,这就致使台湾高校一方面对“教学任务”的要求像是教学型大学,另一方面又在以成为研究型大学为目标,发表压力毫不逊色于国际顶尖院校。

“而且很荒谬的规定是,在台湾,越年轻的教授,教课时数越多,老教授反而比较少。台湾整个制度都非常保护老教授和老学者,年轻老师则是被压著做:被压榨教学、被压榨生产SSCI文章,发表压力赶上国际水准,薪水又那么低……”

因而,回国若干年,她的最大感叹是:“在台湾我没法好好当学者——台湾只需要教师——我不是说要偏废教学,我要说的是,我们的教学时数是国际很多高校老师的3到6倍。哈佛大学老师一学期上一门课,和我们的发表压力是一样的,然后薪水是我们的四倍,那真有能力的人,干嘛不去哈佛?”

虽然,种种因素都指向“离台”,但真正导致她今年断然决定离开台湾、加盟香港某智库从事政策研究的契机,其实是年金改革。

“台湾要留住谁?就是要留住老人。”

“这是一个年轻学者没办法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正因为刚回国就曾参与科技部计划研究高龄化与人才流动,林培珊非常清醒地看到:台湾是一个保护既得利益者和老人的社会。“年金改革还是很保护既得利益者,它的设计就是放在‘下一代破产也没有关系’。”她眼中所看到的台湾,政治是老人政治,经济也是老人经济。“所以民进党的年金改革版本一出来,我就决定我一定得走。这根本是个‘30年保证年金破产方案’。过去国民党维护老年人,可民进党的主要决策阶层和国民党那群人年纪并没差多少,现在推出的改革版本,也只延长了破产年限。”

民进党版的年金改革,林培珊看不到希望,只看到了现年65岁以上的人被年金制度保障得最好,而等三十年后,年金也已宣告破产。
民进党版的年金改革,林培珊看不到希望,只看到了现年65岁以上的人被年金制度保障得最好,而等三十年后,年金也已宣告破产。

透过民进党版的年金改革,林培珊看不到希望,只看到了现年65岁以上的人被年金制度保障得最好,而等三十年后,“80后”开始退休之际,年金也宣告破产——至于“90后”,则很可能还没退休,年金已经破产。所以她自问“我们又不是能力不好不能出去,为什么年轻时要留在这里被劳力密集榨干,再去期待一个保证破产的老年?”

不愿意继续留在台湾的另个负面诱因是,林培珊希望成立自己的企业,而高校教授创业,在台湾是被禁止的。“创业是我很想做的事情。美国的商学院教授去外面的顾问公司工作很正常,许多国际知名的经济学家,自己也会经营共同基金,可台湾却不允许。”

“我希望成为公共管理方面的国际顶尖学者,我也想要创业。”想做的事太多,她更想争分夺秒争取属于“自己”的时间,眼望台湾被抛离得太快,她觉得,如果台湾自己不愿跟上世界,“何必非要把人绑在一个没有活力的体制之下? ”

单以过往历时八年、耗资144亿台币的“弹性薪资”制度为例,虽然号称“助理教授够杰出,也可收入翻倍”,但以林培珊曾任职的大学而言:“首先每月并没多给很多,其次,台湾高校文化敬老尊贤,‘弹薪’本来是为了留住要走的人,结果钱却大多给了‘资格老’的教授。问题是这个计划的钱不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发表数量不足也不会出走呀。”

“所以台湾要留住谁?就是要留住老人。”在她看来,这不是简单的制度缺陷,而是根深蒂固的“僵固”文化。

我问林培珊,离开了,会难过吗?她笑著反问我:“你看我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吗?我是不会再回台湾了,受够了。”

“我们这一辈的人才外流情况其实很严重,我当时回来是一股傻劲,我就是个傻子。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出走’这个事情,但对我个人,真的是一个解脱。”顿了一下,她加多一句:“我最难过的事,不是离开台湾,而是我回过台湾这么多年。”

在这个满怀失望从而选择出走的故事尾声,林培珊这样描述台湾高教系统:“这是一个年轻学者没办法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流浪到大陆?在台湾赚钱不会比在大陆更高贵

而处在“人才市场”供应链末端的本土博士,语文能力上无法媲美国际人才,就业市场也更狭窄,过去的主要出路是进入私校,但少子化冲击之下,私校需求大不如前,前往对岸就业也自然而然跃升成了一个主要选项。

台大政治系博士候选人柳旭佐,研究方向是公共行政,预计明年毕业的他,一方面正在寻找本土的智库、政策研究类工作,与此同时也开始向大陆一些高校投送简历,他心目中较为理想的目标是厦大,因为“距离台湾近。”

“其实也是今年暑假去了浙江大学的一个交流活动,和一起去的那些台湾博士聊过之后,觉得去大陆工作是个很普遍的选择。”以往,柳旭佐听闻过许多本土博士的流浪故事,一方面他觉得那些故事很真实,另一方面却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体制出了问题还是“土博”个人的发表数量不足缺乏竞争力。

