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丰富源于人在自己身上所维持的冲突。”——萧沆 Cioran
2015年8月,端传媒开张。彼时,雨伞运动过了半年有多,民间情绪悲愤犹在,但低靡、沉郁、无力感弥漫社会。那是香港有气温记录以来最为窒热的一年。
1 海纳百川:我曾认识的香港⋯⋯
而雨伞之前,文化上的“本土主义”早于香港盛行经年。文化维度来讲,这种想法是比社运天星码头保育战还早的,只是还未演变到后来那般、凡“本土”即自动带有政治正确味道的情形。而雨伞,给这一思想方法注入更多一重悲愤。
形形色色的“本土”中,多数令人尊敬、亲厚、慨叹,但想起也斯去世前,一次跟他聊天,他说:“我不希望香港的本土,也像和怪兽搏斗久了的人那样,变得越来越怪兽。” 是的,那些越来越像怪兽的,极端走向的,非我族类即予以排斥的,其风格语汇令人想起太平天国义和团的,想起新纳粹,以极端“本土主义”为纲而实为民族主义的⋯⋯尽管也斯愿望如此,而现实,仍在黑雾巨霾中,狂飙于极端。
我曾经认识的香港,不是这样的。1960、70、80年代,直至1989、1997⋯⋯各个年代,都有不同领域的有志有识者放眼国际,不拘一格,为“本土”引来他方清流,再催化酝酿,生为一种虽不是言必称“香港”、却被外界被不同地域接受者也被城中人自己,体认为更加“香港”的存在——这存在里,包括认知、判断、方法、实践。
可说那是香港的另一种“本土”传统:海纳百川。这些年来,全球化加剧,其反作用力令各地新世代改而著重各自“本土”价值的发掘与重塑。这一潮流本是相当基进,但身边新闻里,却常见对这一价值的狭隘扭曲。而那海纳百川的香港另种“本土”传统,在今天似乎越发另类了。
有感于并不想做一份基建于某种“地域主义”的媒体,端上线前,我们就将文化版定位为:通向不同世界的“窗”;亦是参他人以观自己的一面“镜”。识人而知己,身陷漩涡而体认漩涡,清流可鉴浊海,我们面向这个时代非地域主义者的新思想、新价值、新技术、新创造。
就地域性而言,对华语人群中可能的“世界公民”的想像,构成了我们设想中的主要读者:对他们来说,关注国际时事,中港台海外动态,是日常所需。文化上,则强调视野之拓阔,将“本土”价值在“比较”的视野中重新观看,获得启思。
2 打破中港台?
早听一些传媒前辈说,新世纪以来,发端于香港、而致力于打破中港台三地框界的传媒努力,其实一直存在,但有成果者并不多见。我经验极有限,但曾有幸参与其中两家,发现如何协调三地文化差异,真的是工作里遇到的重要问题:这些差异,大到思维方式、价值判断、选题角度;小到措辞句式,书写习惯⋯⋯此外,更因纸媒的物理特性而有印刷、发行、人力资源等更为实际的技术因素搅扰其间。而凡此种种,皆为表象,深层原因则是各自迥异的身份认同、文化脉络、心理习惯以及社会现实。
但这些桎梏换到网媒身上又如何?印刷、发行那些传统纸媒环节不存在了。人们关于网媒,也总有许多似是而非、人云亦云的说法:最常见的,如网络拒斥深度文字,如长文章没人读、短平快才奏效⋯⋯但端的经验,却与这些人云亦云相反。倒是在文化方面,我们因应网络状况,一直在尝试相比传统“副刊”来讲更为“议题化”的做法,而这给可能的探讨深度带来更大、更直接的空间。
另一个普遍关心的问题是,在更为平面和快速的网路世界,前述地区身份和文化差异相对减小、易于协调了吗?实则未必。和纸媒不同,网媒传播严重依赖社交网络,港台是Facebook,于内地则是微信。而它们被强大的互联网长城隔开,语境、风格、关注话题读上去,完全两个世界 。
3 中港,港台
中港的文化特性是如此不同。
香港在雨伞后积压的无力感弥漫之中,未几喘息,又频频发生新的政治打压,态势随时激戾, 情绪一波波,有紧要关头的愤怒、激越、不甘、决绝、寻求突破,也有日常中的冷笑、自嘲与他嘲、苦闷、玩世不恭、低处徘徊⋯⋯文化场域中,深耕细作者渐汇涓成流,向社区,向年轻一代。三年一代,五年一变,我也亲身见识过一些年轻人受这些点滴活动的熏陶,日渐有了自己更为明朗的向往。
而内地的气氛,仅仅数月便转而清肃紧迫,高压之下的低气压;民间不少人仍在创业热潮“余波”之中,那欢乐气氛多少显得有些高蹈。许多人留学归来,见多识广,但为切身利益投入墙内——墙内世界,丰富无限;你若是去政治化,则风光也无限。寻求“机会”的过程中,一些人牺牲了,一些人死过又起身,一些人早早融入上代人的体制和意识形态。
两地原有的区别,被各自推得更加极端了。而相互交通的可能性则渐愈缩小,因为那样的交流经常被视为无所谓、甚或多此一举。中港之间的这堵墙,十余年来只是愈筑愈厚了。尤其近年两边普通民众的进一步撕裂,互相拒斥,彼此冷感。前些年针对香港文艺青年还算勉强有吸引力的题目,如中国地下音乐发展、中国当代艺术状况、内地另类生活方式等,如今则更少香港读者感兴趣。香港对中国,网上最热的内容几乎离不开游客丑态、政权分析、六四这有限的几个话题,余者则冷过寒冰。
