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午后,在鲗鱼涌一家咖啡店里,尊子一贯笑意盈盈,他向咖啡师说:“我想试一下你们的drip & drop冰咖啡。”咖啡师脸上掠过小小的惊喜:“你喜欢喝ice drip?”大概等了整天,才等到一个不点牛奶咖啡的客人。然后我碰一碰咖啡师的手肘说:“我要杯牛奶咖啡就好了。”
说来凑巧,我们三人都曾为香港《壹周刊》付出劳力,赚过黎智英的钱,而且人工还不错。我当年在壹仔当记者,咖啡师是昔日的摄记,尊子更是自第一期开始,就替壹仔画政治漫画,至今廿七年。画画的、拍照的、写字的人都在,但肥佬黎麾下的《壹周刊》,却在我们见面前十日“关门大吉”了。
第一次炒鱿鱼
《壹周刊》易手予商人黄浩,杂志总编辑黄丽裳泪洒当场,愤恨形容有如把员工“卖去妓寨”,不想卖身者遂纷纷跳船;惟传媒经历冰河时期,记者手停口停,很多员工为了生计必须留下。一众专栏作家包括练乙铮、林本利、陶杰、李碧华、蔡澜、李柱铭等,无一愿意留低,人人郑重向读者告别;除了尊子,没有搁笔明志。
记者:“壹仔稿费很高吗?”
他咧齿笑:“高呀高呀!”
记者:“廿七年来有加薪吗?”
他继续笑:“应该有啩⋯⋯不过我没留意,因为都是自动转账。”
用普通话把“黄纪钧”倒转念,得出来就是尊子。这就是他的创意,总是用另一种方式去做同一件事情。不过现在除了尊子楼下的看更外,他说已没几人会称呼他黄先生了。尊子名字响亮,在于他过去三十六年以来,笔下画过逾万幅的政治漫画之后,至今仍然没有亲建制染红媒体敢刊登他的作品。梳一个平头的他外表如此和稀泥,笔杆子却如此的硬,而画出来的漫画则会令人笑,这就是尊子。
早在八十年代初,他就在报纸杂志画政治漫画,那时不过廿岁出头,画功稚嫩但为人尚算成熟。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大念艺术系时,他已经是王司马的粉丝,常追看王氏在《明报》的漫画专栏,“栏目叫狄保士,专门画社会民生问题。”毕业后几年,尊子开始在胡菊人创立的《百姓》半月刊画画,杂志内容并非“食买玩”,头号关注的议题是香港前途谈判,这样的氛围下,他笔杆所画不是铁娘子,就是邓小平,注定不能做只快乐的“港猪”。
那是一段流金岁月,工作机会多的是。尊子一边在《明报》做记者,一边明捞《百姓》画漫画。他开始画出一点风格和名气时,亦引起了《明报》大老板查良镛的注意。记者担心地问:“他要追究你收两家茶礼吗?”尊子的回答却是反高潮:“查先生命令编辑打听这个人是谁,却不知道我明明就是《明报》员工。他觉得报纸老化,想找些年轻人加入。”
就这样,尊子开始主攻政治漫画,花十年磨一笔。当香蕉成熟时,传媒亦步入了传说中最美好的九十年代。那种美好,究竟是怎样的?尊子摸一摸他的平头,回忆起来:“那时对九七前途问题抱著怀疑,是很正常的态度,人人都觉得值得关注和怀疑,不涉及利益问题,可以较单纯地仅就问题表态。”
当然画呀,否则他要给我发一封炒鱿信。
当社会上不存在必然是对的观点、当“政治正确”尚未成形、当转軚还未及发生之前,香港大概真的很美好。“那时候很多编辑问,有没有漫画家可作介绍,他们想找代言人去画去写,大家都想抢读者,传媒渴求新角度和新观点,大鸣大放啊。”
《壹周刊》就在此时创刊,尊子漫画足有两个大页发挥,邓小平变邓伯爷、江泽民是大只江,李鹏成了八字鹏。他仍旧在《明报》当全职,但明捞的地盘愈来愈多,高峰期一日有八个栏目见报。就这样他画到邓伯爷仙游,画到老董上场,画到很多传媒纷纷转軚,画到荼蘼花开时,肥佬黎连壹仔都卖掉了;文字人纷纷搁笔表态,画画的尊子却周围张扬,要继续为新东家画画。
他又用另一种方式去做同一件事情,笑嘻嘻的说:“当然画呀,否则他要给我发一封炒鱿信。”廿七年来他都是逢周二交稿,从未脱期,因此《壹周刊》易手后的星期一,他花了大半天来度跷(构思),周二却迟迟未收到编辑的催稿电话。尊子按捺不住,向新任的老总发信息。
尊子:“我照往常交稿啦!”
