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对以钱作为行事准则的香港旅客,林佳忽然想乔装成不是香港人。如果他不是香港人,他又可以冒充来自那个国家或城市?林佳带着一股挫折的情绪办理退房手续,即时离去。到了机场,林佳又遇上大票的香港人,他们带着浓重的逃亡气息,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聚集在航空公司的柜枱前抢机位。
十小时后,两手空空的林佳回到香港,循“E-道”办理入境手续。他是不折不扣的香港人。他就是无法让人看出他跟队伍中的其他人有何不同。
林佳知道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他什么也不是。
──只是林佳没搅清楚,其实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一旦被无力感缠绕上,胸腔内的一股无以名状,就更需要寻找到出路。
2 小津问,所以,你上街?林佳说,不是,我要待两年之后,才无计可施地成为群众中的一员。
──是的,那两年里委实发生了很多琐碎烦人又叫人毫无对策的事情;例如数百人选出一位令数百万人生出反感的特首、当官的无法问责、很多的有理不依、更多的少数不服从多数……。都不是跟个人有关的,一些公共的事情,关上门顷刻就可以回复清静,然而,久而久之,难闻的味道与杂乱的喧嚣仍会渗进紧闭的窗户里,人就莫名烦躁,而且一旦被无力感缠绕上,胸腔内的一股无以名状,就更需要寻找到出路。
腾芳说,我的理由就是跟你们有些不一样。我从不看新闻,我不大清楚人们在反对些什么,总之,我看出来就是要跟我爸爸那阶层的人作对,于是,我跟他们就有了共通点。我讨厌我爸爸做的事情,我听不进去他说的歪理,我想跟他说他错得很离谱,他要对他做的负责──他令社会倾斜,这是我在游行队伍中跟人聊天时学会的说法。只是我无法面对面去跟他表达,于是我上街。我知道这是他最反感最受不了的手段,只要有谁认出我,然后告诉我爸爸,我只要想一下他的大发雷霆,就会痛快莫名。
明知道没成效,却仍坚持去做,为的是什么?那是态度呀,要让人看到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呀。
小灰、小津相视一笑。
路只有一条,走在上面的人群千千万万,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就是同路人。
3 林佳问连城,有用吗?连城答,我怎知道?我都没经历过这种光景。那怎办?学呀。林佳又再问,有用吗?连城说,没用也得做呀。明知道没成效,却仍坚持去做,为的是什么?那是态度呀,要让人看到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呀。半晌,林佳仍幽幽问,有用吗?连城不理林佳,一口喝光半杯1975年老酋长限量威士忌就起身回房里去。
小灰有点幸灾乐祸,说,连城最恨人灰心。
林佳想,我灰心吗?小津拍拍他的肩膊,说,你只是跟其他人一样,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就是一旦付出了,就非要见到收获和功效不可。林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安慰。就像小时候身边的大人,口里跟他说“没事没事”,但他就是知道,在他们心里,老早认定他不上路不入流,然而他也不懂怎样解释说明,他的想法做法根本就是跟他们一样……。
这房子里不作兴锁门。薇拉的呼吸将周遭变成宁静深海,她是一尾温暖的鲸鱼。
林佳心里不痛快,他不喜欢被排斥;他不喜欢掉队的感觉。
腾芳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你小气哦。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4 林佳巡逡全屋,大家都睡熟。这房子里不作兴锁门。薇拉的呼吸将周遭变成宁静深海,她是一尾温暖的鲸鱼。小灰与小津相拥而睡,小津在小灰身后将她抱紧,匙羹式,这是林佳最向往的睡觉姿势,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他从未试过。连城像故事书里的老巫师,躲藏在深山断崖,带着手杖,在结局前出现,分出正邪善恶。巴哈1080号赋格曲的音量被调到很低很低,一种耳语,林佳悄悄将门关上。
他不属于这里。
宋云最爱保罗纽曼,最后她忘了,连城为她记住。他要是取去,从此要与连家人相见不相识。
林佳遗漏了腾芳。
5 林佳轻易找到连城收藏手表的小樟木柜,那小锁头只够拦他十分钟。
他逐只打量,先是拈起了镶蓝宝石白金表,端详良久,还是放下,最后拿了本来要送给七喜丈夫的学生表。
有人悄悄来到他身边,耳语说,不对。是腾芳。腾芳就像在他耳畔吹气,落蛊一样,他听话地放下手上的柏德菲腊。腾芳给他指示,左边,第二只。林佳怔了一下,回头看腾芳,她双眼在黑暗中闪亮,目不转睛看着盘子里的手表。
林佳取起那只 Daytona 6262 黑面钢表,揣在手上,并不特别重坠。腾芳有点自鸣得意,说,这是保罗纽曼。林佳知道,这是宋云的。宋云最爱保罗纽曼,最后她忘了,连城为她记住。他要是取去,从此要与连家人相见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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