反之亦如是,大量、持续的误导信息,若非引起内地一般读者对“香港”的厌恶情绪,就是引发普遍的无感。大多数人对香港的好奇心似乎早已消耗殆尽,唯一余留的,似乎不是对天王巨星时代几位人物的缅怀,就是八九十年代黑帮片里的香港街头想像了。
有文化人朋友北上十余年,初时尚可以两地视角,在香港报章写内地文化观察,又在内地传媒介绍一个真实存在的香港,如今谈起,他竟笑言自己“使者式实验都完结”,“两地都再不想知对方了,我其实处于失语状态”。
再说港台,虽都以Facebook为平台,但牵动两边朋友的热点、透析事物的角度,也显然有别。年轻人的互动相对更多,台湾的文青氛围吸引著那些自觉桎梏于香港“严苛”现实的年轻人,他们中许多人可能从未领过去大陆的回乡证,可能十年都没有跨过罗湖关;但不约而同地,对台式生活充满了美好想像与憧憬——一定程度上甚至可说,台湾成为了港台之间一种 “文化lifestyle”的生活方式输出地。一边是咖啡馆、书店、live house、小镇、梦想创业、文创生活、人情味、可以投票,等等;另一边则是地产霸权、产业单调化、有限的职业选择、生活节奏紧张、令年轻人无从参与的建制与各种体制、城市风景迅速破坏⋯⋯
除了生活方式的强输出地位,即使在文化甚至文学本身,台湾的多元丰富场景也吸引著香港众多年轻人。仅举诗歌为例,近年来香港年轻诗人同台湾同辈诗人通过社交网络的交流大增,并且由社交网络交流进入旅行实地交流;即使是不写诗但喜欢文学的年轻人,也有不少被台湾在脸书上设立的繁多文学专页所吸引,那里相当于聚集同好的微型社区,成为不少人汲取文学的来源。
其实回顾起来,台港文艺的交流历史已久。早在70年代,香港文艺青年已从阅读、文学、译制片等方面多受台湾影响,我曾听过多位文学、文化界前辈回忆彼时从文艺观念、语言、行为方式上接受过的台湾影响。而现下的状况,诚如邓小桦刊在不久前风物频道的2016年书展评论中说:“在文艺角度而言,香港一直需要台湾,而台湾现在是否已不像以前那么需要香港?”
4 文化小飞艇,藩篱
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家跨地域媒体,理想中的文化内容仿佛是想像中一艘发光的小飞艇:载著来自一个世界的信息,穿梭于另外的时空,让几方之间能够互相看到,缔造相遇的开端,加深理解的可能。
我们在关键事件和普适议题中,寻找相通层面和俱有关联性的意义。除了自华语各地区发掘这样的题目,国际视野一直也是努力的方向,尤其是在国际视野中重新看到自己,引发思考。在文学、艺术、音乐、旅行、优越制度和文化习性的话题上,我们做过一系列希望能凸显国际视野的题目。这过程中我们希望凸显端所特有的文化厚度和思想批判性,比如中港台读者都喜欢日本种种,但我们每篇关于日本的文章,都力图探询事情的另一面,从传统、思维的比较中解答隐藏在背后的为甚么,发掘更深处可能存在的“真实”。
此外,还会通过一个题目连接起不同地域的读者,令其互相参照,看见彼此,就像关注一部电影《寒战2》在中港两地截然不同的反响,探寻背后产生这种反响的深层原因。这种“参照”常常趣味横生,如同端编辑部饮食间有来自各地同事的手信,那里是各方味道和饮食文化的汇聚,而端本身也是“去中心化”的多方汇集与参照之所。
端上线一年来,我们在文化内容上发掘了不少这样理想化的“小飞艇”,除国际文化议题,还有网络时代跨地区的共通文化现象,也有探寻一地之文化脉络如何可做他山之石的,还有是我们比较关注一种文化形式(传统或当代的)在各地语境中的不同流变,以及华语人群在不同地域发生的文化转型⋯⋯这里无意回顾具体事例,但记得我们常常开会时就一个题目试图从中港台等各地读者角度反复讨论,不是为了迎合,而是检验这些题目是否可给不同地域读者带来俱有潜力的思考空间。
另一方面,由于这样的方法和定位,我们的许多作者常常要采取有别于给“本地”媒体写针对本地读者文章的做法,把给自家人说的自家话,说给别家人听:向圈外人、城外人、国外人,讲清楚文章的语境,在同一个问题中寻找到更为普泛的意义。这并非易事,但所幸,一批作者肯和我们一起去探寻未知的可能,一路走来共同成长。
然而和“小飞艇”的出现相比,更常态的情况,仍然是藩篱的存在——各地心神,彼此视而不见,心碎但碎不到一处;又或者即使“看见”对方,但不过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对方,却未必是努力理解对方所处的真实状态。藩篱造就盲点,而我们往往尝试去挑战这些盲点,希望给可能发生的思考一个支点。这部分内容未必是整体中点击最好的,甚至可能相当冷淡,但在我们心里,这些内容却是非常重要的,俱有无可替代的意义。看见藩篱,理解藩篱,并试图可以为跨越这藩篱做些什么,我想这一直是我们最有兴趣的一部分,也是持续面临的挑战。
5 数据时代?
