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贾樟柯又出新片了!《山河故人》是他在《三峡好人》之後又一部终於能在商业院线上映的电影。《山河故人》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科幻的现实。它既被誉为2015年度最有深度的情感片,又招来影迷两极化的评论。趁贾樟柯和《山河故人》团队今次应香港亚洲电影节邀请,来港出席开幕礼兼宣传的时机,作家廖伟棠和贾樟柯聊一聊——这部电影怎样呈现了贾樟柯对中国人命运的独特理解,对中国未来的预测,而香港这个城市,怎样隐秘而深久地参与了他和这部电影的精神世界。
廖:《山河故人》比起《天注定》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反差,首先是全底层的关注角度转向更多其他阶层、尤其是新贵的关注,而对富裕阶层的剖析也不止于批判,有更复杂的认识在里面,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加强对后者的观察与呈现的呢?
我记得十年前采访你,你说你广泛结交各阶层的朋友,是否十年来的酝酿终于可以结果?为何在现在这个时机拿出来,呈现一个富人的选择?
我一直在感受人与人之间的分化
贾:从写剧本说起吧,我写剧本不会有过多大纲性的规划,都是信马由缰,写到他们仨的关系确立的时候我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写了一个三角关系?我有点想否定它想重写,但后来又想,我为什么从感性出发写了一个三角关系?我突然发现这关系的出现是对的,我这些年感受到生活里很多同一起点的人,怎么样在这个中国社会的变革中被分化了。他们过去本来同属一个阶层、一个地方,本来差异很少,但随着不同的道路,每人拥有不同的资源,他们就开始分化,且越来越大。
最后形成一个个阶层的固化,过去一个班的同学可能很难再坐在一个桌子吃饭了。以我一个老朋友为例,我拍《天注定》的时候,我们之前一直有来往,也知道他富有了,但不知道他富有到什么程度。当时我们要拍一架飞机落地的镜头,剧组一直在联系飞机,他在旁边听到笑了,说找我嘛,我有三架飞机,平时停在香港,你需要的话我就给你调一架过来。
命运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拥有更多财富就拥有更多自由和自主权。
这种反差是非常大的,我一直在感受人与人之间的分化。其实它也是我的现实的一部分,我的朋友两边都有、都没有失去联络,这两年山西的新富阶层突然有一个命运的转折,他们又跟起点上的人一样,要跑路、要从头开始了。你会发现命运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拥有更多财富就拥有更多自由和自主权。我不去做道德评判,只是这个落差的现实使我感兴趣。最好笑的是很多朋友会躲到四季酒店住很久,其实他没事,就是怕。
廖:和《天注定》里那些底层反抗者相比,梁子更多选择了认命,在第三个时期故事里压根没有了他的存在,好像在说未来没有底层的生存空间一样,这是你故意这样做的吗?是否拍摄《天注定》带来的绝望感,感受到这种抗争的不可为。
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怎样的
贾:其实和抗争无关,我笔下的人物一般都没有超越自己真实的处境,或者说我比较喜欢他们这样。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怎样的,结局出现才会明白。像梁子他离开故乡的时候,他不一定是绝望的,只是有情伤而已,他为此离开。但他没想到自己一步步陷入更糟糕的处境,他本来是“井上”负责发矿灯的,后来变成“井下”的了。我喜欢不自知的人物,他们对现实没有自知的反应,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第三部分完全没有拍过梁子的戏份,其中有几个因素:99年到14年,他们都有一个断裂,比如说只字不提沈涛和晋生为什么离婚,因为我觉得情感上这种分离太可以理解了,我们可以有无数种想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另外梁子他已经要化疗了,那么重的病,最终人可能就没了,没有了也就没有了,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的。
廖:未来好像没有了他那一阶层的位置。
贾:晋生的上海老婆也是,我想像过她也可能跑掉了。
廖:跟梁子的老婆形成对比,梁子的老婆是跟他共患难的,晋生的上海老婆却只能同富贵。
贾:我觉得也是。
廖:你写剧本就这么开放吗?有的导演是事后剪掉很多东西形成留白的。
因为她恒定,就像故乡一样,最能映衬飘泊。
贾:我不是,我在写的时候就觉得不应该写它,我需要一个很大的留白就是14年到25年,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关于过去我们可以留白,因为留白的前提是我们经历过,像99年到14年那样,我们可以用经验来填补。14年到25年在这个结构上是一个很重要的空隙,它不是留白是空隙。我们一年年的度过,2016年会怎样,大家可以想像吗?
