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礼与 me too,我们离性别暴力有多远?专访联合国妇女署副执行主任普里

时间到了2017年,不但被视为陋习的童婚、割礼,在很多国家仍为常态,频繁爆出的性骚扰丑闻和反对运动,对欧美国家而言也是破冰之旅——这一切让我们自问,离两性平等,我们到底还有多远。
联合国助理秘书长、妇女署副执行主任普里(Lakshmi Puri)。
国际 #metoo

联合国指定每年的11月25日为“国际消除对女性暴力日”。消除暴力并不必须针对某个性别,但如1999年开启这个国际日的联合国文件所言,我们“长期以来一直无法打击对妇女的暴力行为。”联合国助理秘书长、妇女署副执行主任普里(Lakshmi Puri)在接受端传媒的采访中说,针对女性的暴力是一场跨国境、种族、宗教的“瘟疫”。

根据联合国综合整理的数据,如今,全球每三位女性中就有一位曾遭受过来自亲密伴侣的身体或性暴力。在一些国家,1/3女性的第一次性经历都是被强迫进行的。在欧盟国家,45-55%的女性从15岁起就有遭受性侵犯的经历。全球范围内,71%的被贩卖人口是女性,其中3/4遭遇过性侵犯。依然有2千万活着的女性经历过生殖器切割,大部分都发生在五岁之前。同时,7千5百万女性在18岁前就结婚了。而今年频繁爆出的公众人物性骚扰热潮以及之后的“metoo”运动,对于西方社会而言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破冰之举,让人们重新审视较为隐性的性暴力到底有多普遍。

造成这些残酷事实的根本原因是性别不平等,在今天喧闹的公共舆论上,很容易觉得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女性主义业已觉醒并热切占据话语权,所以男女早就更为平等。然而,根据世界经济论坛最近发布的《2017年全球性别差异报告》,过去十年全球性别差距的确有缓慢缩小的趋势,可2017年男女平等状况首次出现倒退。报告预测,按照目前的速度,这个世界要100年后才能实现男女平等,要想男女同工同酬,则要217年。

在采访中,普里很严苛,任何传统、文化或宗教都不能为暴力辩护,但她也承认,要想在经济和政治参与中给女性赋权,最大的挑战是父权治下的公共权力结构。

2016年11月25日,法国马赛,当地民众载上面具游行纪念“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
2016年11月25日,法国马赛,当地民众载上面具游行纪念“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

端:为什么要特别指出是“针对女性的”暴力?这种暴力的现状如何?

普里:因为针对女性的暴力遍及全球,没有国界。它存在于每个区域、每个国家、每个社会。暴力的形式多种多样,无论女性的阶级、国际、境遇。

端:在不同国家,针对女性的暴力是否不同?是否会有这样的可能,在一个国家某种行为被认定为暴力,而在其他地方却被视为正常行为?

普里:我们谈论的暴力已经有了普世公认的定义。它是肉体暴力,包括任何触犯损害女性人身安全、尊严的行为,以及任何导致女性生活在恐惧中的行为。性暴力也在这个范围内,包括强奸、虐待、殴打等等。以上这些都被公认为暴力。同时,针对女性情绪的暴力以及类似童婚、割礼、人口贩卖等活动也在我们所谈的暴力之列。它们都是针对女人和女孩的,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采取相对主义的态度,因为无论形式如何,它们都是对于人权的绝对侵犯。我想强调,文化、宗教或任何传统都不能作为合理的原因来让这些暴力行为看起来合理,这种暴力不存在合法性。

端:最近我看到这样的言论:因为女性比男性在体格或其他方面更为弱小,所以一旦两性之间发生身体冲突,女性应该懂得如何示弱、如何后退。你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建议吗?强调女性体格弱小这个看法本身是否有问题?

