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移动,默默跟着前方的人,有些脚步似乎刻意快了点。阴暗的通道、空荡的四周、凝重的气氛,令人联想起医院半夜看似无尽的走廊。数分钟的路程里,没有人出声聊天,众人仿佛都下意识地想尽速离开,廊道尽头的光是唯一指标。
领队的M先生这么说,多数时候,如果你来到台北第二殡仪馆的“移灵通道”,代表你不是要送某个至亲好友最后一程,就代表你是被送的那个了。无论情况是何者,在这条走廊之前发生的,是道道繁复的程序和仪式,在这条走廊之后,就是最后的火葬场。生灵在世时的一切,终要在此魂归魂,土归土。这数分钟的距离,提供了难得安静的反思时光去做心理准备,该放下的放下,该道别的道别。
东西方对死亡的想像不同,台湾自然也有在地的规矩。随着世代接替,有些东西传承了,有些东西式微了。走在殡仪馆内,擦身而过的是社会的缩影。不同的宗教信仰、身份阶级、财务能力、家庭背景,尽管一生再漫长,死亡都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切总结呈现。
“不管是哪种设计和礼俗,殡葬业者提供的,其实是一种悲伤辅导。”M先生引用自己师傅的话,“适合的仪式因人而异,但目的都是为了帮助生者接受事实,从情绪中走出来。”
当死亡成为日常的现实
死亡看似遥不可及,一生中只有少数时刻需要与它打上交道。然而在台北市大安区卧龙街的末端,它是许多人每天稀松平常的现实。因为第二殡仪馆座落点的地缘关系,礼仪社、纸扎店、花店、骨灰坛店、会馆等,各种与殡葬相关业者聚集此处,协助完成M先生口中,每个人“一生一次的毕业典礼”。
年约35岁的M先生,原本在台中担任房仲业销售员,自称因为看了日本电影《送行者》而对礼仪师行业产生好奇,经过中华殡葬教育学会200多个小时的培训后,考取国家技术丧礼服务证照,由培训的师傅推荐来到台北工作,正式开始礼仪规划师的生涯。
他带领的葬仪业导览开始于卧龙街的纸扎店,也是送终仪式初期准备的一环。纸扎的习俗源于东方民间信仰,常见用于丧葬仪式或普渡祭祀活动,是生者为亡者特制的礼物,象征意味浓厚,过往以来在香港和台湾社会十分普及。在长相酷似亡者的“魂身”上写下他的生辰八字,再把他生前喜爱或希冀许久的物品用纸艺建造出来,熊熊大火的燃烧,便代表离开的人在另外那端收到了。
“这个不是一般念美工建筑的人都做得出来的,一定要有想像力才可以。”师傅告诉我们这个职业的“关键”能力,中规中矩的东西好办但不花功夫,难的是客制化做出华美特殊的大型物件。过去年代许多人习惯在家办丧事,屋宅路边空间足够摆放巨大的纸扎屋和相关祭品,所以纸扎业发挥的空间大,隆重一点的葬礼花在纸扎的费用上可能动辄数十万台币。曾经某财团董事长的母亲离世,就要求做出一栋与自家豪宅一模一样的纸扎屋,“我们可以做到七八分像,绝对没问题。”
纸扎业往往靠的是代代相传,如今时代更迭,不仅印刷造纸业大量电脑化,许多纯手工艺的纸扎业被机器输出取代,新设立的环保法令问题也令许多下一代对于继承家业却步。再加上现代人多数将葬礼移到殡仪馆举行,火化炉的大小有限,为了迎合新形态的转型需求,纸扎店内现在更常见更小型精致的祭品,除了顶级私人游艇、法拉利跑车、Louis Vuitton皮包、Rolex腕表外,甚至还有纸扎成的PlayStation和Wii等电玩周边产品。
与纸扎店相距不远处,则是另一个配合时代需求而生的殡葬产业:会馆。M先生解释,亲人往生后,家属可以将遗体安置于殡仪馆冰库,并另外择地设立灵堂安置逝者灵位,供家族或专业人员诵经陪伴之外,也可同时进行奠礼陈设和其他祭祀仪式。这个过程称为竖灵,目的是协助亡者放下对人间的执念,安心前往下个阶段,等待良辰进行入殓和火化。
然而,都市住宅形态的改变,让家中竖灵入殓愈来愈不方便,很多经济能力较高的族群也不喜欢长时间待在环境舒适度有限的殡仪馆内,会馆就是一个类似饭店服务的存在,提供第三种场地和饮食、休息及顾问等相关服务选择。只是所费不赀,一日场地租借费用往往要上万元起跳。
人生的最后一程
依据不同宗教信仰和家属习惯,临终仪式程序并没有所谓的制式规定。M先生说,对于传统流传下来的治丧方式,各地区各家礼仪业者各有说法。从极简到极繁,无论最终选择是什么,决定权还是在于家属。分别成立于1965及1978年的台北第一及第二殡仪馆,由市政府设置的殡葬管理处管辖,设置有遗体化妆室、真爱室(助念用场地)、大体冰置处、解剖中心、各级礼厅、移灵通道、火化场、休息室等区域。
依据M先生经验判断,他遇到的客户大约有5%信仰正佛教,基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信仰者大约共占10%,剩下多数民众想法则是混合部分佛教教义与传统民间信仰,加上参与治丧的近远房亲戚往往意见众说纷纭,最终通常是求取一个家族内多数人能够同意的礼仪程序。