真正起心动念觉得大陆“可以”作为一个找工作的选项,有个很重要原因是因为他看到这几年,许多台湾私校的助理教授纷纷跳槽去了大陆。“和他们中一些人深入聊过之后,我觉得这个‘可以’的选项就变得比较清晰,也比较有动力和诱因去了解大陆高教目前的学院分布机制。”

本土博士尤其是人文社科博士毕业后的困境相当一致,如果选择进入中后段私校,助理教授必须同时负担起招生责任——也就是实际工作量包括教学、行政甚至招生,“压力综合在一起,对于助理教授来说太大了,但如果毕业去大陆,虽然也有些行政部分的工作,可招生压力不会那么大。”台湾众多私校将招生压力转嫁给助理教授,其实相当不公。毕竟,招生并非老师一厢情愿就能达成,而与学校本身在社会上的认知排名有莫大关联。

“原来蛮多学长姐选了往大陆走的路,而且他们的选项是成功的”,当柳旭佐发现这件事之后,他反思自己“其实并没有特别厉害,那想要不从众的话,大概很难。”因而他开始主动去和大陆的博士生交流,向他们学习如何收集求职方面的信息。

去大陆在他看来,是一个“应该要去尝试的选项”,这种地域流动,属于必然。台湾本土的高教人才供给过剩、需求不足。他认为除非政府有办法消耗人才供给,否则平均花费4-6年训练出了博士的学术专长,却无法然让他们获得发挥甚至企及理想中的薪资水平,这批人也就自然而然要向其他地区转化。

柳旭佐说:“我不太清楚政府设立那么多高校那么多博士班,有没有考虑这些博士毕业要干嘛?政府可能从来不想后面这些问题。当然我也知道,念博士是种个人选择,政府尽管有部分责任,可不代表每个人没有自由意志。所以整个问题可能就纠结在一起,大家都要承担。”

在他看来,本土博士相比大陆博士还算有一定竞争力。“至少,台湾博士班训练出来的成果和水平,去大陆地区性大学的竞争力是够的,当然北大清华那种顶尖院校又是另一个层次。”而本土博士最大的劣势,是在同一领域,相比欧美主流学界的认知、使用的研究方法都较为滞后。“譬如国关这一块,就我知道海归的朋友都在做量化,理论和思想在欧美并不是很流行,这就明显不同于台湾。”

土博远走大陆,曾被知名媒体大书特书为“被台湾抛弃、西进中国的‘学术移工’。”对于即将迎来这种“悲情命运”的柳旭佐而言,是否属实?

“大陆很多高校教职也在饱和中呀,可能二三线大学还是缺额的,但普遍来说,他们的学术市场也趋于饱和。我听到很多他们的博士毕业,去做博士后是必经之路。”对此,柳旭佐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是:“如果你很清楚地看到台湾高教环境就是已经饱和了,然后毕业了又想坚持学术道路作为志业,就没有所谓‘被谁抛弃’。你看到了环境是这样,你选择了学术这个方向,那你就该做正确的选择。”

仿佛是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措辞,柳旭佐进而补充:“学术生涯不见得在台湾才叫学术生涯,在台湾赚钱不会比大陆赚钱更高贵。”

在柳旭佐眼中,把供需失衡、市场饱和之下的人才外溢与流动刻意悲情化,“这种情感判准是有问题的。”

上至顶尖人才、下至年青学者,如果一味只出不进,再加之整个社会又在日益丧失透过教育投资去持续创造人才的动力,那么高教人才危机必将继续恶化。
上至顶尖人才、下至年青学者,如果一味只出不进,再加之整个社会又在日益丧失透过教育投资去持续创造人才的动力,那么高教人才危机必将继续恶化。

台湾的学术体制究竟要追求什么?

上至顶尖人才、下至年轻学者,如果一味只出不进,再加之整个社会又在日益丧失透过教育投资去持续创造人才的动力,那么高教人才危机必将继续恶化:因为人才既留不住,又接不上,更进不来。

而政府在尝试缓解高教危机时,为何看似落力祭出各种加薪留才计划,高教内部却依旧一片怨声载道?政府的思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就拿最近被称是对齐头式年金改革“亡羊补牢”的玉山计划来说,到底是否又在复制过去讲座教授制度的老路?朱云汉认为,实际上政府在做这类计划时,也需要很好地进行策略性规划,“要优先引进人才,而不是守住现有人才。”朱云汉认为,重点应该是“提供一个还算比较可以的薪资基础,在此之上去跟其他国家竞争人才。尤其是台湾自己过去培养出去的人才,从前薪水低到他们无法考虑从国外回来,而现在则有了可能。”

其次,朱云汉指出,“留才”的核心应该是“挽留住被挖角的人才。而不是给那些本来也没多少流动性的学者。”