网媒还和纸媒有一点非常不同,就是网媒有数据可以读取,直观显示读者喜好。从创新形式和资本走向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个数据大趋势的年代。跟从数据制作内容似乎是网媒的基本功,其实最简单来讲,若想获得好的数据表现,只要按照即有读者数据资料,分析读者喜好倾向,然后宛如制造“回声”般应合回去,并随著数据表现一路调整,留心变化趋势,这样下来,总不会差池太大。
然而我们始终觉得,这种制造“回声”来应合的做法,虽是必备技能,却不能是内容的全部。一直觉得,好内容似在云端:它既能应合读者期待,又能带来更多的视野延伸和深度拓展,所以编辑的一项工作就是发掘这类优质内容——这里所说的“应合”,并非媚俗之“迎合”,而是力求一种深度的“契合”。之所以拒斥“迎合”,是因为那样做分分钟可能低估了读者,而此外也一定是低估自己的,那样做的结果,很可能也未必真如想像般迎来数据高峰。
作为文化领域,更有一类内容和上一种云端优质内容不同,它们是更“高冷”的存在:有价值、有视野、有文化的质感,和前瞻视野,但懂得欣赏它们的人只在少数。虽然如此,私以为也正是这类内容,是撑起文化维度之所在,无论网媒纸媒都不应放弃。 换句话说,即使是做更能明白读者动向的网媒,也一定要清楚自己:是选择拿已有的价值来“消费”?还是创造价值,从而创造网络上的良好阅读体验?有灵魂,就能从数据中看到光之所在,逐渐培养、成就出好的作者、读者、编辑、媒体各方;没有灵魂,就被数据逼成一堆散了的肉,随时坍塌和消逝。
6 新与旧,过去=未来,厚度
最后想说说时间。技术与人文之争由来已久,焦点之一是如何定义“真实”。我们所处的时代,“真实”同样被不断重新定义,规则的改写从未停歇,我们希望发掘那些最前沿的文化动向,网络日常和前沿科技给艺术、文学、音乐等带来的变革先兆,和即将产生的影响。
然而,猎奇是不必要的,追逐是不必要的,我们说到底仍是关心“人”之精神的存在状态。人立足此刻,而所谓“此刻”,乃是综合了“过去”与“未来”的一种独特存在,过去与未来本就是一对可相粘合的矢量。于是,我们处理时下尖峰话题,会特别注重时间上的“厚”度,将有时间厚度和质感的内容带给读者;亦希望经手的每一篇文章在每日过眼云烟的网媒世界里,能够拥有存留下来的价值。
和轮转不息的新闻话题相比,过去与未来,都更为稳定,而这也是文化内容可以为一个新闻媒体带来的一重性格。
新的一年,从新闻信、社交网络、APP,继续关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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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傳媒(英語:Initium Media)是一間總部位於香港的綜合類新聞機構,以移動應用和網站作為主要傳播平台。
端傳媒的網站和移動應用於2015年8月3日正式上線。「端」字源於《孟子》,取「開端」之義:「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端傳媒以調查報導、深度特稿、數據新聞作為主打內容,同時提供要聞精選、思想評論、文化與生活方式、親子等綜合類內容。目前分為「端聞」、「觀點」、「國際」、「香港」、「大陸」、「台灣」、「風物」、「城市」、「親子」、「影像」 10個頻道。
端傳媒執行主編張潔平曾擔任《亞洲周刊》記者、《陽光時務周刊》執行主編、《號外》副主編。2014年,她辭去《號外》副主編職務,擔任自由撰稿人,期間曾撰寫過關於香港雨傘運動的系列文章《攤牌》。
端傳媒主要讀者來自台灣和香港,此外也有來自中國大陸、美國、日本、歐洲等地的訪客。
截至2016年4月,端傳媒網站每月有約有200萬獨立訪客(UV)訪問,移動端應用被下載超過11萬次。
「中港之間的這堵牆,十餘年來只是愈築愈厚了......前些年針對香港文藝青年還算勉強有吸引力的題目,如中國地下音樂發展、中國當代藝術狀況、內地另類生活方式等,如今則更少香港讀者感興趣。香港對中國,網上最熱的內容幾乎離不開遊客醜態、政權分析、六四這有限的幾個話題,餘者則冷過寒冰。」贊同,其實這些標籤式議題外,兩岸三地還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分享討論借鑑。不是一定要假裝成熟地說擺脫政治立場是一種妄想或天真。這真的可以做到的,只要還有好奇心,還不麻木,就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