最常见到的生命结业过程是,礼仪业者透过医院护理人员接触到病患家属,在病患往生后的第一时间内提供协助,从死亡时间算起,进行不超过12小时的助念过程(佛教一说相信灵魂离开身体所需时间),随即由殡仪馆派发的接体车从医院往生室送至殡仪管区进行冰存,以免大体变质,同时择地设置灵堂,请僧道将亡者魂魄引入牌位。
有些家属相信俗称的“作七”,指的是人往生后,每逢七天为一次奠拜的重要日期,由不同身份的家族一一进行祭祀。但七七四十九天对多数现代人而言还是太过繁琐,有些人会改成24天,以每两天作为一个七的模式去计算。
有时是视家族经济能力许可,有时是等到作七结束或者避开与生者“冲煞”的良辰到来,便是举行奠礼告别式的时候。殡仪馆会协助将遗体在告别式前一天进行退冰,依生者选择为亡者梳洗、上妆、着衣(有些业者还会提供精油全身按摩等服务),接着便是“入殓”的时刻,当遗体置入棺木,也意味着家人最后一次见到逝者的机会。
第二殡仪馆提供三个不同等级的礼厅供告别式所用,可容纳50至200人不等,并设有操控室可以播放追思影片。至于纸扎、花山、挂帘布置,或是另请出家师父诵经等排场,每个家族视性格和社经地位会有不同的选择需求,都可请礼仪人员安排。
仪式结束后,若无法负担昂贵的土葬,此时就是从礼厅前往火葬场的时候。阴暗的移灵通道,象征着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传统信仰认为凶礼不适合让天公看见,故通道不可露天,采光也因而有限。经过连续的繁琐忙碌,这里往往也是生者终于意识到告别近在眼前的地方。
当亡者被送入火化炉,会有专人确认火化状况,并进行最后的整理、捡骨、封罐和领回。M先生表示,第二殡仪馆火化场每日平均会进行100至200具遗体的火化,每次需要费时一小时以上,一天中通常三至四场,视忙碌状况而定。假设一具遗体收费两万元台币规费,一日即可收入200万。再加上殡仪馆其他各项服务的收费,加总累积下来其实是笔非常可观的数字,也难怪会有早期黑道介入,以及殡葬业者认为“最大竞争对手是政府”的说法。
丧礼其实是一种悲伤辅导
与死亡为伍的工作或许不用担心没有生意,但绝对不是每个人都吃得了这碗饭。M先生执业后遇到的第一个案件,是为一位往生的女子入殓。“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她的长相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时候觉得非常恐怖。”如若遇到事故意外现场,由于警察并不会经手遗体的处理,礼仪师于是成为在一线面对任何状况的人。曾经接手过几次空难和去年发生的桃园火烧车事件,M先生说现场遗体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事件,是某次在北市的托儿所遇到一个上吊在窗外的无名尸。“那天本来我的身体完全没有异样,但当我一将上吊用的绳子剪断,鼻血同时就瞬间喷出。”M先生说,“以前不相信所谓的怨气,那次经验之后就信了。”
礼仪师的真实生活面貌,当然不若《送行者》影片中呈现的哀戚唯美。M先生分析,日本礼仪师之所以特别讲究遗体的化妆、洗身等仪式,是因为人民多数崇尚小乘佛教,重视的是对家属与亡者自我精神的解脱与渡化;中国则是因当局推行无神论,加上人口多死亡人数高,政策规定三天内便要火化完成,礼仪师无用武之地。
而台湾葬礼传统是整个家族内外的“公事”,告别式的排场、须遵守的祖先规定都是规划时要纳入考虑的重要项目。“很多时候我们对先贤圣人的思想教诲已经无法确认,治丧建立在强调外界观感的孝道基础上,最后只会陷入人云亦云的情况。”M先生说,“传统民间各种繁杂琐碎的规距程序其实还有很多,但古时的涵义不应该传到后世就流失了真意。相对下很多基督、天主教和正佛教的丧礼,反而比较不拘小节,也好沟通。”
“为什么说丧礼其实是一种『悲伤辅导』,是因为它最本质的用意是帮助还在世的生者发泄、接受和放下。”M先生说,“好的礼仪师应该要因人而异去建议治丧方式,有的老人家认为遵巡古礼才是对得起老伴,那当然可以一一协助。但如果家属自己的悲伤已经浓厚到无法承受,其实一切从简更好,不需要去延长这个痛苦的过程。”
小说家Raymond Chandler说,每次的道别,都是一点点的死亡。但在葬仪业的世界中,透过各种仪式好好说出道别,或许正是我们面对死亡的方法。观看过这么多离别,仪式者难免也会想到自己。M先生自称不相信鬼神或死后世界的存在,“我就无神论,礼仪师对我来说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他的观点很现代,也的确非常实际:“如果自己哪天走了,希望那时候可以开放遗体火化和火力发电的配套措施,这样至少还算对环境有点帮助,不会造成污染。”至于会想选择哪一种治丧方式,身为举办过无数仪式的人,他的回答一派潇洒:“那就不必啦,到头来,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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