普里:我们的建议是,首先,女性比男性在任何方面更加弱小这个假设本身并不正确。女性是否能够变强,这是一个关于生活处境和训练学习的问题。女性可以保护自己,所以我们非常支持女性学习和增强自卫能力的实践。中国就有武术和自卫的传统。在东亚,在我的祖国印度,在许多国家,都有类似的传统,女人可以借由这些方法保护自己。所以我们也特别支持大家学习这些技术,用来在家庭暴力、工作场合暴力等情况——比如性骚扰,还有在公共空间或是网路上的各种性暴力。在此之外,女性也要能够寻求帮助,有时候也许对方的力量更大,譬如说夜间街头被五个人围攻。那么你需要有一个热线、一个紧急按钮,我们已经有很多这样的应用程序,比如safety pin。

端:有没有可能如果在更加弹性的空间探讨这个问题,暴力并非是某个性别面对的问题,男性也有可能被侵犯。在这个层面,我们不必强调男女孰强孰弱?

普里:每个人都有免于暴力的权利。但是针对女性的暴力确实是个特别的现象,因为几个世纪以来性别不平等和歧视营造了这样的社会背景,使得女人和女孩特别容易受到侵犯。男性当然也有机会面临类似问题,但让我给你举个中国的例子。在94571个案件里,只有38个报案人是声称遭遇家庭暴力的男性。剩下的案件中报案者都是妻子,也就是说99.99%的施害者是男性。这就是我所说的社会背景。

2017年11月4日:涉及多宗性侵案的电影制片人Harvey Weinstein肖像在英国Edenbridge篝火晚会上被焚烧。这个节目是一年一度篝火晚会上的节目,会焚烧一些臭名昭著的“名人”肖像。
2017年11月4日:涉及多宗性侵案的电影制片人Harvey Weinstein肖像在英国Edenbridge篝火晚会上被焚烧。这个节目是一年一度篝火晚会上的节目,会焚烧一些臭名昭著的“名人”肖像。

端:你提到了性骚扰的问题。你一定看到最近twitter上的“metoo”标签吧。在中国,舆论很少这么支持受害者,人们往往习惯于责怪受害者。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社会环境更能鼓励受害女性站出来指控施害者?

普里:家庭、朋友、社会、政府等等环节都很重要。在“metoo”运动中你可以看到,无论是好莱坞还是媒体,是政治人物还是企业家,基本上每个地方都有人被披露曾经对女性有过某种形式的暴力,尤其是性骚扰。对于西方社会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破冰之举,它也会对世界其他地方产生影响,鼓励大家做出同样的举措。一旦某个人被举报,你会发现他身边的人、他所供职的机构都会疏远他,这其实就是一种惩罚,是一种社会制裁、公共制裁。据我所知,最近的一个被指控的人是 Charlie Rose (编按:75岁的Charlie Rose 是美国著名新闻记者、主持人,今年11月共有8名女性指控他曾经对她们性骚扰),现在他的电视节目被取消了。最近还有其他一些公众人物面对类似的指控,他们所供职的机构大都很有名,这些机构出于对舆论的畏惧都疏远了这些人,这同时也是对机构内其他雇员的警示,还有对这些人曾经支持或者曾经关系紧密的人的警示。

而受害者永远都不应该被指责,也不应感到羞耻或是污名。这就是家庭环境发挥作用的地方,还有社会、社区,政府也应该参与。发生这样的事情,该指责的绝不是她,还是施害人和纵容性骚扰横行的社会。

端:当我因为这类性骚扰新闻感到气愤时,我的男性朋友有时会说我有厌男症。

普里:我觉得你会发现这样说的男性不应该有如此言行,他们才是反对女性,反对人权,反对两性平等。他是不是在为暴力正名?其实他根本无需为施害人辩护。所以你面对这样的人时,要能够说不,告诉他妳的愤怒是有建设性的愤怒。首先,这样的新闻公之于众,本来就会让大家感到愤怒,人们应该能够分享这种情感,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基本的人。然后,你要要求他做一个支持女性的男人(HeForShe),告诉他我们希望男人在反对女性暴力的事情成为女性的盟友。

端:这些年来,女性主义的声音在公共空间越来越大,但是也有人开说说这不过是某种形式的政治正确罢了。他们认为女性主义的言论太过喧嚣,限制其他人发声的机会。你是否认同这种反政治正确的言论?