欧美过来的老师最多三五年就走了,他们觉得台大名气还不错,作为资历写在履历表上‘骑驴找马’时,是头很好的‘驴’

“因为他们本来的‘流动’也不是去往国际顶尖机构去拿到最高的待遇,可以用弹性薪资满足他们。”但像“玉山学者”这种资源,理应更多著重“延揽”而非“留人”。“而且资源你用不好,高校一定会反弹。但如果从国外引进了能带团队的学术人才,就是以一抵十。”

而台湾在引进人才方面,恰恰无形中透过许多条例法规与制度的繁琐设立下了壁垒,致使高教人才的国际化程度整体偏低。朱云汉举例:“首先,就业的师资规定就很严格很啰嗦,过去还有很多歧视条件。你本来待遇已经很差,可能只比马来西亚好一点,跟新加坡香港根本没法比,然后就业规定还这么苛刻……”这无形中令台湾高校也从来不会憧憬从美国欧洲聘请到第一流人才,而只能从“相对落后一些的国家”吸引人才。

“那些本来也留不了欧美的外国人,可能会考虑台湾,因为物价低、安全、又生活得好。当然现在少数台湾最顶尖的、国际比较有声望的系所,可能会吸引到一些欧美人才,因为全球教职都很紧张,他们也许愿意申请先过来,但只会把台湾当成过渡。像台大经济系就是这样,欧美过来的老师最多三五年就走了,他们觉得台大名气还不错,作为资历写在履历表上‘骑驴找马’时,是头很好的‘驴’”

因此,朱云汉强调,政府一定要放宽高端人才的就业限制,“也许也不见得一定要引进欧美人才,的确可能愿意来台湾的,就是马来西亚人,但你要对他友善,不要那么苛刻对待他。”

而对于新进助理教授在高教系统中面对的苦况,朱云汉认为:“现在进到很多系所的老师或者研究员都很难,因为各种要求很多,要计算点数要学生评鉴,这些繁文缛节已经到了需要做全盘检讨的阶段:哪些是真的需要?哪些是吹毛求疵?”

他进而指出,学校的主要职责是培育人才,但新进教师却要花大量精力去应付发表压力。“你发那么多论文有人看吗?这些问题需要非常严肃去面对。我们有时候有不自觉的惯性——全世界都在计算SSCI,所以我们也跟著算,却都忘了国家为什么要为高校这些岗位编预算。我们要回到原点去追问,而不是被一些观念误导,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这么走。现在的状况是,老师们很累身体很不好,很多问题学术界又不能帮忙解决,譬如竞争力、产业、社会对未来的不满和忧虑。所以我们整个科学发展、整个学术体制究竟要追求什么?”

西方的制度一旦被亚洲国家模仿,若先依样画葫芦、做足表面功夫,但若最高端、拥有最好创造力的人才根本有限,那么“不那么有创造力”的人才在模仿这套学术机制时,可能就更缺乏价值。在朱云汉看来,台湾的教育机制是为培养“最顶尖”而设计,这是会有问题的“台湾需要一定数量最顶尖和国际接轨的人才,但整个教育体系还应该有不同的其他类型,我们过去的高等教育曾经膨胀不得了,职业就业的培养就很少,这是一种折磨,用私立大学折磨年轻人,其实不如尽早分流。”

众声喧哗之中,有志学术的本土人才早已不耐青春流逝,选择离开台湾,不愿回头;但外籍人才愿意“赴台”就任的人数,却相当有限。台湾失去的,恐怕不只是苦心栽培的一代青年学者,而是在多变的未来世界中“设定战场”、转型升级的能力。

(林培珊、柳旭佐为化名)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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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林培珊去香港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做一流的学者,后又说想要创业办公司。为了钱是好事且无可厚非。但是像现在学术圈这样的想要成名赚钱但打着做学术的旗号真是让人作呕。

  2. 林培珊也太誇張了吧。記者應該知道台灣跟香港薪資差了四倍,甚至更多。怎麼不是錢的問題....

  3. 台灣的教授們(尤其助理教授、但現在連副教授也是)都必須做很多額外的行政工作,而且不是只有中後段私校,前段國立大學也是!開不完的各種會議(獎懲會、性平會、校/系務會議......)、承辦國內外學術交流活動(如研討會)的前置與後續作業、主持某某中心、配合系上的招生活動......都被這些庶務占用過多時間與精力。

  4. 台大政治學系陸生。老師上課的時候就會說台大也面臨以後招不到老師的問題,海外研究台灣政治經濟的學者也越來越少因為以前的退休新的又沒有。台灣現在還要削減大學經費,很大的感覺就是期刊不買全因為錢不夠...

  5. 我就在這篇文章中的情境下苟活,下定決心無論什麼手段,都要離開。

  6. 留住人才三大因素:有錢、安定、受尊重,台灣能給哪一個?

  7. 心有戚戚焉……

  8. 这篇文章真是值了,赞美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