新老总:“我们好像老董的八万五,不提及等于不存在啦。”
言下之意是,没人通知他的专栏可以留低,他的专栏就不再存在了。在纸媒画漫画三十六年,尊子终于开斋,头一趟被炒鱿,逞凶者还要是《壹周刊》。他说:“我单方面被终止呀,伤心。没想过那是最后一期,所以画的时候也没怀特别心情。”尽管他嘴里说伤心,看起来其实轻松,就像漫画,举重若轻。
丑人迎习大大
十月真是多事之秋,原来尊子被壹仔炒鱿之前,《明报月刊》的专栏也“被”自行了断。
尊子重申:“是我炒人的!”话说他把王羲之的兰亭序改头换面,拆散重排,原著写魏晋名士饮酒赋诗之乐,经尊子恶搞,则变成回归廿年,一班丑人相聚十九大,恭迎习大大之庆。他还要狡辩:“我坐在电脑前良久,不断找,才找到王羲之每个字的旧帖,花了我好多时间啊!”
《明报月刊》:“可否调一调个字⋯⋯习大大?”
尊子:“嗯⋯⋯”
《明报月刊》:“我们在内地仍有百几读者,你这样一出,我们连百几都没了,跟内地交流尽断。我们仍想跟大陆有个窗口,做到就尽量做。”
我可以自己不想画政治,但不能由你限制我不准画。
尊子说:“我本来不想删走习大大几只字,但他们说到不想跟大陆读者断了交流,就因为这一点,我才妥协。”尊子笔下的兰亭序2017年丑人版,“习大大”三个字烟消云散。那一期刊出之后,编辑再找尊子“沟通”,“他们要求我以后不要再画政治,那我就说不画了。我可以自己不想画政治,但不能由你限制我不准画。”
“哈哈哈哈!”讲到这里,尊子竟然笑。正在谈自我审查的大问题,他还嬉皮笑脸,“做《明报月刊》可以搞下拼贴,撞下颜色,系几好玩。不过呢,有时真的抓破头皮,现在不用做都⋯⋯”说完,又笑。
一粒点的世界
提到自我审查,记者望著尊子,见到的却是一粒黑点,令人忍不住想笑。
事缘2016年4去年四月,《明报》执行总编姜国元(安裕)突遭解雇,被认为是更高层的总编钟天祥不满某些报道立场,想“灭口”不听话员工,因而有所动作。三位专栏作家余若薇、陈惜姿和吴志森率先在专栏开天窗,内文空白,以标题表态。他们分别写上:“安裕不安/明报不明”、“明报炒姜不明不白/梁柱砍断日月无光”,以及“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时任总编钟天祥得悉后大怒,先停机拒印,后在内文空白位置强加公司立场的“注释”。
至于尊子,他只在漫画格上画了一个黑点,再配以这行字:“经营困难,生意恶做,为东主悭油墨钱,今天只画一点。”一点灌顶,拈花而微笑。
文字重得像铅,漫画似阵风,一吹酒醒,醒了还会笑。
记者夸他这粒点好笑,但尊子说:“不是粒点好笑,是《明报》整件事情够荒谬,才好笑呀。”画粒点就赚到稿费,这笔钱容易赚,岂料尊子直言,他还试过更赚钱的做法:“粒点都不画,就放空白呀,乜都冇。”原来也是在《明报》的杰作。他回忆那次涉及言论自由的白色恐怖问题,发在中非小国,他靠一张白纸就过骨。
尊子说自己画画生涯,遇过不少次言论自由受威胁的事件,有一次发生在九七年,详情忘了,但他记得自己心血来潮,画了一个花牌,悼念香港新闻自由已死。画完后传真给其他漫画家,看看能否连上线,“当时很多报纸仍有漫画栏,画家收到这个花牌,就在上面再创作,甚多人向应啊!”悼念花牌遍地开花,简直是行为艺术,却是廿几年前花事了。
问尊子,若今日再把花牌发出去,还有人会回复吗?“都会有⋯⋯网络漫画家吧。他们比我还要激呀,只是没有园地发表。”他沉默半晌后说:“今时今日,香港报纸仍肯用时事漫画的,仅剩几份。昔日的漫画版,全部删掉,编辑对漫画这个东西兴趣不大。更重要的是,漫画很难控制,文字可以改,但漫画改不了。”
漫画放在报纸,变成高风险专栏。“文字出事,可以改,或者找人写过放入栏中。但画画好了,画到梁振英一副衰样,你不能把他改成帅哥。加上漫画栏突然抽起,那种尺寸,改放文字也不成呢。”
因此,编辑和漫画家之间,往往需要很大互信,信任是栽花,需要阳光与空气,但香港的报章杂志,已经把花园荒废太久,十几年来再没有撒过种籽。“一个陌生人,他们不敢开个栏让你画,怕今日你闹李柱铭,明日会闹江泽民,大后日你骂习近平,点算?他们要认识你、信任你,知道你条线,才放心让你画,这也是整个社会文化的问题。”
而尊子这颗少有的给撒下来的种籽,原来还得每日傍晚跟编辑沟通,了解他们翌日会发的新闻;若遇上感兴趣的题材,他会多问几句新闻背后的细节,然后三个小时内交稿,“若报纸有独家新闻,我就可以跟贴他们的题材。相反一些我有兴趣的新闻,若他们只用很小篇幅交代,那我就放弃不画,另想题目。”
香港人的支持
美国有位政治漫画家Joe Sacco,廿几年来蹲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走廊,跟无数过巴勒斯坦人做过访问,他们向他诉苦、聊天,他和他们生活,进餐;在一呼一吸的鼻息之间,目睹了所有活著的细节以及以军的恶行,他把搜集回来的故事,画成专栏和一本本漫画集。
尊子问:“他是否中立?”
