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评估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对《巴黎协议》落实的影响?”在过去两周于摩洛哥马拉喀什市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 (UNFCCC,下称“公约”)第22次缔约方大会(COP22)上,在场每一个特派记者,可能都向不同国家的谈判代表或公民社会领袖问过数十次同样的提问。
特朗普曾经宣称,倘若当选,将推倒奥巴马任内实施的重要减排措施,并取消数十亿投放在联合国气候项目的资助,将这些资金转移到美国的供水与环保基建项目。他亦曾多次声言气候变化是“骗局”、会破坏美国本土经济,甚至是中国设下的“阴谋”等。胜选后,有外媒更引述来自其过渡团队班子的消息,指特朗普现已著手寻求退出《巴黎协议》最便捷的方法。
对此变局,先是美国气候变化特使珀欣(Jonathan Pershing)在马拉喀什大会频频举行记者会,向各国大派“定心丸”,重申大选无碍既有计划,接下来国务卿克里(John Kerry)专程来到现场,向外界力陈气候危机的威胁、现届政府的政绩,间接向候任政府喊话。
应对气候的“当作之业”
克里的演讲令不少国内外媒体动容,有美国媒体形容这是他的“天鹅之歌”,意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以国务卿身份向世人交代功业、呼告未竟之志的承担。他在最后引用英国前首相邱吉尔的名言:“尽力而为未必足够;有时我们须做当作之业。(It’s not always enough that we do our best; sometimes we have to do what is required.)”
克里的演讲令不少国内外媒体动容,有美国媒体形容这是他的“天鹅之歌”,意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以国务卿身份向世人交代功业、呼告未竟之志的承担。
《巴黎协议》在去年获全球近二百个国家一致通过,并将于2020年开始取代《京都协议书》。这份具法律约束力的全球气候协议,广被视为历史性成果,原因之一是其限制全球升温“在2100年不超于摄氏2度”的目标比过去进取,而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歧见收窄,一时之间,全球合作终见可能。
而今年的马拉喀什会议,本来是建立在《巴黎协议》成功之上的“行动大会”,让各国代表能聚焦减排计划、融资安排与技术协作等具体细节,为“限温摄氏2度”建立路线图。正因如此,马拉喀什会议所得到的注意,原本远比去年少:庆祝初胜,往往比克服差异与落实行动,更加容易得到一呼百应的共鸣。
但特朗普胜选,足教大会气氛形成巨大反差。各国谈判代表碍于外交节令,皆只能泛泛回应,避免公开评论或揣测别国国情。
据估计,假如美国退出《巴黎协议》,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下将首先失去每年约四百万美元的预算开支,占总预算达五分一;美国过去亦在相关科研与双边气候合作项目上提供每年逾二十亿美元的直接资助与援助贷款,对全球气候行动的长远落实有著决定性的影响。
假如美国退出《巴黎协议》,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下将首先失去每年约四百万美元的预算开支,占总预算达五分一;美国过去亦在相关科研与双边气候合作项目上提供每年逾二十亿美元的直接资助与援助贷款,对全球气候行动的长远落实有著决定性的影响。
其次,不少人担忧,美国作为碳排大国,本应先行承担减排责任,否则中国及印度等新兴经济体或将相继失去减排诱因,令全球减排目标更加遥遥无期。
北美原住民,从大选副旋律到国际舞台
在美国国内,北达科他州抗议“达州输油管”(Dakota Access Pipeline,简称DAPL)工程的印地安原住民,对特朗普胜选深感忧戚。
“我在达科他现场,亲眼目睹族人的祖坟与传统圣地如何被工程破坏。更看到保安人员如何出动恶犬与胡椒喷雾粗暴驱赶包括小孩在内的示威者。我还看到有示威族人被拘留后,当地警察在他们的手臂上写上号码,情形像纳粹时一样。”来自加拿大曼尼托巴省(Manitoba)北部的印地安原住民领袖赫特(Kevin Hart)对端传媒说。
“达州输油管”工程自2014年启动,计划横跨四州,连接中西部至墨西哥湾。但工程须在立石印第安人保育区(Standing Rock Indian Reservation)的族人圣地上动土,同时须在密苏里河河底探钻管道,影响当地食水安全。这场目前已历时数月的运动,被视为是美国“世纪最大型的印地安抗争”,得到大批国民、演艺人与全球各地原住民社群的支持。
“在我族人的家园,我见证过大型能源项目如何摧毁族人世代守护的土地,令社区的贫穷问题恶化。还有因为污染,有少数族人开始患上过去在社区鲜见的癌症。
主管开发的企业又垄断基本的必需品供应,在省会温尼伯市(Winnipeg)只售四加元的牛奶,在我们的地方要花三十加元才能买得到。你能相信吗?”