廖:你的电影的时间线跟现实的时间线有一点相像,就是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迫,这种紧迫感,造成一种心情越来越沉重的感觉。
父亲的去世是沈涛真正的转折点,在经历丧夫失子之痛后,她选择的也是一种接受命运的态度,她与晋生对命运态度截然不同,与梁子仿佛殊途同归,这是否导演情感上对失败者的一种默默倾斜。
贾:当然沈涛是电影最中心的人物,她是唯一没有离开的人。我们说这些年外在的飘泊是电影的一个主题,但对沈涛来说更大的一个飘泊是情感上的,因为她恒定,就像故乡一样,最能映衬飘泊。如果你在故乡一直生活,你就能看到总是有人离开有人回来,所以她像一个人心的站台一样。她的内心因为人来人往而被拉扯得更厉害。
廖:最后的镜头是非常感人的,听到儿子的一声呼唤,可以是幻听,也可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声音。
科幻的部分我自己特别喜欢,在没看电影前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分,因为中国导演处理科幻要么特别过火要么特别土,但你非常克制,跟现实的藕断丝连看得人会心一笑。正因为这种克制,连张艾嘉的忘年恋我也看得非常自然。
在对中国现况和未来图景的描述上,你也选择了最大的中立和克制,把批评压抑在叙事底下,但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观众说你在黑中国,你想辩白一下吗?
时代的准确性应该存在模糊
我的工作不是要拍中国牛逼,也不是要拍中国不牛逼。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人们的命运上,都在人们的情感生活上,是人在迁移。
贾:最早说《山河故人》在黑中国的,实际是康城的几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当时在电影节看到反应就比较激烈,当时我就觉得很搞笑,我拍电影不是为了给谁面子的(他们觉得很没面子)。事实上在我拍电影的时候,我觉得中国牛逼不牛逼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工作不是要拍中国牛逼,也不是要拍中国不牛逼。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人们的命运上,都在人们的情感生活上,是人在迁移。
关于未来的部分,一开始我的思路也有走偏过,我曾经想把它拍得特别科幻,比如说到乐会爱上一个外星人,那个外星人没有性别,比较为难,怎么跟它做爱呢?后来还是从生活经验出发,我突然想到一个东西,这个时间点不过是十年后,十年是近未来而已,比如说今年买的一辆车,保养得好的话25年还会在街上走,所以不应该是那种颠覆性的科幻世界。另一方面我觉得可变的东西里电子产品是比较重要的,因为它一直在迅速更新,我都嫌我自己对电影里的电子通讯产品设计得有点保守,应该再更超现实一点。
但也有往回走的,比如说他们还在开六十年代澳洲流行的车,还听黑胶唱片,这就跟我们现在有人玩古家具一样。我喜欢这种混杂的感觉,这有点像拍《站台》时的经验,《站台》的十年是中国巨变的十年,城市外观和衣着都变化极大,我设计第一稿的时候,每到一年人物的衣着都要全部变掉,中山装时代、风衣时代、西装时代、夹克时代……但后来发现这是导演的主观,为了强调时代跨越,你仔细看那时候的纪实照片会发现时代实际上是混杂的,到了夹克时代一样有人在穿中山装。对我来说,时代的准确性应该存在模糊,而不是存在刻意的时代区分,所以未来部分也让他混合起来。
“个人的解放”其实还是中国人的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还要去做的,所以我想像了他的未来。
廖:涉及反贪的部分是怎样过审的,现在播出版本和最初版本相比删节大吗?
贾:审查真没有问题,唯一的是忘年恋那处有一个接吻镜头,他们建议我剪掉,但在我的坚持下也没有剪。据我所知,这电影在审查的时候,审查员很多都哭了,他们被感动了。现在的版本和海外电影节版本是一模一样的,一刀没剪。
廖:你一直对类型片有很大兴趣,这次的三分一部科幻片出乎意料,但又很克制,让人觉得还是贾樟柯签名式的,拿捏得宜,感觉是现实主义的未来。以后还想拍科幻题材吗?会更直接天马行空吗?
贾:其实我对科幻片兴趣不大,只是在我写剧本写到当代部分的时候,我觉得那个孩子的未来我应该想下去,因为他那么小,命运像被上一代人决定了,父母离婚、移民、抚养权什么他都没有发言权,我就想他长大以后有没有自由,能否自己做主,在生活和情感领域他有没有一个自我解放,可以说这才是我一直着迷的、人的话题。“个人的解放”其实还是中国人的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还要去做的,所以我想像了他的未来。我个人最着迷的类型片是黑帮片、武侠片,它跟我的性格更贴切一些。
港产片里的情义成了我这代人的情感追求
廖:那么传说中的武侠片《在清朝》怎样了?