“漫画表现出来的故事,当然经过组织和思考,带出来信息和立场。那他是否中立呢?读者会相信他透过一个中立的过程收集资料,但漫画一经画出来,表达的就是他自己的意见。”尊子说,这种中立构成彼此之间的信任,“中立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个过程。”
中立从来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就叫中立,文字和漫画都一样。
一旦信任崩溃,下一步,读者将离弃你。“不止是漫画家,传媒人也一样,作者要维持这种信任,就要继续中立地收集资料,而非把自己的作品和立场模糊化。中立从来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就叫中立,文字和漫画都一样。你一转軚,信任就烟消云散。”
意思是,传媒人要有腰骨,才会有巿场?君不见转軚的文字人蛮多,似乎也给养得肥肥白白。尊子不讳言:“抽空来说,中国大陆的漫画家只有和稀泥的才生存到。香港呢,某些报纸和左报,和稀泥都有人要的,但好多都是垃圾。”他说中了国情,大概愈趋一国一制。
但漫画和文字到底不同,好的漫画令人发笑,这种自然反应装不出来。“漫画的本质是很灵活的,当你给予画家限制和审查,就很难画到好东西,既不好笑,又不讽刺,更没启发性。只有画得比较差的人,才肯做,那些充其量只能叫政治插图。”
尊子目前仍有的漫画地盘,仅剩《明报》和《苹果日报》。他能够画出不是垃圾的东西,是报馆腰骨够硬,还是他的軚盘把持得住?尊子生鬼,当然不会回答记者这种二元分法问题,他把光环留给香港人。“报纸也很现实,当你不受欢迎,当你的观点,不能代表部份读者的意见,他们立即就停你稿。行内编辑老总,总会感受到报纸的基本支持者是甚么人,他们把你留下来,是觉得你代表的声音,在社会上暂时仍有足够的支持。”
跟尊子说话,他总是一副付诸笑谈中的德性,这是头一次,他显很用力,要把这话说好:“所以我不能求其画,香港人里面,还有人接受我的声音。那是和我相同的人,要有这种力量,我才可以留下来,才支持到我。”
那么如果有一天,香港人中已再没有跟尊子相似的人,他的乜议员、他的记事簿,就只能成为历史里的一个黑点了。“就算失去了漫画这个形式,仍会有海报、改图,甚至Tee上的创作字眼,用来反映社会的感觉啊。”记者问他,是否害怕自己的灵感干涸,年过六十的尊子,没有半点老人迟暮,“不会的,你可以失去画画的形式,但你对世界的事物,眼前的东西,仍会带有好奇,想捕捉下来。你的空间永远很大,多活十世灵感也不干塘呀。”
今天他被《明報》停刊。
香港再無政治漫畫。
啊哈,我想我知道这家咖啡店。
感到极度心痛和无奈,预料在可见的将来,香港纸媒会进一步枯萎,最后剩下“港九新界一片红”……
「⋯⋯跟無數過巴勒斯坦人做過訪問」
是無數*個*,還是跟*過*? (笑)
感謝讀者指正,錯誤已修正,謝謝!
唔知點解,閱讀完全文,深深地覺得無奈和可惜
香港政治漫畫家,一個南華早報的Harry’s View的Harry,一個文章所提的尊子,就好像政治漫畫圈中的中國水墨畫與西方油畫素描一樣,希望「水墨畫」快些能找得到一個新平台,或者自營平台,讓香港政治幽默「藝術」繼續能給香港市民提供苦中作樂、會心微笑的、但卻也變得越來越「奢侈」的「特區享受」。
時移勢易,只要作品認真,生計還可靠課金。
我看了壹仔都有十幾年…尊子先生的插畫往往都能讓我捧腹大笑~~
壹仔易手,眾人皆走
實在令人唏噓
唏噓點是在於反應太慢
以壹仔的實力絕對能與網媒一較高下……嗎?
最後的疑問是留給新一代的青年…
有意思。够快意。
有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