赫特续说,“在原住民的族训里,我们属于土地的守护者。水源则象征著生命的传续,如同我们的生命孕育自母亲。环境与气候变化,本来就是我们最关注的东西。在全世界,原住民都是守卫大自然的先行者,但可惜的是我们也是最受批评的一群,例如我们反对化石燃料的立场,就被依赖廉价燃煤的穷国责怪太过激进。”
而“达州输油管”项目,亦是其中一个动摇大选选情的议题。当时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一直回避就工程的合法性问题表态。这巩固了不少国人对希拉里的看法:在能源开发等重大经济议题上,希拉里与特朗普就没有甚么分别。
而“达州输油管”项目,亦是其中一个动摇大选选情的议题。当时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一直回避就工程的合法性问题表态。这巩固了不少国人对希拉里的看法:在能源开发等重大经济议题上,希拉里与特朗普就没有甚么分别。
但两者毕竟还是有分别的。特朗普在选前已宣称他要重启去年被奥巴马叫停的北美跨境输油管项目(Keystone XL Pipeline)。来自美国西南部纳瓦霍族保留地(Navajo Nation)的迪霍特(Kayla DeVault)说,北美原住民领袖此行目的之一,是要争取奥巴马政府在卸任前一并叫停“达州输油管”工程。
迪霍地本来是环保工程师,曾经任职专责能源项目的工程顾问公司,但原住民的身份与土地意识,令她与专业越走越远,最终驱使她踏上倡议之路。“我发现我从事的大部份‘环保’工作都好像只是在被污染的水源收集已死的样本…我不想做那个应付灾难应变的人,我想做走在前面、防止灾难发生的人。”
传统能源产业式微 退出协议失多于得
假如特朗普真的决心要退出《巴黎协议》,世人又该当如何应对?但事实又远非想像中那样简单。
首先,从程序上而言,特朗普有三个选择:第一,他可以动用行政决定,绕过国会投票去退出《巴黎协议》。但由于奥巴马政府已经在今年九月正式确认为协议的缔约国、加上协议已在月初开始生效,美国需要等待三年才可以正式宣布退出,落实退出则要再多一年。第二,他可以选择干脆退出整个“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宣布退出一年后就从此在全球减排中缺席,免于任何法定承担。最后,他也可以选择不退出任何协议与公约,但无视任何法定减排目标,令美国的角色名存实亡。
但特朗普鼓吹的孤立主义,在环保能源领域并不占主导。气候应对早已在美国各大城市与商界领域带动大量经济转型的机遇,这股市场力量,不是一个政府说叫停就能叫停的。随著再生能源技术的成熟、在全球市场面对的竞争,传统的高污染产业已经失去原有的优势。
“在美国,大型商用的太阳能技术成本在2008年至今已下跌近65%。引入太阳能设施已经是出于经济诱因,而不是纯粹政策主导、政府厚此薄彼的结果。”美国气候变化特使珀欣举例说。
克里演讲的同日,气候大会上有超过360间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企业与投资者代表共同发布声明,促请美国及其他国家元首贯彻对《巴黎协议》的支持,加快落实减排经济转型的步伐。声明提到:“美国一旦无法转型向低碳经济,将会令其繁荣盛世陷入危机。(Failure to build a low-carbon economy puts American prosperity at risk.)”
