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记:为什么槟榔业应该且值得探索?

乡村社会的空缺,只能让稳定而具有社会意识的乡村产业来补位。
槟榔放入机器剔除残枝,便可送进「八爪章鱼」状的重量选别机,将菁仔依重量分类。
编读手记

其实,《台湾农产列传》是从槟榔开始的。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我看到槟榔经机器分级、选别的照片,觉得八爪章鱼造型的机器十分有趣。顺手查阅槟榔资料,意外发现它的年产值竟仅次于稻米,位居亚军,近年来的年产值稳定维持在新台币80余亿(约19亿港币/2.4亿美元)左右,去年更飙破百亿(约23亿港币/3亿美元)。

如此可观的数字,可推想背后的从业人口众多,甚至可说是台湾农村经济的主干之一。我想找一些深度报导与论文来看,却发现能找到的多半是苦心劝告“红唇族”(编按:台湾槟榔出售时习惯加上“红灰”调味,汁液呈现暗红色,因此称嗜食槟榔的人士为“红唇族”)吃槟榔可能罹癌的文件,又或者种植槟榔树将导致土石流的环境新闻。真正将它当作经济作物、摸索产销全貌的报导,仅有零星数篇;欲寻找相对完整的产销研究,竟然必须一路上追至黄万传教授等学者在90年代发表的期刊论文。

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台湾近年吹起从农、亲农热潮,芒果、香蕉、凤梨都曾登上杂志封面。但产值高居首位的槟榔,却像房间里的大象,许多人都知道它站在那儿,但少有深入研究评析,这显然不符比例原则。这也说明,我们所认知的农村经济运作,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是被隐蔽的。

当然,开始着手准备题目后,便明白这“隐蔽之云”从何而来。槟榔“社会形象不佳”的程度超乎我原本预期。作为一位独立记者,不少媒体听我提案时都婉拒刊登,熟识的主管更好意劝我改写其他水果,免得触碰争议。我一度向朋友戏称,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到街上兜售题目,大喊“有谁来买我的槟榔?”幸好最后终于顺利售出,还拉上了其他农产小伙伴,阴错阳差地开始了端传媒的《台湾农产列传》。

乡愁发文,何须苛责?

其实,槟榔并不是台湾农村唯一被隐蔽的部分。关于农村,我们所知的仍然太少,尤其自90年代,农业被视为末路产业后,情形更加严重。一念及此,回想起一个小故事:我生于1985年,2003年进入大学,选填志愿时,班上有耳语,一位长于都市、家境富裕的同学,竟然选填了农学院,我惊讶问:“某某怎么可能对农业有兴趣?”另一位同学答:“农业没前途,未来各大学都要把农业相关科系改成生物产业、新闻传播等系,毕业的时候,她就可以改拿其他系的毕业证书。”我闻言大笑:“太荒谬了!农学院要怎么变成这些系?”言犹在耳,四年之间,各农学相关系所纷纷改名。想法太天真荒谬、未察觉农业正面临断层危机的人,其实是我,以及与我同辈的青年们。

这是台湾农业与乡村研究的一页悲哀。如得其情,当哀矜而勿喜,不是讽他人为“文青”就可以解决,必须认真严肃地重拾、重返、重估农乡社会的价值。多数与我同龄的80后青年,对农村的理解确实只剩下乡愁、只剩下回祖父母家过寒暑假的记忆,但这是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的“农业没前途”风潮的产物。我将这最后一点残存在年轻人心中的乡愁发而为文,如有错误之处,当该被挑战、被提点,但不该被苛责、被嘲讽。甚至,乡愁本身就是农渔产业重新出发的契机。试想如果日本人的味蕾上没有乡愁,其强大的本土农食文化又根着何处?

定型,不只让产业的多重面貌难以被呈现,也让劳动人口槟榔成瘾问题同样“被定型”,找不到出路。

槟榔分有「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等类别,即将送往各地槟榔摊,分成「特幼、普通、多粒」等品级。
槟榔分有「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等类别,即将送往各地槟榔摊,分成「特幼、普通、多粒」等品级。

再将主题拉回槟榔。台湾禁槟运动自90年代始,槟榔却没有灭绝迹象,如果我们真的希望台湾人能少吃一点槟榔,考究其原本产业面貌也是必要的基础工程。对于槟榔产业仅剩批评而少了解,反而让我们距离禁槟、减槟的目标越来越远。

例如,上一篇报导刊出以后,一位家中贩售槟榔的受访者告诉我,她曾参与一个影像纪录培训班,有位同学家中亦种槟榔,希望拍摄一支槟榔产业的纪录片,提案却被老师退件,原因是“槟榔已经被社会定型了”,建议她选择其他题材拍摄。定型,不只让产业的多重面貌难以被呈现,也让劳动人口槟榔成瘾问题同样“被定型”,找不到出路。

如果论者认为这篇报导功力不足、下手太偏、内容不够丰富,那是我身为一个写作者必须检讨、也本该时时检讨的缺失;但如果认为凡提到槟榔必言其恶,才算平衡报导,我不能同意。这篇报导要平衡的对象,正是槟榔的负面形象。在赛局貌似零和之际,暂时悬置其恶评、将其还原为一种普通经济作物,追索产业链全貌,以松动它原本被定之型,有其必要。

欲槟榔只留心里,须正本清源

选择等到红豆出刊后,而非争议最炽时发出这篇编采手记,实有另一个意图:将洋葱槟榔红豆三篇一起阅读,可以让另一种“平衡”清楚浮现:

洋葱面临的考验众多,国军可能不再协助采收是其中之一;

中南部农村种起槟榔,是因为青壮人口流失,农村需要安家作物;

红豆的故事更清楚:有了形象正面的经济作物出面养老,农乡才能构筑“槟榔防线”,防止老农依靠槟榔维生。

这三种作物虽然形象不同、命运各异,却同样折射一个图像:经济发展让青壮劳动人口自农乡移向城市,长久以来导致城乡失衡。这些移向城市的人们,主题曲从林强的〈向前走〉唱到玖壹壹的〈再会中港路〉,唱的同样是少年人出外打拼立志成功返来的传奇,但实情是,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多数出外打拼的少年人都会变成严重过劳的中年人,不但没时间返乡采收洋葱(或其它作物),有一部分的人还必须大量依赖烟酒槟榔才能刺激疲累的身躯不倒。退万步言,就算台湾真的想摘除这一块不光彩也不健康的经济发展史,让韩良俊医师所言“让槟榔留在心里、而不是我们的嘴里”的目标得以实现,正本清源,必也先从提高劳动条件(例如落实劳动三权、支持罢工)与安定农乡经济(例如美浓农会努力拉出安定农村防线)做起,历史性地看来,仅有公卫系统与医师以“致癌”来宣导推动减槟、禁槟,显然不够。

报导出刊后,许多人都在问,槟榔会不会出续集?其实,就原本的写作计划来说,红豆就是槟榔的续集:乡村社会的空缺,只能让稳定而具有社会意识的乡村产业来补位。而我们一代人对农乡认识的空缺呢?就希望《台湾农产列传》能尽一点棉薄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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