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印象,谈及家庭时,你俩常常用上『愧疚』二字。作为记者,我很想跟你们重塑伴侣关系的最初,乃至你们现在的状态。一对站在社会前线的夫妇,如何在万难中经营家庭?是有点私人,但请你们考虑。”
去年十二月这通电邮,为我向一对非常忙碌的夫妻档争取到一个跨年访问。黄瑞红是大律师,曾在香港反国教运动的风风火火中绝食,也在很多具争议的案件中留下身影,包括支援占中期间画连侬墙被捕的粉笔少女。
谭骏贤是工党秘书长,廿年来因抗争被捕不知凡几。他最近成功把某建制派议员拉下马,成为新鲜热辣的屯门区议员。
但这趟我们谈的不是社会事件,而是他俩一路走来,从恋人到家人乃至同为父母的伴侣关系——虽然这段关系的背景上,尽是一幕又一幕大时代。
相识大时代
1997年,谭骏贤在天主教正义和平委员会工作,黄瑞红休学一年专注香港大学学生会的组织工作。社会躁动,民间活跃。自自然然,他和她都知道对方。
谭骏贤有这个印象:六月四日凌晨的港大校门前,他跟示威者筑成人链承受警衞冲击,而他们要护送的国殇之柱正架在货车上,车上站着一个手执扩音器的年轻女子。
他偶尔不放心地瞄向她,心想:男生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一个女生在那儿独撑着?清晨时份,国殇之柱终于成功竖起,众人欢呼,他特地上前向她鼓励:厉害﹗
今日谭骏贤笑着承认:“现在回想,那时的想法挺保守。”
黄瑞红对那句打气没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更发现,这位心思慎密的大律师在私事上是不折不扣的小迷糊),她只记得现场兵慌马乱,谈不上任何儿女私情。
她开始留意他,始于那年稍后的韩农反世贸行动。9月21日,五名示威者在湾仔被捕,是回归后首次,引起很大回响。他和她都在其中。
“预备上庭期间最磨人,非常不安,是一种手足无措的状态。从个人前途,到大环境的人权状况,都有很多忧虑。”黄瑞红是港大首位被捕的法律系学生,对于案底会否影响日后执业,当时没人说得准。
而在惶恐中望见谭骏贤,原来会心安。“那时觉得这人真厉害,活像没事儿似的。他不是大无畏的那种,但会实实在在处理事情,冷静清晰,镇得住场面,像身体力行的长辈,让我从观察中学习。果然是高几届的中大学生会会长。”
一边是慌张的小妹,一边是扮演定海神针的大哥哥——我以为这是安慰的最佳时机,但事情没这样发生。谭骏贤说:“那时我也面对很多超乎自己想像的处境。我不是很成熟,也不大懂得安慰,只不过能做的尽量做。”
尽管如此,几个月神奇历程足教他俩愈走愈近。只是两人各有顾虑——谭骏贤走出一段不理想的关系后不久,正享受自由,未确定应否重新牵手;黄瑞红已经有赴澳洲读书的计划,计划中没有归期。
他们犹犹疑疑,脑袋跟心房拉据,但情人节还是相约出来,沿海傍一路从湾仔步行到西环。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发生。
沿途谈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吗?我不禁追问。答案是,话很少,沉默很多,也没搭理不识趣走来兜售玫瑰的商贩,总之小心翼翼,不把关系逾越一步。
好尴尬好尴尬。
两人各自回家后,像被蚁咬。
“人家一个女仔那日肯出来,本身已经是信息,我不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说。
“我不开心,觉得自己实在想不清楚。但那晚以后我告诉自己,听从感觉就对了,反正不把那一步走下去的话,我会更不开心。我是这种人。”她说。
终于,这格画面在黄瑞红的记忆中凝成定格:几日后,尖东海傍,他说:“不如我们试试吧”,然后握着她的手。
痛里明白爱
接下来要进入快镜程式——他俩很快便进入热恋期,也很快开展同居关系,两年间一切都来得很顺,顺利得她不只一次甜蜜地说:“我们真的好合拍﹗”也没把稍后的分离看成一回事……
“我们低估了距离的挑战,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谭骏贤说。
黄瑞红终于跨越太平洋去念书,距离带来孤独,而孤独又迫逼谭骏贤思考彼此距离——地理外的距离,“我们的话题愈来愈窄,她谈她在律师行的实习,我谈我的工运。我们本来就来自不同的家庭背景,日后她是大律师,而我不过是工会分子,会有很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圈子。我想,这些是否也是恋人该考虑的距离?”