超过360间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企业与投资者代表共同发布的声明提到:“美国一旦无法转型向低碳经济,将会令其繁荣盛世陷入危机。”
低碳转型纲领其中一个重心,就是强调全球城市引入创新技术与作为政策试点的先行角色,例如引入电动车、智能电网、提高商厦能源效益标准等。而这些改变,早已在美国的不少州份与城市蕴酿著。一个由165个全球地方级别政府组成的国际联盟“Under2 Coalition”亦在大会结束前宣布,将积极在2020年前将减排至少80%,这当中就包括18个美国的州政府与市政府。波士顿市长、“C40”副主席沃尔斯(Martin J. Walsh)说:“(气候变化的)科学没有改变,应对的急切性也没有改变。各国城市的市长正站在气候变化的前沿,我们有责任继续去落实应对方案,这比过去更形迫切。”
低碳转型的发展纲领,也不是发达国家的专利。48个“易受气候影响脆弱国家”(Climate Vulnerable Forum)宣布将在2020年前提升各国气候承担,并尽力提早实现100%的再生能源供电目标。如果连贫穷小国都积极离开高污染发展轨迹,美国要走回头路将更困难。
事实是,过去由化石燃料主导的美国能源业神话早已走向尽头。先是近年曾经热潮一时的“页岩气革命”(Shale Gas Revolution)随著油价持续下跌而成为新兴泡沫,后是美国煤矿业相继减产、倒闭,今年煤矿生产量已下跌至1981年来的最低位。
这些传统产业面对的挑战,不是市场派口中所谓“大政府”的管制,而是世界低碳转型潮流、再生能源技术创新所缔造的价格优势。美国的产煤重镇都是特朗普的重点票仓,但这些煤矿工人或许不明白,这个主导美国能源逾二百年历史的产业已不是特朗普一个人能救得回了。
美国的产煤重镇都是特朗普的重点票仓,但这些煤矿工人或许不明白,这个主导美国能源逾二百年历史的产业已不是特朗普一个人能救得回了。
那假如特朗普新政决定无视法定承担,不再注资在公约框架底下的气候融资机制呢?
《巴黎协议》重灵活性 中国欧盟或成气候主导
珀欣表示他个人相信政府换届,无损美国继续落实协议的承担。“按过去经验,美国一直都做得到遵守协定去投放资金与落实法定责任。唯一例外可能是在小布什执政时,政府曾经延期应诺注资一个技术基金,但这个承担最终未有落空。”他并解释,“而且,气候融资的重点从来是利用公帑注资去推动更大比重的私营融资。美国在‘绿色气候基金’(Green Climate Fund)的承诺注资额为三十亿美元。如果我们最终拨款额较原定承诺注资额少了一点,我们对于整个基金的一千亿全球注资目标的边际效应(maginal effect)其实不大。重点是在于私营融资的比重须增加。”
而且,所谓美国退场会令中印等碳排大国失去诱因一说,也许是杞人忧天。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刘振民在回应记者提问时已表示,美国政府换届,将无损中美两国在气候问题上的合作,重申气候问题涉及政府、城市、地方与商界的多方面合作,美国的取态不会影响中国的既有立场,并引述国家主席习近平强调中美合作对两国双边贸易关系与世界经济的重要性。
同时,刘振民亦表示中国愿意与欧盟加强合作。这都令外界观望,中国与欧盟或许可以合力填补这个暂时出现的领导真空。
加勒比海小国格林纳达(Grenada)谈判代表、曾任“小岛屿国家联盟”(AOSIS)首席谈判员的Leon Charles亦不讳言对记者表示,“我们看得见《巴黎协议》凝聚下来的能量。中国已逐渐成为全球的领导,特别在技术方面,特朗普需要考虑(失去这个优势的)风险。”
《巴黎协议》其中一个成功之处,正正在于它汲取了《京都协议书》的失败教训,摒弃了“由上而下”的规范形式,而是容许各国灵活地根据本国的发展需要去调整减排的目标与时间表。
《巴黎协议》其中一个成功之处,正正在于它汲取了《京都协议书》的失败教训,摒弃了“由上而下”的规范形式,而是容许各国灵活地根据本国的发展需要去调整减排的目标与时间表。这个务实的进路不但为国家提供了更多诱因去制订适合本国经济与社会条件的政策,同时加强了一种相互的道德制约力,增加了个别政府“不为”的政治成本。
今年的气候大会,也许正是试炼各国意志、公民社会监察力量的考验。克里在演讲时反复说,“气候变化本来不应是一个党派相争的议题”,而是关乎文明的存续,生活方式的存续,下一代的未来。
“我们从不当自己是示威者(“protesters”),而是‘守护者’(“protectors”)。这从来不是一个‘原住民’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问题,如水一样,一旦污染,生命就不能维持。”赫特说。
(本文作者得到国际组织“Internews”下的“Earth Journalism Network”支持以报导马拉喀什气候大会)
特朗普美国牺牲政治影响力换取经济不衰退的方针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