贾:《在清朝》真的要拍了,筹备七年了,剧本早就完成,忙完《山河故人》就马上开工拍。我们的美术设计也完成,就差服装设计了,因为演员没定下,服装才没动。
廖:以前你还说过想拍一个以香港为背景的间谍片呢?
贾:那是《双雄会》,《双雄会》有重大进展,它刚刚确定了制片人,我会跟英国的Jeremy Thomas(《末代皇帝》的制片人)合作。
廖:那里面的香港与《山河故人》里作为潜台词的香港应该是很不一样的。
我一直喜欢听叶倩文的歌就是因为她有情有义,这几年很多情歌,但义却很薄了。
贾:不一样,香港在那个电影里面是一个交叉路口,人们必须经过的一个地方,各种离散的人,无论往大陆走还是往台湾走还是待在香港观望。
廖:这是《双雄会》的设定,实际上《山河故人》里面香港也是这么一个出发点吧,香港以潜台词的形式出现在山河故人,但无论是《珍重》还是张艾嘉的角色都好像寄情甚深,欲言又止。你曾在一个电影节开幕式提到“情义”,我觉得这正是香港电影的核心价值,它是怎样作用于你和你的电影的?
贾:某种程度上八十年代大陆开始进入录像厅时代那时的香港电影,如江湖片,它透露出来的情义,变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情感追求,让我们变得特别看重情感里面情义相连的部分。至于说过去大陆电影有没有我倒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在录像厅里知道这种情义的。
从流行音乐来看,我一直喜欢听叶倩文的歌就是因为她有情有义,这几年很多情歌,但义却很薄了,情义相连这个概念跟关公也很有关系,最初的时候我对情义二字也没有掰开看,直到有一次在山西一个武术家跟我聊天,他说关公跟曹操是有义无情,跟刘备才是有情有义,我才知道情义是可以掰开来说的。就像你说的,情义是港产片里很吸引人的核心价值。
时间让我们变成了古人
廖:目前对山河、故人的诠释,你最喜欢哪一种。 正如山河有对山西山河的呼应;我更关心的是故人,前阵子有位编剧柏邦妮说:故人就是过去价值观的褒有者,我非常同意。故人是否也呼应你自己某种私人记忆和情感,感觉很沉郁,这次你自己以什么方式折射其中呢?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想到的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它就像这部电影的一个没出现的配乐。
贾:在梁子身上,你会发现他是一个有古意的人,我这部电影的情感方法其实也挺古意的,它对我来说也许是失散的、丢失的东西。时间让我们变成了古人,故人本身也有失散的、离别的含义在里面。很复杂的一种感情。
生活解构了她的幻想,她年轻时还可以编出几句好词,但当时间告诉了她生活是怎么个样子的时候,她就把这样一个幻想解构掉了。
廖:但最后实际上大多数的相会都没有完成,沈涛与梁子重遇时没有一个很动情的刹那,跟儿子也没有真正重逢,这个留白是你不确定呢还是故意的?
贾:并非不确定,我一直是在按正常的人在情感情景中的反应去体会人物。涛跟梁子的再次相遇的时候,对我来说中心词是“再也写不出那个好词了”。因为梁子问她你还唱“伞头”吗?“伞头”秧歌在我们那边是即兴表演的,给你出一个题目你就要马上编成四句八句。这里的沧桑感在于生活解构了她的幻想,她年轻时还可以编出几句好词,但当时间告诉了她生活是怎么个样子的时候,她就把这样一个幻想解构掉了。
这电影里的时间始终处于一个解构的过程中,14年是对99年的解构,25年是对14年的解构。这不是一个理性的想法,而是时间交给我们的东西,就像隔夜茶一样,转眼味道就变了。
总体上来说,这个电影重情重义,拍得也动情动心,所以根本无暇去想中国牛逼不牛逼的问题,只能说他们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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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
导演/编剧 : 贾樟柯
演员 : 赵涛、张艾嘉、董子健、张译、梁景东
片长 : 126 分钟
剧情简介:1999年,小城汾阳,涛儿徘徊在煤矿老板晋生和矿工梁子的三角关系之中,在新世纪来临前,涛儿选择嫁给晋生,梁子远走他乡。2014年,梁子重病缠身,离家15年后带着妻儿回到故乡,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停摆;病床前涛儿与梁子相望唏嘘,涛儿已经离婚,前夫晋生准备带儿子移民澳洲。2025年,涛的儿子长大成人,住在澳洲A城,他不讲中文,只记得母亲的名字叫:Tao,波浪的意思。横越三十年,山河不再,人面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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