犹幸,走到濒临分手前,他俩止步,反过来努力经营。她用反问来测试自己:分手会教我痛吗?这念头果然揪心,“我是透过痛去明白爱的,不知这叫不叫变态……嘿嘿。”
回头看,黄瑞红说,多得那两年,“开始时一切都美,只是不深刻也不够锥心。澳洲的挑战却把两个人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有恼怒有失望也有吵架……对我来说,这些那些凑起来,才叫爱,也巩固了爱。”
谭骏贤则在危机中发现,他们的关系可以超越分歧--也许说得明白一点,是阶级分歧。“我平日在屋邨工作见的是什么人?别说几十元吃一个餐,有些连吃都成问题。
但在她的大律师圈子里,几百元一餐是等闲。那时她挑一间比较贵的餐厅一起吃饭,我也有罪咎感。”说时眉头皱得好紧。
“但现在我学会接受,她有她的专业,她的成长背景,她的生活方式;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态度。甚至可以拿来开玩笑了。”
黄瑞红回港后第三年,他俩结婚——结婚是刚巧赶上了SARS后特别平价酒席的最后一班车(那时酒店设宴才六千多元一席),结婚是他被灌得不省人事。
结婚是翌日归还婚纱、拆人礼金、是偿还银行贷款忙得一头烟;结婚是回家后首个睡醒的早上除了累瘫,还有惊讶:怎么一切如常,啥都没变?
原来最大的转变,不来自“丈夫太太”这组新身份,而是“爸爸妈妈”。
强大的荷尔蒙
黄瑞虹用“奇妙”来形容怀孕体验,“儿子在我肚皮下第一趟『蓬~~﹗』的一下动作,现在想来都起鸡皮疙瘩,一辈子不会忘记。”然而,孩子甫出生,事情便急转直下——说的是她的情绪。
谭骏贤记得那是儿子知行出生翌日。趁外母来医院陪伴,他赶到餐厅吃饭,但中途接到舅仔十万火急的电话:“Linda很不妥当,你赶快回来﹗”
他当下胃口全消,匆匆扒进两匙饭,便又跑上病房。原来她正向外母大吵大闹。
“从未试过闹成这样,哭疯了……”她回想时犹有余悸。“我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其实是很恐怖的经验。而他是受苦那个,把我的黑暗面看全了。”
当时谭骏贤很快便知道,自己进入了很多丈夫都经历过的“黑暗时期”。黄瑞红知道得晚一点,因为她身在局中——那个局叫“强大的荷尔蒙作用”。
“那时她很暴躁,要求高,易怪责身边人。经历几次后,我学乖了,觉得不该再跟她讲道理。她还弄了几个专门放奶樽(编按:奶瓶)的架子,连婴儿床塞入房间,家里像难民营……这些都要硬吞下去。”
无疑是考验,犹幸谭骏贤心态健康,“又或者这样想,如果你同意不该只由妈妈来承受生养孩子的所有变化,那么爸爸承受什么?就是这些啰﹗”
但可曾担心,温柔坚定的黄瑞红从此消失?黑暗隧道没有尽头?
谭骏贤说那时倒没想这些,但她确实慢慢回来了——花了半年。后来某个社交场合上,太太跟老朋友侃侃而谈,自信开朗一如既往,他看着就知道,黄瑞红归位了。
谢天谢地。
“那次我更肯定,在孩子和家庭外,她很需要追求她认为重要的价值,她自己的生活和圈子是她很重要的部份。”他说。
但这不代表实践起来时,没有张力。
“没什么事早点回家﹗”
黄瑞红深刻记得复工第一日的画面:她坐桌前,眼睛横扫房间,那道风景包括一个个厚重的文件夹,跟被困家中是两码子事。“好棒,现在我偶尔也会萌生这种感觉。”
她知道自己离不开工作,但又想多陪伴孩子,两边拉扯得紧,非常痛苦。然后还有丈夫那句:“没什么事早点回家﹗”
这话,常常令黄瑞红一下子火冒三丈。
谭骏贤急得打岔:“如果只是工作我没问题,但你加入了维权律师关注组、关注妇女性暴力协会、小学校董会、国民教育家长关注组、占中支援律师团……你自己数数看﹗我不是不认同,问题是,可不可以减一点?”
一两年前,这常常成为吵架的导火线,一个想对方多留在家看孩子,一个难以割舍人生中一些有意义的经历。
黄瑞红坦言:“我也想陪孩子,但有时忍不住斗气,为什么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就不是?我认为自己支持有意义的事情,也是工作一种。”但她也承认自己很怕令人失望,尤其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见证过那种期望的殷切。在某个关注组蕴酿初期,其中一个讨论焦点竟是该动员谁(包括谭骏贤)去说服黄瑞红入组。那时我未认识她,却清楚感到,她该是能产生关键作用的一号人物。有这样的太太,丈夫该很自豪吧?