普里:我不认为这只是政治正确。我们还是要从实际出发谈这个问题,要知道这种言论更多是关于愤怒不平,说回性骚扰案例,这是出于对那些最有名的人侵犯女性的人权的愤怒。我们必须要改变,要零容忍——这就是新的准则,对于暴力零容忍。
 

2016年11与25日,委内瑞拉加拉加斯,当地民众游行纪念“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总统马杜罗亲自上街参与。
2016年11与25日,委内瑞拉加拉加斯,当地民众游行纪念“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总统马杜罗亲自上街参与。

端:如果女性主义的话语能够自身发生变化,采取另一些词汇,讲述另一些信息,它的处境是否也会不同呢?有时候,正是女性会和我说她不是女性主义者,她不会那样描述自己,或者她已经不知道现在女性主义到底意味著什么?

普里:我认为女性主义是发现和承认,或者促使人们发现和承认男女之间的不平等。这才是女性主义,是要求女性在各方面享有同样的机会和权益,而不是憎恶男性。莎士比亚说“玫瑰不叫玫瑰,一样芳香”,女性主义也是如此。你叫它女性主义或是其他名字都不重要,你也可以在中文中找一个同义词来描绘这个理念。我一直坚持,包括印度在内的不同国家要找到本土语言中的这个词汇。

端:2017年全球性别差异报告中说,性别平等如今正在往回走,人类需要100年才能实现男女平等,经济层面上,我们要等217年才能看到男女同酬。这个参数可信吗?对于个体而言,接受这个现实是否更为实际?

普里:我们非常在乎这个100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无疑在自我毁灭。而实际上,转变、甚至说革命总是在个人层面发起,然后才能引起家庭、学校、社区、社会、国内乃至国际范围的变化。我们推崇不要害怕这样的数字,事实上,我们希望大家能够认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数字。这个报告其实也是在鞭策我们采取行动。

端:荷兰在各种幸福指数排行榜上都名列前茅,人们指出这是因为很多荷兰人都在做兼职。然后有人更进一步发现做兼职的人是女性,而这使得她们止步于中层职位,无法上升。这是否意味著女性在政治经济地位上的目标会损害所谓的幸福指数?

普里:这个说法本末倒置。首先要有能够让女性有效参与的工作环境,能够被雇用、留职、升职、发挥自己的所有潜力,同时能够平衡比如生育这样的问题,才能谈论幸福。

端:今天你们的主题是“不放弃任何一个人”,你可以就此多谈一些吗?
 

普里:生活在极端贫困状态下的女性,常常极端依赖于丈夫或亲人,无路可逃。也因为贫困,女性常常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不知道自己应有的权利。农村地区的女性面对著双倍甚至三倍的歧视,她们和城市女性一样身在父权体制之下,但她们同时还受到更为传统、宗教性的压迫。少数民族中有不少女性身处特别的文化环境内,针对她们的暴力甚至会得到宗教和文化的认同。还有残疾女性,残疾女性的比例比男性高,而暴力和残疾的联系很强,很多女性正是因为遭受暴力而残疾。我们说的残疾也包括精神病人。残疾女性更容易为暴力伤害,因为她们无法发声、无法反应,甚至无法看到发生什么——这些额外的因素导致她们更容易成为被害者,包括性暴力受害者。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家、政府、社会、家庭,应该为女性提供保护,制裁施害者。

端:当你说文化和宗教暴力时,会包括穿戴面纱这样的案例吗?

普里:这完全是两回事。比如说,有时候家庭法、比如伊斯兰教法中关于婚姻和家庭的条目和国家法律不同。所以常常伊斯兰教法(Sharia)会被用来为暴力正名,比如童婚、割礼。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宗教也时有发生,不允许女性在生殖和健康等具体事务上拥有自己的选择。这些是我所说的(文化和宗教暴力)。穿戴面纱与否不在此之列,面纱是宗教符号,它本身并不会触犯女性的权益。它其实是一个身份问题,有的女性觉得需要戴面纱来展示自己的身份,那是她们的选择。

(感谢实习生李钰洁整理采访录音。)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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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倒数第二段最后的分段出错了。

  2. 想問一下文中的面紗有泛指伊斯蘭那種嗎,如果是那種,那就當代來說會不會也只是在父權下「展現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