谭骏贤带点为难地说:“心情很矛盾,譬如反国教(编按:2012年,香港反对国民教育运动)时她绝食,我很担心──她真的没跟我讨论过,但《大公报》还是说我煽动她出来﹗但又像你说的,有这样愿意牺牲自己站出来的太太,我很自豪。”
黄瑞红绝食时,我写下这些——
“九一那夜,才刚完成了晚会统筹工作的女子,撑着累透身驱加入绝食,然后头痛来了、胃痛来了、低血糖来了。她坐着累,躺着胃痛,但是一路撑过来。她说,因为这一切已经逾越她作为母亲的底线。
这位妈妈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儿子,那双小手曾奋力地四度要把妈妈拉回家。现在,他的妈妈终于可以退下,接力是另一个孩子的爸爸。
让我们先来一趟致敬,再记住Linda的温柔,也记住她的坚定。这场战役未完成。”
谭骏贤说:“那时不单我俩之间有冲突,即使我自己内部,也一样在冲突。我猜她也一样。”
中午跑回家的爸爸
这是一对非常忙碌的爸爸妈妈。但如果说妈妈对儿子愧疚,爸爸更甚。
“那种愧疚不是一时三刻,而是对他整个生命的一种感觉──我们究竟给了他几多?妈妈跟他一起的时间其实已经比我多(她忙不迭在旁补充:“多很多﹗”)我就是连回家吃饭行公园踩单车这些最基本的,也很少做到。”
最严重是区选前两、三个月,他朝五晚十,回来时知行已经睡了。“那时我觉得,这样日复日撑下去对儿子不好,对我不好,对选情也不见得好。回想起来也可能是因为愧疚,但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很想很想见他﹗”
为见儿子一面,选举前两个礼拜,忙碌爸爸开始每日中午从屯门赶回家,饭后再赶回屯门工作。知行果然非常惊喜,连问:“怎么你在?”父子俩有时玩玩具,有时写写字。
累了,爸爸上床稍息,儿子也躺上来,或滚来滚去或静静相伴。渐渐的,谭骏贤精神好转,胃口也好转,“之前天天碟头饭,很累的时候,望着食物想呕。”
黄瑞红逮到机会,连忙换上化妆品广告口吻笑说:“是儿子滋润了你……你那时……好dry……精神上和生理上都是。『生人勿近』,一如我们产后抑郁。”
选前谭骏贤评估自己胜算不高,曾打定主意落选后退下岗位,多投入家庭,多照顾孩子。他把新生活描绘得歴歴在目,没想到竟然胜出。
生活在“未解决”中前进
这两年,黄瑞红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包括割舍了不少义务工作。她笑说:“我今日才跟Kelvin Yam(法政思汇组织的任建峰)说,未来会为儿子enforced disappearance(被迫失踪)。”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知行——五岁了,渐渐知道别的孩子都有爸妈陪伴,愈来愈懂得比较,也懂得要求。但黄瑞红还要多谢雨伞运动,因为冒出一批关心社会的年轻律师,更多人合力挑担子。
“现在我可以把周六日都交给儿子,自己还有时间做运动。这状态不错。”她满足地说。
连谭骏贤也戒掉“你没事便早点回来”这话。他笑了起来,“因为我发觉不说这句话,无论实质或理念上都是正确的,反正愈讲愈留不住她,何必呢?”
当选后回家凑仔(编按:照看孩子)梦灭,但比起选战时的紧绷,谭骏贤无疑轻松了点,也终于可以努力实践他口中“为人父母的基本要求”了。
选举也为两人的关系带来意外收获。
她说:“选战很棘手,期间我看到他很需要也很愿意和我谈,包括落选的话如何走下去。我的帮忙未必很多很实际,但过程中觉得自己有参与、被需要、也了解他。正如以前,我在人生、在工作上迷惘时问他意见,每次他都让我明白,他真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们都重视对方。”
他说:“这几年我又发现,我们虽然身处不同岗位,但在很多事情上有共通点,特别是面对社会事件,她(作为大律师)助我看得更清。去年雨伞运动后,我有强烈的无力感,譬如粉笔少女(被捕),我可以做什么?什么都做不到﹗但她在她的位置上能帮到更多。这些都是让我们愈来愈亲近的经历。
“最近我在问自己,怎样描述目前的关系,我想告诉你一个讽刺的答案:我们就像家人。真的,回想起来,我们以前好像都不似家人,做情侣时关系不巩固,像战友时都在外面风风火火,最缺乏的却是——朝早起来没事,带儿子踏单车后饮茶——这一种关系。不要很戏剧化,也不只有美好,有时吵架有时沮丧。这是什么生活?家人的生活。
“又譬如,有事没事第一个想到找她聊,是什么关系?就是最亲密的关系。这段日子感觉最强烈。以前很多话题都是『公家』的(社会事务),现在我们常常一起讨论儿子的未来,而且比重愈来愈高--『喂,阿仔的中文很差,我们想想怎办。』”
如果把时光调到三十年后,对于以后的伴侣关系,有什么想像?
她笑了,说:“我希望我们都健健康康。这是我最近集中火力轰炸他的事情,投诉他不重视自己身体,提醒他这也是对儿子的责任,但他一直回避。”
他沉吟一会,说:“我觉得可以牵手逛公园,就是最好的三十年后了。有时在公园见到手拉手的公公婆婆,我觉得自己就是要那个画面。”他一顿,望一望她,终于说:“这个跟健康有关。”
但接下来是一轮托词“工作总要交人啦”、“我觉得要死不会病”、“都是健康产品公司拿出来骗中产阶级做gym(到健身院)的”……
每段家庭关系都有悬而未决的事情,生活就在一堆未解决中前进。
“我会继续斗争”,温柔坚定的人权大律黄瑞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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